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裴怜尘静静地看着场中的妖物们,如何救呢?自己就算是冲进去,他们会听自己说话吗?他们只会将自己当作一个碍事的对手,用尽一切办法,杀了自己。

“不。”裴怜尘说,“我救不了。”

谢兰石微微怔忡,放在裴怜尘背后的手轻轻动了动。

“你是想推我下去么?”裴怜尘问他,“若是我说,我想救。”

谢兰石低低笑出声来,有些懊恼地说:“被你发现了。”

“我救不了。”裴怜尘又重复了一遍,忽然转身离开。

谢兰石连忙跟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表情,问:“你不会要去告状吧?”

“不会。”裴怜尘说。他不会去告谢兰石的状,但他必须立刻去见李无错,李无错这些年走得太快、也太独了。

······从暗牢中关押的妖物、到这些因走投无路才来险中求存的妖物,这几十年间微渺的变化,或许连李无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带着千千万万的人,走上一条通往万劫不复的死路。

回到地面上的一路上,裴怜尘都没有说话,谢兰石也难得安静了下来,不声不响地跟他并排走着。

重回地面的一瞬间,裴怜尘看见了祝青崖,祝青崖冷着一张脸,说:“你说了要来,却联系不到你,果然是被带去了茧城——”说着又看向谢兰石,“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谢兰石合拢双手疯狂冲他作揖:“别别别,我想,我想活,青崖你可别乱说,我什么都没干!”

“晚了。”祝青崖扶了一下琉璃镜,“是大人发现裴公子的行迹在灵舆图中消失了,叫我来这儿等着的。你这脑子这么多年,是真没长进。灵舆图监测不到,大人就不知道么?”

谢兰石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安静了下来。

“你自己去暗牢思过吧,记得在哪么,不用我领路吧?”祝青崖问。

“记得。”谢兰石垂下头,转身要走。裴怜尘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他惊讶地抬眼看了看裴怜尘,而后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祝青崖:“让他去,不然大人会更生气。”

裴怜尘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目送着谢兰石离开了。

“大人在等你,跟我来。”祝青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带着裴怜尘一路往第八层去。

楼中的升降机关比地下更精致些,镶了黄金与白玉,运转起来悄无声息。裴怜尘和祝青崖肩并肩站在其中,一时之间连对方的呼吸都能听得见。

“你老瞟我做什么?”祝青崖忽然问。

裴怜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

“兰石跟你说什么了?”

“一些往事。”

“他的话,你信一半就好。”祝青崖抱着双臂,淡淡地说。

“我觉得,他不会拿这种事骗我。”裴怜尘并不太认同祝青崖的话。

“但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可怜我。”祝青崖斜睨着他,“你不觉得自己很冒犯么?”

裴怜尘讪讪地移开了目光:“有么?”

“我猜猜,他跟你说,蝶使都是走投无路的妖怪?”祝青崖推了下琉璃镜,“或许大部分是,但也有像我这样,自己想来试试的。”

“试试?”裴怜尘有些意外,看向了他。

“在兰石成为大人的蝶使之前,天谨司这么大一座楼,也是有所谓‘护家仙’的,白虎、腾蛇、蛊雕三族,同为天谨司护家仙,历任主人的蝶使都是从他们族中挑选,外头的散妖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兰石是第一个取得了天谨司认可的散妖,大人借此机会遣散了护家仙,开放蝶使的选拔,不论出身种族,只要能活到最后,就能入天谨司。妖族本就为人族所轻,我们草木修成的妖灵又是其中最弱最被瞧不起的,但大人对我们一视同仁。我来,是想试试自己究竟能活多久。”祝青崖耸耸肩,“说实话,比想象中容易。”

“所以你若是看到了有妖互相厮杀,不必惊讶。”祝青崖淡淡地说,“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不是在这里死斗,就是在外面。”

祝青崖和谢兰石,同为草木,性子却是完全不同。裴怜尘想。

说话间,二人已抵达了第八层,祝青崖领着裴怜尘穿过回廊,来到一座一人半高的雕像前。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个头并不高,尽管穿着厚重的法衣,身形依然有些瘦弱,踩在层层叠叠的繁花之上,雕像的玉质很好,显得她的面庞干净而莹润。

她的目光低垂安静,心口处有一块破碎的大洞,双手捧着一件不知是什么的法器,中央微微发着光。

“是天谨司的第一任指挥使,死的时候以身祭十万邪祟换得大夏百代安宁,心魂被啃食一空。”祝青崖抬手覆在了那团光上,“现在成了给往后历任指挥使看门的了。”

