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冠礼

程小满成功赶在及冠之前结成金丹,万幸,他虽莽莽撞撞吞服了数瓶凝心丹,但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病症,连苏持盈听了都啧啧称奇,夸他体质胜于常人。

六月初九那天清早,天刚蒙蒙亮,程小满就被叫起来梳洗。沐浴焚香,换上苏持盈为他备好的雪白蚕丝中衣。

叶淇将他的头发梳顺了拢到身后披着,夸赞道:“云师兄,你的头发原来这么漂亮,又黑又多,之前总乱糟糟的,这里翘着那里也翘着,这么拢顺了一看,居然是个美人儿!”

话音刚落,有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挣脱了叶淇的手又翘了起来,叶淇赶紧将它压下去,擦了点沉檀香露上去理理顺。一旁的几个小弟子闻言纷纷交换眼神,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程小满长这么大都没料到美人儿这个词还能落到自己头上:“叶师姐,快别取笑我。”

“哎呀,你得叫我师妹了!云师兄!”叶淇说,“夸你呢哪里取笑你了!”

程小满的轮廓肖似他父亲云疏鸿,眼睛和嘴唇却又随了月溶,虽然比不上母族那样世无其二的美貌,论长相倒是也的确能称得上美人。

小时候他像个皮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晒得黢黑,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白回来了些许,一眼看去只觉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而今闭关修成金丹,才如璞玉琢去石壳,显露出原本的夺目光华来,叶淇还真不是在笑话他。

“行了,起来吧,外头要开始了。”叶淇放下了手里装沉檀香露的小盒子。

程小满依言站起身,被叶淇擦过沉檀香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绕过肩头往身前缓缓滑落,乌发如云白衣胜雪。

叶淇刚要再赞叹一句当真是美人如玉,就看见程小满彻底站直了,像一堵墙似的挡在自己面前。

叶淇是个十分娇小的女孩子,呆呆地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脖子有点酸,忽然哈哈大笑:“算了,我不笑你了。”

太高了,像一只雪白的小兔子突然支着鹿一样的长腿站起来,美人儿还是得不高不矮才好!

外头的礼乐已经响起来了,几个弟子在门口招手喊他们出去,程小满敛了面上多余的神色,沉稳端方地朝外头走去。

今日来了许多人,也有许多人不能来,父母亲的位子静静地摆着空椅子,正宾的位子也空着,苏持盈为他的赞者,宋时清和白非梦手中捧着檀木托盘,红色绢布上放着他待会儿要用的冠和簪。

除了清都宫的弟子,流云山和玉京学宫都来了些人观礼,宋时清带着姜醒和小紫也在其中,甚至连天谨司的谢兰石拨冗前来,替李无错带来了上次没来得及准备的好酒。

只有楚灵均明明就在清都宫附近的地界,却没有现身。

以他的身份,于情于理都该坐正宾的位子,但那个位子,程小满想留给裴怜尘。这件事程小满还没有来得及同长辈们商量,楚灵均就先主动找上了他,说自己那天要出去钓鱼,提前给了他及冠礼物便匆匆离开。他知道楚灵均这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自己也不敢面对师父,因此只是彬彬有礼地道了个谢。

礼乐声声中,程小满朝众人行过揖礼,走向中央的冠者席上朝着西面跪坐下来,苏持盈来为他将披散的头发梳起。

束好发后,苏持盈起身退开,程小满转向了东面跪好,正宾的席位空空荡荡,原本应该是坐着裴怜尘。

裴怜尘不在,为他加冠也只能由苏持盈代劳。

宋时清和白非梦走上前来奉上托盘中的冠簪,宋时清接了走到他面前,吟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说罢苏持盈轻轻跪了下来与他相对而坐,程小满微微低下头,垂着眼看着苏持盈铺散在地的裙摆,蓦地有些恍惚。

苏持盈从前总穿着鲜嫩的颜色,如娇美含露的荷花,今日却穿了一身有些沉的云霭之色,像太阳将落时天边最后最淡的那一缕晚云。

程小满不由得闭了闭眼睛,恍然间,有一双手轻轻地为他戴好了玉冠,将簪子慢慢地、认真地插了进去。

而后那双手倏然离开了,连温度也很快被风吹散。

程小满睁开眼睛,看见苏持盈已经站起了身。他于是也站起来,与苏持盈相对行礼,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回到了房中,将那身苏持盈千挑万选的、沉甸甸的法袍白衣穿上。

程小满一层层套上素罗衣,又罩了一层极软极轻的云雾纱,只要稍稍一动,那纱就跟着动作缓缓飘荡,就像真正的云雾一样。

他的左手拇指戴上了一只储物用的扳指,腰间别着父亲的折扇,挂着母亲的玉佩,通通质如白玉,不沾凡尘,程小满这次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几乎不敢认。

若是师父还在,自己现在走出门去,师父能一眼认出自己吗?

