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持盈坐在飞鸢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敷衍传讯符里的唐景策：“丢了？你别急，师兄那么大个人了，丢不了，能出什么事儿啊，没事儿——”眼看着三道光团掠过，忽然眨了眨眼睛，惊呼一声：“那不是我大师兄么！师兄？师兄！干什么去啊——”

裴怜尘却没听见，他耳侧只有呼呼的风声，魂力用起来到底不如灵力轻松，容不得他分心。眼看要追到了，胖三花回头长啸一声，一爪子抓了过来，裴怜尘操纵问道剑闪身避开，双手捏诀召来剑意，使出清都山剑法第二式——相生，五行相生、万物滋长，并非杀招，意在劝慰。

铺天盖地的剑气虽无杀意，却仍有万钧之势，剑意压得胖三花避之不及，徒劳周旋了几个来回，嗷呜一声坠落下去。

“糟了！”裴怜尘没想到胖三花竟然弱成了这样，这要是掉下去可得摔个非死即伤，何况地上还有不少无辜的路人，于是连忙御剑追了上去，俯身揪住胖三花脖子上的毛，大喊道：“太重了，你快变人形！”

胖三花扭了扭，说：“变不了，我的妖力快要用完了。”

裴怜尘没得办法，只好尽量提着胖三花，但是下坠的速度却半点没有减缓。

“神妙剑，来。”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而后剑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有如实质地拖住了下坠的一人一猫，虽是剑意却极其克制，气势如虹却又柔如春风。

也是清都山剑法第二式，相生。

裴怜尘看向立在飞鸢上的苏持盈，一时有些感慨。

苏持盈的剑道境界，如今已比自己高出了不少。

岸上的人群传来阵阵骚动：“是持盈仙子！”“真的是她！她出手伏妖了！”

“怎么回事啊！”一个矮子也蹿上了天空，是唐景策，“哪来的肥猫？”

“昭昭，把它拎去郊外。”苏持盈说。“别扰了龙灯会。”

唐景策向来听苏持盈的话，二话不说伸出一只手揪住胖三花的后颈皮，拖着她摇摇晃晃地御剑飞走了。裴怜尘见状，也上前想要帮忙，被唐景策翻了个白眼：“裴师兄省点力气，免得等会还得扛着你。”

到了郊外，唐景策缓缓落下来，将胖三花朝地上一丢，拍了拍手，嫌弃地说：“一手毛。”

苏持盈也跟着来了，从飞鸢上跳下来，轻轻巧巧落在地上，看向裴怜尘：“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裴怜尘将之前在繁川所遇之事同二人说了，又看向地上的胖三花：“若是早知道她们会走上夺舍活人的路，当初就不该容情。”

“一时舍不下，宽限几日便能舍下么？”苏持盈叹了口气，“当断不断，反而更生贪恋罢了。师兄，这次算你糊涂。昭昭，把那个游魂找回来。”

胖三花一听，猛地挣扎了两下，被苏持盈一剑抵在咽喉：“她若不曾害人，我们也不会伤她。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用妖力维持她魂魄不散吧？虚弱成这样。”

胖三花瞪着苏持盈，瞪了好一会儿，愤愤地别开眼。

唐景策正要离开，树林后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发着微光的小小身影，冲过来险些撞在苏持盈的剑上，吓得苏持盈赶忙收了神妙剑。

“不要伤小狸。”白发少女张开手，挡在了胖三花面前。

“窈窈，是我，你还记得我吗？”裴怜尘上前一步。

窈窈看向他，点了点头。

裴怜尘于是继续说：“之前说好了，七日一过便要归家，怎么忘了？”

“没有忘，”窈窈红了眼眶，小声地说，“我舍不得小狸，小狸也舍不得我。”

胖三花也说：“西起天帝原东至沧澜海，北起奔龙原南至归潮台，大夏的疆土这么大，七日怎么走得完，我们也没有害人，只是偶尔想借他们的身体，让窈窈碰碰人间有温度的东西······”

“你舍不得小狸，可她为了维持你的魂魄不散，快要耗尽妖力了。”裴怜尘看向窈窈。

窈窈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裴怜尘，似乎不太懂耗尽妖力是什么意思。

“她会死。”裴怜尘又说，“她这数百年的道行，会化为乌有，就算托生转世，她也不过是一只未开灵智的小猫，如今的小狸，不会再有了。”

苏持盈无聊地转了转手中的神妙剑，插嘴说道：“小狸奴，你的妖力撑不了多久了，放手吧。”

“我不。”胖三花冲苏持盈龇了龇牙。

“窈窈，你想让小狸死吗？”裴怜尘问。

“不想。”窈窈摇了摇头。

“我送你去度朔山好不好？所有死去的魂魄，都要去那个地方。”裴怜尘哄道。

“不好！”苏持盈忽然高声说，“师兄，她违背天道，于世间盘桓良久，就此消散是她应得之果，强行度化她去下一世，这因果只会加诸你身，你不该损害自己。”