雕像的底座开始静静转动,四周的空气忽然像水波一样晃动起来,一圈圈散开去,露出了两扇缓缓打开的大门。

裴怜尘跟着祝青崖朝里面走去。这是一段很长的、穹顶极高的长廊,两侧都静静伫立着高大的雕像,好像在垂眸看着来人。

“他们都是天谨司历任指挥使,也有一些是陪在指挥使身边的左膀右臂。”祝青崖介绍道,“没有一个善终的,很奇怪吧,有人是与邪祟鏖战至死,有人却是死于内部的纷争,还有人明明好端端地就疯了、自己了结了自己。说起来,大人如今虽然还不满百岁,却已是天谨司在位最久、活得也最久的一位了。”

“你自己去吧。”说话间走到了长廊尽头,祝青崖停住了脚步,“大人只吩咐我把你带来。”

长廊的尽头是一间极开阔的大殿,中央有一个长约七丈的白玉池,灵光如水一般在其中涌动。

池子的正中央,悬浮着一张长卷,上方的穹顶没有封口,有数道金色的轨道从池子八方直直上去,与那楼外正上方空中的巨大环形仪遥相呼应。

裴怜尘看了一会儿,没从长卷上面看出什么来,便收回了目光。

“那是灵舆图的一小部分,方便我查看。”李无错的声音远远响起来,“真正的灵舆图,在第九层。”

裴怜尘抬眼,看见李无错朝自己走来。

“这也是你带人鼓捣出来的玩意儿?”裴怜尘问他。

“算是吧,之前有个雏形,我继任后花了些功夫完善起来。现在可好用了,你若是想看,我也可以给你看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李无错站定在裴怜尘面前,“比如你徒弟在学宫表现得如何,怎么样?”

“你还拿它来看这些?”裴怜尘问。

“不常看。”李无错笑了笑。“原想着等你休完再找你说正事,不过你既然来了,就顺道说了吧,去喝杯茶坐着说?”

裴怜尘点了点头,跟着李无错离开这里,穿过几扇小一些的门廊,来到了一间布置更随性些的屋子,看室内的陈设,应当是李无错平日里处理公文、小作休憩的地方。

裴怜尘在案边趺坐下来,静静地看李无错泡茶。

李无错泡茶的动作很好看,十指修长,拿起茶具之时十分赏心悦目,如果没有不小心烫到手的话,就更好了。

“······我来吧。”裴怜尘提起壶盖,轻轻将浮沫刮去,又将壶盖盖定,拿起水壶再次往茶壶上淋了一遍沸水,而后一边烫杯,一边问李无错:“看你这里东西齐全,应当是常常在用,怎么还烫了手?”

李无错吊儿郎当地“啧”了一声,接过裴怜尘斟好的茶,说:“平时是小谢在弄这些,我手生。”

“那你还要叫他去暗牢思过。”裴怜尘抬眼看了看地上扔的乱七八糟的文书,说:“今日怕是没人来给你收拾了吧?”

“一码归一码。”李无错饮下杯中茶水,说,“今日他敢背着我擅自带你去茧城,明日他就敢违令不尊。不说这个了,你徒弟——”

“先说这个。”裴怜尘忽然打断了他,“这件事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去查小满的。”

程小满作为十几年前鸣珂山那场疑案风波的幸存者,又是极擅阵法的修士云疏鸿之子,身上很可能带着关于那个奇怪阵法的线索。若李无错是个为达目的罔顾他人性命的家伙,那裴怜尘绝不会把程小满的安危交到他手中。

李无错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杯子,破罐破摔地问:“你要说什么?”

“关于蝶使的遴选,我方才,听到了两种不同的说法。”裴怜尘也盯着李无错的眼睛,“现在我想听你说。”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说法?”李无错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屈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上,大剌剌地坐着,“我给你现编。”

裴怜尘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想了想才说:“那我一条条问你。”

“你问。”

“你是怎么认识小谢的?为什么想到要他加入天谨司?”

李无错挑眉:“你若问小谢的事,我要疑心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呷醋了。”

裴怜尘了然地“哦”了一声,歪了歪头:“你不打自招,是心虚了。看来小谢说的是真的。”

“什么?”李无错眨了眨眼睛,“等等,他说什么了?”

裴怜尘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李无错。

李无错一拍桌子,“他肯定又造谣了,我非得多关他三天不可。我认识他,是因为他自己突然闯进我屋里,我看他没什么坏心就想放他走,谁知道他不愿意走,说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开花了,出去也是死路一条,求我留下他。那我能怎么办,我——”

“你给了他两条路?”

