程小满去了清都宫附近的长风谷闭关冲击金丹。
长风谷正好处于一条灵石矿的末端,矿产已经被开发七成,但留下的灵气十分充裕,谷中草木葱茏,溪水泠泠。
程小满按照苏持盈先前的指点,先以一丝灵气去感应谷中灵流汇聚之处,果然发现一个形似“漩涡”的地方,便在此停下打坐。
接下来应该凝神摒除心中杂念,这原本是修士入门的基本功,可是眼下程小满却根本无法静心。
他只要一想着自己在修炼、在试着进阶,就会想起因他而惨死的师父。
笑着的、无奈的、愠怒的、失望的······他这时才发觉,原来师父的一颦一笑都那样深刻地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程小满犹豫片刻,翻出了一瓶丹药——无情道修才会用的凝心丹。
凝心丹能帮人收敛思绪、稳定心神,隔绝一切杂念和情感,常人是不敢用的,苏持盈怕他撑不过去,才给他备着。特意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吃。
他和无情道修不一样,修极情道却无法自主控制感情的话,是件很危险的事。
凝心丹是可以缓解他心中的痛苦,但若是第一回进阶就用了,很可能依赖上这种轻松的感觉,一旦成瘾悔之晚矣。
这东西若是吃得过量,人会变得迟钝木讷,那些无法再被察觉的情绪会尽数反映到身体上,症状千奇百怪,有人心口绞痛、有人四肢麻木、有人目盲耳聋······不一而足。
程小满踌躇许久,放下凝心丹又试着打坐,然而很快,他就感觉到灵气开始乱窜,程小满知道这样下去恐怕要糟,连忙睁眼抬手点在自己胸口大穴,想要强行从打坐冲阶的状态脱离,只是还是慢了一点点,胸口剧痛咳出一口血。
得把体内乱了的灵气先释放出去,程小满立刻反应过来,召出归一剑爬起来就往附近的山壁冲过去,不得章法地举剑就劈。
直到夜深,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放任自己倒在了地上,而后翻了个身想蜷缩起来。
可他忘了自己腰间挂着储物乾坤囊,被一旁的草木勾住,他用力一扯,哗啦一声扯开了乾坤囊的口子,里头零零碎碎的东西咕噜噜滚了出来。
一个圆圆扁扁的物件滚了几圈,叮地撞在了附近的石头上。
好清脆的声音,程小满被这声音一惊,坐起身去看,猛地怔住。
这东西,他差点忘了!
开天会的古镜,还在自己这里!
当初只是觉得好玩,也存了报复那群恶人的心思,故意抢了他们的宝贝藏起来,想叫他们消停。却没想到,又在归藏津惹祸上身,以至于落入恶渊,害师父身死。
程小满懊恼极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古镜就往石头上砸,可是无论他如何用力地去砸去摔,那锈蚀的古镜半点破损也没有。程小满无计可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哭得累了,程小满渐渐地平静下来,低头盯着古镜看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泪水,垂着脑袋思索着什么。
他记得那些人说过,古镜可以为问镜人指引未来。
只是看一眼,应当没什么影响吧?
程小满眉头也不皱一下,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抹在了镜面上。
一个人的血应当是不够的,但好在此地是个风水宝地,程小满反反复复擦拭镜面许多回之后,隐约能映出一点点星光来。
关于如何剿灭开天会,他有一些不甚清晰的想法,与李无错谈过,一切都还只是雏形,李无错觉得太过冒险。若是镜子能给他一些更详尽的指引,那他便能更快做到这件事。
程小满深吸一口气,将镜子举到了面前。
他看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自己。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心中的念头却变了,从如何剿灭开天会,变成了——
如何能让师父回来?
连程小满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自己最想知道的,其实是这件明知绝对不能做的、逆天而为之事么?
待他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已不在谷中。
就这样顺利地结丹了?