“不要帮我。”窈窈也明白了什么，转过头看向小狸，说：“你也不要帮我。”

“窈窈！”胖三花气坏了，挣扎着爬起来，“你别听他们的！”

“其实我也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懒了。”窈窈忍着眼泪说道，“我以为是天气逐渐转热的缘故。”

“我想帮你，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我想带你去看！”胖三花烦躁地晃着尾巴。“大不了我们以后不夺舍了，你们休要管我们！”

“可是你却瞒我，你分明要撑不住了，却不告诉我。”窈窈说，“小狸，有你这个朋友，我一辈子都圆满了，可若是害死了你，我又要如何原谅我自己？”

“你要走？”胖三花的耳朵耷拉了下来。

“嗯，我要走。”窈窈似乎下定了决心，冲胖三花露出一个微笑，“游龙灯会也看过啦，和你一起看的，很好看。”

胖三花却摇头：“我不，你丢下我一次了，还要丢下我第二次吗？我讨厌被你丢下。”

窈窈求助地看向了裴怜尘，裴怜尘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狸奴，你放她走。”苏持盈开口了，“她既然已经决定，你就不该以一己之私再困他于世间。待她走了，你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决断。”

“不行！”窈窈有些着急，“小狸不能——”

“为什么不能？”苏持盈淡淡地看着她，“你可以选择，她也可以，她不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她。”

“可若是如此，我——”窈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才说：“我想离开，是为了小狸能活着。”

“是，你离开，她就能活。”苏持盈说，“此事没有两全之法，世上也最难有两全之法，若是舍不下，我可以直接送你们一起上路。”

“妙妙！”裴怜尘低声阻止道，“这话未免太无情。”

苏持盈歪了歪头，“哪里无情？这是事实，难道还要放任她们不成？今日是短暂夺舍活人，那明日是否要去杀人夺身？后日就要为了长相守而堕入邪道！师兄若有两全之法，那便说来听听。”

裴怜尘一时也沉默了，他的确无能为力。生死之事，他一向无能为力。

最是人间留不住。

于是他又对窈窈说：“我度你去轮回。”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了。

护着窈窈的残魂去度朔山，在那里重入轮回，是他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

“若是来世有缘，你们——”

“师兄！”苏持盈打断了他，有些愠怒，“你该为自己想想。”

“谢谢你。”窈窈忽然说，“但是我想，不用了。”

“第七日的深夜，我决定不再回去，跟着小狸去更自由的天地，在那一刻，于我而言，这一生已经圆满。”窈窈看向了小狸，笑着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

“你又要丢下我？”胖三花眼睛里泛起泪光来。

“不是丢下，小狸。”窈窈擦了擦眼角，“我想好好同你告别，告别过，就不是丢下了。”

胖三花偏头蹭了蹭窈窈的手心，不说话了。

“我想和小狸看完龙灯会，可以吗？”窈窈问。

裴怜尘正要应下，想起苏持盈还未开口，征询地看向了她。

苏持盈有些无奈，但仍收了神妙剑，沉默着走上前，俯身抬手贴在了胖三花背上：“借给你的，去看完龙灯会吧。不许搞小动作，否则我会去祓除你们。”

胖三花得了灵力，虽然有些运转滞涩，但依然足够变成人的模样，于是她变成了人形，和窈窈并立，冲几人行了一礼，一起扭头跑了。

两个少女跑远了，不见了身影，苏持盈忽然伸了个懒腰，抱怨道：“哎呀师兄，你怎么老多管闲事。”

唐景策也附和道：“就是。”

“抱歉。”裴怜尘无奈地笑笑，“给你们添麻烦了，原以为自己能解决······”

“哪里添麻烦了！师兄你可真是不知道，自己说这种话有多伤我们的心。是吧昭昭？”

唐景策警觉地看向她：“什么？不是，没有。我没有伤心，我开心得很，我为什么要为他伤心，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他，看见就烦。”

“不说了，我们也快回去看龙灯吧！”苏持盈说着就拉着裴怜尘往机关飞鸢走，“师兄可不要再去人群里了，陪妙妙在飞鸢上看嘛。”

“喂！”唐景策追着轰然起飞的飞鸢，御剑绕了一圈，精准地落在了飞鸢里，怒道：“为什么不带上我！”

苏持盈莞尔一笑：“你不是看见师兄就烦嘛，我多体贴，快谢谢我。”

“你是不是真的想打架！”唐景策扑过去，和苏持盈打成一团，明明是两名高阶修士却都不用灵力，像小孩一样用最原始的拳头和腿脚，打得飞鸢摇摇晃晃，幸而地下的人看不见上头发生了什么，否则一定会觉得持盈女仙被什么怪东西夺舍了。

裴怜尘依着飞鸢上的栏杆往下看，只见万里龙灯照彻长夜。

原来是这样。裴怜尘闲闲地想着，自己和苏持盈所见，一如对面观火，一如空中远望，他们道不同，却并非不能同归，也无论对错与否，有情无情。

只求山河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