看着看着,程小满忽然上前一步,指尖扣在铜镜边缘,有些发颤。

他见过镜中这个人!

程小满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盯着镜子,竟恍恍惚惚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云仙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能再见到师父,自己一定会与师父再见面!

程小满心里忽然浮现一个诡异的念头:杀了从前的程小满吧,那样师父就不会死,一切麻烦也就此了结!简直完美!

可是师父身上有代为受戮的诅咒,程小满犯了难,不能用术法或法器杀,只能用些最简单的、很难一击毙命的方法。

摁进水里淹死?从高处丢下去摔死?又或是扼住脖子掐死?

法子倒也不少,为什么不试试呢?失败了也无所谓,若是运气好成功了——

“云师兄?云师兄你好了吗······”

外头的人在询问他是否更换好了衣服,典礼还在继续,程小满回过神,再次走出了屋子,在观礼众人的目光里,朝着那空荡荡的座位跪下来,叩首长拜,一次拜向父母,一次拜向师父。

苏持盈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很像自己从前见过的什么人,但或许是见得不多,又或许是隔得有点久,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正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时,叶淇忽然喊她去为云驰祝酒,她只好先将此事放在一边。

谢兰石带来的好酒已早早倒在了玉杯之中备着,苏持盈又代劳正宾之位,拿着酒走过来,祝颂道:“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程小满接过酒盏饮尽,复又拜之。

而后宾字聆训,揖谢礼成。

冠礼结束后,宋时清和白非梦跑来房中找他,白非梦十分惋惜:

“可惜我冠礼早过了,不然也喊你来做我的有司。”

说着又想起宋时清:“哎,宋姐呢,宋姐啥时候冠礼?喊我们啊!”

宋时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看不出我是女子吗,我十五岁时,师兄早在流云山为我办过笄礼。”

白非梦哽住,他怎么忘了宋姐是个女子!

宋时清到底还是心思细些,看向程小满:“云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累了?”

“有一点。”程小满冲她勉强笑了笑,“有些事想跟你们商量,但今日实在提不起精神。”

“那明日再谈,你好好休息。”宋时清和白非梦没有多留,同他闲闲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了各自院中,留他一人在房中休息。

程小满一个人在房中坐到了夜深人静,忽然去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那把旧桐木琴,抱着琴走了出去。

白天观礼的人已经散去了,院子里没有旁人,程小满慢慢地走出去,同入夜后当值的弟子打过招呼,沿着青石台阶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供奉着裴怜尘命牌的那座阁楼。

程小满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来到了阁楼的顶层。

这里每日都有弟子来洒扫,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焚香味道,有凉风从窗缝中穿堂而过,将一重重纱帘微微拂动。

程小满走到了供桌前的蒲团坐下,将琴放在了膝头。

“师父,幼时你教我弹琴,是为了静心。”程小满缓缓地开了口,“今日我终于长大成人,可心中还是好乱。”

没有人再为他答疑解惑,只有穿堂风静静地吹过。

“其实除了你教我的那几首曲子,后来我又偷偷学了一首,但是没有告诉你。”

程小满将手指搭在了琴弦上,目光温柔。

“今日我生辰,你听一听,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程小满垂眸拨动了琴弦,却又犹豫地顿了顿。

“我不是想跟你讨要什么,只是想弹给你听听,你听过,若不喜欢,就当一阵风吹过去罢,好不好?”

琴音袅袅,吟猱如诉。

“大半夜的,我怎么好像隐约听见有人弹琴???”叶淇爬起来去找她师父,惊恐地往帐子里一钻,“师父,闹鬼了!我们清都宫之前从来没有这种声音!”

“没有闹鬼。”苏持盈正要睡下,被她的好徒弟吵吵得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下床趿拉着绣鞋走到了窗边,哗啦推开了窗,那微茫的琴音似乎更清晰了些。

苏持盈靠着窗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叶淇眨巴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她,问:“什么意思啊师父?”

苏持盈想了想,决定用叶淇能听懂的话解释道:“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大美人,好高兴。”

“原来如此!”叶淇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道,“可是咱们清都宫有人会弹琴吗?”

“有的。”苏持盈看着窗外的夜空,想起来许多年前的飞琼别院,忽然觉得很是荒唐。

那时候大师兄的发小偶尔会来,是位身份极其尊贵的公子,自然也矜贵风雅,有一把漂亮的九霄琴。

大师兄从前并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性子,闹闹腾腾想一出是一出,他那位发小被他闹腾得烦了就会将他摁在琴桌前教他弹琴。

来来去去,大师兄只学会了最简单的那几首,不过却发现这玩意儿真的能拿来静心,练剑练至迷茫烦躁之时,便也会坐下来抚琴一曲。

弹得如何不重要,指法也不知对不对,总之据师兄所说,心是可以静下来的。

师兄啊,你将这孩子教成了什么样子?