接下来便是修炼,冲破温迩雅的诅咒继续进阶也不算难,其实只需要在幻境中,找到尚在千花楼的温迩雅,将他和那里的所有人都杀个干净,便能断绝幻境的源头。进阶之后,吃了温迩雅和温铄的残魂,这样世间的诅咒再无可解,只有自己能一路突破进阶,最终凌驾于万人之上。
只是单单修炼并不够,单打独斗终难成事。他开始讨好苏持盈,架空她在清都宫的权力,然后在唐景策修炼的时候在他常用的丹药做手脚让他走火入魔,再逼楚灵均离开人间远走问往祈来,清都宫也是囊中之物。
至于开天会么,他们十分需要自己,甚至可以说,离了自己根本难以成事。
最难解决的是天谨司和李无错。
不过有开天会作为背后的助力,明面上加入天谨司,背地里悄悄侵蚀天谨司内部,日积月累,便能将李无错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谢兰石是一定不能留的,杀了他,让蝶部彻底脱离李无错的控制,卸了他的左膀右臂。
天谨司,有朝一日也是囊中之物。
待自己坐拥天下,有取之不尽的天材地宝与上古秘笈,修炼进阶更如喝水一样简单。
接下来万事俱备,可以开召魂阵了。
有人反对也没关系,杀了祭阵便是。
最厉害的召魂阵,别说是一条破碎的游魂,就算是投胎转世好几轮,也能强行将其唤回。
他只需要找傀儡师按照裴怜尘的身体,以太虚灵木为骨、清神玉芝为肉,雕琢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傀儡,便能将那魂魄安放,拥其入怀。
这是他一生所求。
程小满,或者应该称之为云无囿,毕竟如今已经没有人再敢唤他的俗名了。
他抱着那具比常人体温低些的、好似软玉一般的身体,既满足又茫然。
被召唤回来的灵魂能够控制容器的行动,却没有太多的自主意识,自然也不会拒绝他做任何事。
从前他苦苦哀求都得不到的,现在这具傀儡都能给他。
那些无穷无尽的、让人飘飘然的欢愉,迅速填满了他空落落的心。
傀儡的衣服总是不在身上,因为傀儡自己不太会穿衣服,穿好了,也没多久就会被扒掉。后来,他索性将傀儡关在屋子里,不出门,自然什么衣物都不用,他抱起来也更方便。
傀儡的里面也是凉丝丝的,像一汪清冽的甘泉,勉强能抚平他自魂魄中熊熊燃烧的痛苦灼热。
傀儡不会闹脾气,永远乖乖地望着他,在他身下露出让他着迷的神情、发出十分动听的声音。
偶尔欺负得很了,傀儡也会轻轻呜咽两声,然后往他怀里钻——傀儡好像并不能分清楚身上的痛楚来源于哪里,只会本能地向他这个亲近的人寻求安慰。弄得越狠,傀儡就越是要抱紧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啜泣轻哼,用脸颊蹭他的嘴唇,乞求他的吻。
一开始云无囿是很高兴的,可是时日久了,他渐渐觉得有些无聊。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除了身体的欢愉给不了他别的任何东西的傀儡。
他想要裴怜尘听懂自己说话,明白自己的爱慕,用那温柔的声音和话语,抚慰自己的一切痛苦。
可是傀儡除了那些婉转的、柔弱的声响之外,发不出云无囿想要的声音。
他决定将问往祈来阵补完。
去往一个灵气更充盈的新世界,或许能在境界上有更大的突破,这样大概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将裴怜尘的记忆、感情·······一切,全部都唤回来。
然而就在准备开阵之时,意外却突然发生了。
一向乖顺的傀儡这天也难得穿上了衣服,安安静静地跟在云无囿的身边,云无囿本是打算带他第一个踏入新世界的。
可是傀儡却好像有些害怕似的,攥着云无囿的袖子摇头,云无囿只好捧着他的脸仔细吻了又吻,告诉他没事的,自己只是带他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傀儡慢慢地不乱动了,只是茫然地看着云无囿。
云无囿早习惯了傀儡这样的神色,于是不以为意地捏了下他的脸,转身走到阵法边上抬起手,打算献祭开阵。
就在此时,身后的手下们猛地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他看见一截剑刃从自己胸口刺出,又猛地抽了出去。
云无囿转过身,看见傀儡在望着自己。
这样的小伤并不能对云无囿产生太大的影响。
但傀儡显然不知道,傀儡见已经成功刺伤了云无囿,于是回剑就要自刎。
云无囿轻而易举地夺了傀儡的剑,而后将他带回去绑在了寝殿。
他猜傀儡是不喜欢这个阵法,下次开阵时,不要将傀儡带在身边,便能成事。
可是······
云无囿心中忽然无比茫然。
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是以人间千万寻常人的性命为祭,去开辟一方新天地,在那里做万人敬仰的创世神吗?
自己什么时候,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感兴趣了?
云无囿惶然地四下环顾,目光忽然落在了床榻上。
装着裴怜尘灵魂的傀儡,坐在榻上,未着寸缕,只脚腕一条红线连在床柱,正直直地盯着云无囿。
在生气?云无囿望着傀儡的眼睛,忽然有些不确定。
傀儡会生气吗?
云无囿试着伸手去碰他,傀儡一偏头避开。
的确在生气!
云无囿意识到这一点,顿时欣喜若狂,一把捧住傀儡的脸仔细看他的眼睛。
好像是有些不一样,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师父?”云无囿终于唤出了这个久违到有些陌生的称呼,“你是不是有意识了?你是不是回来了?”
傀儡仍是不会说话。
云无囿见状,故意去咬傀儡的嘴唇,伸手摁着对方的后脑不许他逃开。
但傀儡依旧只是安静地承受,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骂他。
云无囿有些不解地看向傀儡的眼睛。
看着看着,云无囿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在那双澄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阴沉、一身戾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云无囿索性将傀儡摁在了地上,勾着他的膝弯往上熟练地一推,打算像往常一样,去那温柔乡中寻一点似是而非的安慰,却又犹豫了。
他好像在傀儡的眼睛里,看见了悲伤。
不可能的,云无囿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伸手覆盖住了傀儡的眼睛,用灵力将那双眼灼瞎了。
反正也只是一具容器,云无囿毫不在乎,那双眼睛干净得太可怕,他不想看。
大不了,等师父真正清醒之后,再做一具更好的身体。
然而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下一次开问往祈来阵时,本来被绑在屋中的傀儡不知怎么逃脱了,闯入阵中就要捣乱。
云无囿本想哄他离去,却发现有丝丝缕缕淡蓝色的微光在脱离傀儡,冲入阵法中的汹涌灵流之中。
云无囿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是裴怜尘撕碎了自己的魂魄做成一张网,想要拖延阵法的开启!