李无错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咬牙承认道:“是。”

“哦~”裴怜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李无错心虚地攥了攥手,说:“我毕竟不修无情道,也不是禅修,你不能怪我,我那时候还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糊涂事,你不也是,何况我只是嘴上说说——”

“对你来说,都是冒险吧,这两条路。”裴怜尘问。

李无错轻轻叹了一声,说:“你果然是最明白我的。”

对年轻的李无错来说,只有将谢兰石直接赶出去,不去理会这样一个无用的小小花妖,才是最稳妥、最不出错的那条路,但是他没有。

“小谢做得很好,好到让人无可指摘,我破例将他纳作蝶使,借着他清除了司内一部分错杂的势力,又将他提为天谨司同知。后来······想要投奔天谨司的妖物越来越多。”李无错继续说道,“我不可能全盘接收,我只想养有用的东西。既然它们愿意为我厮杀,那我自然也乐见其成,为何要阻止?”

“妖物的想的或许比人简单,是生、是死,是去厮杀、还是躲藏,他们更多凭借的是本能。”裴怜尘看着李无错,“但你是人,李无错,你是个人啊。”

“人与邪祟妖魔的不同之处,不正是在于,我们可以去控制本能么?”裴怜尘忽然跪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李无错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一开始,也是想教小谢这一点,是不是?”

李无错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去,却被裴怜尘紧紧抓住了。

“我知道,你从少年时心中就发过许多宏愿,你所想的、你要做的事,是横掠八荒四海,纵通千秋万代之事,我这样的人,是从不敢去想的。”裴怜尘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在地牢里睡上一觉,你已经在大夏建起了许多泊仙渡,用贯月槎将一座座城池连在了一起·······你所求之道,太远了,太大了,我很佩服你,也真的很害怕,你一个人,会不会走得太累,会不会一不小心走去与初衷相悖而驰的地方。”

“那你陪我吗?”李无错反手抓住了裴怜尘的手腕,将他猛地拉近了自己。裴怜尘猝不及防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扶住桌案,却不当心将案上的茶具打翻了下去,碎了一地。

裴怜尘苦笑一声:“我如何陪你?就算我今日金丹未毁,仙途可期,我也······做不到。”裴怜尘心头怆然,活到现在这个年纪,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李无错要走的路,是他跟不上的。幼时他爹死在边关,他眼睁睁看着阿娘像朵失了土壤的花一样一天天枯萎凋败,他就永远也做不到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他既没有李无错那样的宏愿,也没有陪他走下去的决心,更承受不起未来可能的分歧,若是偏要强求,他一定会在某一天,成为李无错的拖累。

“是么。”李无错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在犹豫什么。”裴怜尘说,“给我道侣生死契,我就能活下去,分走你的一半寿数,与你同生共死。可你心里很清楚,你还有许多未竞之事,是我帮不上忙的。”

李无错神色复杂地看着裴怜尘,没有接话。

“我不需要你的道侣生死契,你不必因此烦扰,随心而为吧。”裴怜尘继续说道。

“随心而为?”李无错眯了眯眼睛,眼底没有一丝笑意,“裴怜尘,你说话真是叫人生气。这些年夜不成寐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什么都不需要,也不烦扰。”

“那你要什么呢?”裴怜尘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索性将桌案上的茶盘都推了下去,倾身靠近了他,“我要你的道侣生死契,你要什么?你敢要,我就给。”

李无错沉默了。

裴怜尘又靠近了些,轻轻地问:“你要吗?”

二人气息纠缠,只是微微一动便会碰上的距离,李无错的头却往后仰了仰,竟是避开了,仍一言不发。

“你看,你连说出口都犹豫。”裴怜尘笑了笑,“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分明很清楚,我能给你的东西,远远比不上你将失去的,你夜不成寐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那个曾在枕头下压着小画的你自己?”

“那还有谁能陪我?”李无错目光一松,放开了手。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戳了戳他的心口,说:“问你自己······若是不知道,不如问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李无错似乎有些疑惑。

裴怜尘起身走到了书案边上,随手拿起一折勾勾画画了许多的文书,李无错的字他认识,这朱笔并不是李无错的字迹。会是小谢么,裴怜尘暗暗想道。

“我有种预感。”裴怜尘将文书收拢放好,“你会走得很远,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修士都要远,如果你决心就这样走下去,或许很难有人能陪你到最后。君子慎独,望君自勉。”裴怜尘回过头来,“但如果有谁想要陪你,不管他做得好不好、能不能跟上你,都劳烦你低下头,看看他,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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