苏持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相信裴怜尘并不是有心之举,只是下意识地按照自己心里头最好的那个人的模样,一点一点去雕凿另一个人的轮廓,希望他也如此这般,风华绝代、君子无双。

如今他也的确长成了你期望中的样子,可是这对他公平吗?

苏持盈一时抓心挠肝了起来,不是她想多管这个闲事,可是不管又实在难受。

“师父你干嘛去!”叶淇疑惑地看着苏持盈披上衣服跑了出去“别走啊我害怕有鬼!”

“你是个修士!”苏持盈怒道。

入夜的山风有些凉,草叶上结了一层细细的露水,苏持盈顺着山道跑上去,露水沾湿了她的裙摆。

她提着裙摆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跑上去,看见了重重纱帘之中静坐抚琴的人,一时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是真的分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还是从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年吗?

一曲终了,程小满轻轻将手摁在弦上,止住了嗡鸣不休的琴韵,问:“苏师叔怎么来了,吵醒大家了?我原以为山里空旷听不见,抱歉,我这就回去。”

苏持盈犹豫再三,问:“你师父曾教你弹琴?”

程小满抱着琴站起来:“是,打扰师叔,我先回去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苏持盈忽然又说:“往事不可追。”

程小满的脚步顿了顿,停下来,背对着苏持盈说:“我知道。”

“他的琴艺——”苏持盈狠了狠心,这孩子入了极情道,若是耽于故去的师兄身上,恐怕活不了太久,“是他的故人所教!那人是······是······”

话到嘴边了,苏持盈还是有些不忍。

“我知道。”程小满又说。

“你知道?”苏持盈意外地看着他。

“师父反反复复也只会那几个最简单的曲子。”程小满淡淡地说,“想来并不曾认真从师习琴,只是偶尔兴之所至,有人教他一二指法罢了。”

“我知道是谁。”程小满笑了笑,“我打听过他的亲朋故旧······还有谁呢,能叫他这么些年都记得,抚琴可以静心的那个人,想必也只有一个。是他曾向长天叩拜敬祈,愿两心相知、朝暮白首之人。”

“那你······”苏持盈有些不明白了,他不生气,不委屈吗?

“师叔,那个人,是什么样的,能跟我说说吗?”程小满猝不及防地问,刚一问出口,连自己有有些意外。

他忽然很好奇,师父少年时真正喜欢过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苏持盈沉默片刻,说:“我其实不算熟稔,他是天家血脉,师尊心里不太赞同与他往来。他来这边看望师兄、留下小住的时候,也不爱同我们玩闹。他总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习武、抚琴,功课一天都不落,偶尔会和师兄去山下走走,师兄说他是去探访民生民情,总往破破烂烂的地方钻,背着他跟我们抱怨过好几次。”

“抱怨?”程小满觉得新奇,他想象不出师父会因这种事而抱怨,分明师父也爱往破破烂烂的地方钻,一钻就能遇见形形色色的妖妖鬼鬼,到处管旁人的闲事。

“是啊。”苏持盈怀念地笑了笑,又有些怅然,“师兄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跟着师尊修苍生道的,什么逍遥道、饮食道、无为道·····”苏持盈说着眯了眯眼,坏笑道,“对了,甚至连合欢道他都偷偷查过典籍,被我发现了,用十个糖葫芦贿赂我,叫我不要告诉师尊。”

分明苏持盈说的是师父从前好笑的糗事,程小满却只觉得心疼——合欢道,最擅长情爱术法。师父那时候,一定吃尽了单相思的苦头,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说真的,师兄少时很有意思,不像后来那般······”

“师父最后定下心来修苍生道,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吧。”程小满明白过来,修苍生道,虽然二人注定殊途,但至少,志同道合。

“······对。”苏持盈有意叫程小满死心,因此将话说得直白。

大概世上所有人,都在爱人与被爱中,被打磨成不同的样子吧。程小满静静思索了片刻,说:“听起来,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是,他很好。瞧着有些高高在上的,但其实并不难相处。”苏持盈继续说,“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和昭昭故意捉了毛虫放在他琴中,他察觉后,竟没有生气,反倒唤来我们,问我们有没有被蛰伤手。说来奇怪,这样一件小事,我竟几十年都忘不掉······”

原来,师父十来岁时真正喜欢过的人是这样的。程小满沉默地听着苏持盈絮絮的回忆。

贤德尊贵,温文儒雅。

自己就算是早生几十年,同那人一比,也不过是街头市井的混混流氓,哪里入得了师父的眼?

程小满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在这里弹琴了,干嘛要班门弄斧,用自己不入流的琴音扰此地清净呢?

“要是真能长成他喜欢的样子,”程小满平静地说,“该有多好啊。”

苏持盈低低骂了一声,小声说:“我真搞不懂你们极情道。”

程小满微微欠身算是行过一礼,抱着琴离开了阁楼。

苏持盈静静地站在阁楼上,看着那飘飘荡荡的纱帘,恍惚地想,明明已经是夏天了,为何穿堂风还是这样地凉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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