那些淡蓝色的光丝很快就被侵蚀,甚至没有给云无囿一点时间做出反应。
可怖的灵光直冲云霄,问往祈来阵,开了。
云无囿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欢呼:
快去吧,快去吧,那里正是你所追求的地方!还犹豫什么呢?去突破更高的境界,做创世的神明,别说是一个裴怜尘,你失去过的任何人和物,都能被凭空创造出来!你将拥有一切!
可是云无囿心中的茫然却越来越多,渐渐盖过了问往祈来阵打开的兴奋。
就算成了所谓的“神”,被术法创造出来的裴怜尘,还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个人么?
不应当如此的!
云无囿悚然惊醒!不该如此!
这是一条彻彻底底的错路!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毁了曾经拥有过的那一点点东西。
可他没有及时停下,沉溺于那日益膨胀的**和虚无的欢愉,以至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无可挽回了,再也无可挽回了······
明明师父已经尽力提醒了自己,可自己却没有醒悟!
云无囿狼狈地跑向那早就成了一具空壳的傀儡,想要最后抱住点什么,后心猛地一痛,空壳竟然握着匕首,拥着他刺进了他的后心,然后在他怀里碎成琳琅玉片落了满地——
“师父!——”
程小满一头栽在了地上,已经泪流满面。
许久,程小满终于动弹了一下,看向了落在不远处的古镜。
神思一点点落回,程小满喘匀了气,好半天才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是黄粱一梦。
还来得及,自己并没有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
程小满欣喜了一瞬,心却又立刻沉下去。
镜中所见历历在目,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畜生?!竟然、竟然······
那到底是什么?是未来,还是自己心中埋藏的欲念?
有零星的、将尽的萤火从他身边飞过,程小满终于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古镜上挪开,追着那难以为继的微光看过去。
为何总是断绝不了那些恶心的贪婪**呢?
入道的时候走错了路,如今该进阶的时候,也根本无法突破。
怎么办?程小满好想找什么人问问,可是曾经最耐心为他解答疑惑的人早就不在了。
不能想,不能想他,不要再亵渎他,玷污他了!程小满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想用疼痛让自己清醒,竟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
千情万绪无人诉说,程小满只觉得心魂堵得快要炸开,不知该去哪里忏悔自己的罪过。
不远处的古镜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大概是太灼热,周围地面的草竟慢慢开始枯黄。
程小满的手背上,忽然又睁开了一只戏谑的兽瞳,正正好对上了程小满的目光。
是——是在哪里见过?昏暗的、混乱的湖底······
是哪一片湖?
那时好像有人抱着他,可靠而有力的一个怀抱——
程小满骤然清醒过来,他见过这只眼睛!在雪山冰原之中的湖底!
程小满召出归一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手背上的眼睛。
奇怪的嘶叫声从他的识海中被剥离飘散,回到了古镜之中。
程小满怕自己灵气乱行失去神智又被乘虚而入,连忙站起身,用归一剑在崖壁上一通乱刻,消解那些横冲直撞的灵气。
难以发泄的情绪随着剑锋刺入岩石而被消磨了些许,程小满这才逐渐平静下来,而后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对不起”“我该死”之上,又刻道:
山木观吾似草萤,逐逐一夜风前零。
仙人因何悲白发,自古少年去若星。
枉拜先生寻大道,故剑折落怎堪行。
魂颠魄倒皆半醒,最最无用是衷情!
刻完后程小满盯着山壁上的刻字看了一会儿,挥手用灵力抹去了,将归一剑抵在了颈间,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乖儿子!你想干嘛呀!”温迩雅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归一剑里传来,“咱就是说,修行遇到困难很正常,金丹不是那么好结的失败一次也没什么啊不至于要自刎吧!”
“就是,”温铄的声音也响起来,“为这点事要死要活,丢不丢人?出去别说是我儿子。”
程小满沉默半晌,慢慢地回过神,说:“我本来也不是你们儿子。”
“你?!”温铄气坏了,正要骂他几句,程小满却忽然收了归一剑,耳根子一下清净了。
程小满看着山谷里一寸寸蔓延、生长到自己脚边的日光,福至心灵地想起了裴怜尘曾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既然已经见过了一条错路,避开就是,又怕什么呢?
程小满摇摇欲坠地走回打坐的地方,俯身捡起了装着凝心丹的小瓷瓶,打开来,一仰头全部倒进了嘴里。
他做不到摒除杂念,只能如此了。
上瘾就上瘾吧,一辈子吃药,至少做个正常人,总比疯了好。
凝心丹入口就化成了清凉的液体往他喉咙里淌去,好苦。
待到情绪平复,程小满看向落在一旁的古镜,正要走过去捡回,却突然有一道灵光席卷而来,一把灵气凝成的长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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