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林杳只是觉得他不喜欢自己,对自己有偏见,今日一看,倒是觉得他已经恨自己入骨。
她倒真不恼怒,毕竟她觉得百里昀之于她,只是他名义上的郎君,他对她什么心思,什么态度,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但怕倒是真怕,百里昀不在意她没关系,但他不能要了她的小命啊。
“你不用这般虚与委蛇。”百里昀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你涉足此案开始,我便同你说过,若是遇到了危险,我可护不住你。”
寻常危险也就罢了,可是今日的危险,是他百里昀亲手把她推进去的。
“百里三郎,你是君子,待人接物皆是行止有度,百姓更是敬你爱你。”林杳轻声叹道,“你厌恶我是因为你的妻本该是冯笛,可你就算不喜,也不能要了我的命吧?”
“现在知道怕了?”
声音清泠泠的。
“你才该怕,一个查不好,命都难保。”林杳靠在桌案上,抬眸,对上了他那双眼睛,虽怕,但还是说了出来,“再说了,案件本身哪有人心可怕。”
“让我猜猜,接下来百里大人不会是想问我,你受庭杖那日,我在文牍房查什么吧?”
她的嗓音仿佛很镇定,可细听之下却又有些轻微地颤抖。
百里昀握住她手腕的手突然一紧,将她拖拽到跟前来,似笑非笑道:“倒是让你说中了,那你且说说,你在查什么?”
他的手骨节分明,如玉一般,在林杳看来是最适合执笔执卷的一双手,可是此刻却冷冰冰的。
百里昀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女郎,面上虽然看着是怕他的,却并非逆来顺受,她抬头的时候不是胆怯的,而是倔强的。
遇到嘲讽会反击,遭遇不公会抗争,无端让人想到了拼命生长野草。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百里大人。”林杳嗓子有些发颤,“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信你。”
窗外竹叶在风雨中簌簌作响,落了满地斑驳。
风雨吹得灯影明灭,吹得发带翻飞,吹得衣袂微动,百里昀看她一眼,意味不明。
“我并非要置你于死地。”百里昀云淡风轻地撒开了手,“而是让你知难而退罢了,前路凶险,聪明人是时候该全身而退了。”
林杳沉默地收回了手。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不信我,我也无所谓,毕竟不论你要查什么,已然与我关系不大了。”
百里昀起身,入了廊庑。
“百里昀。”林杳出声,听到他这番话她突然有些莫名的预感,“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杳,你要知道,我已经这般待你了,你若是还是执意入局,想出局,可就难了。”
百里昀朝她看过来,衣裳很快被廊外飞雨打湿,那双里似乎有万千情绪,可再看之下又似乎只是单纯看了她一眼。
旋即,他走出了廊庑。
林杳觉得有些无力,脱力似的撑在桌子上。
眼前有些晕眩,像是有星星点点的白点充斥着,脑子里还在重复着方才百里昀的话,缓慢又吃力地理解着他的意思。
好像有人在叫她。
等她回过神来,她感到额头便被人轻轻探了一下。
“少夫人!发热了,好烫!”栀年被这温度烫到了,惊呼了出来。
林杳疑惑的双眼眨了一下,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周围的一切变得很钝,很慢。
栀年说了些什么,嗡鸣听不清朗。
支撑良久的意识,终于彻底弥散,眼前一黑。
刑部。
“诶诶!赵康!”邓及握住腰上别着的刀就朝前方的赵康跑来,“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等会儿再等你,我要先去点卯!要来不及了!”赵康脚下的步伐只增不减,回头冲他喊。
“我也要点!你跑慢点!”邓及跟在后面哀嚎,“嗷嗷嗷!赵康!”
等点完卯,邓及这才来得及正了正腰间因着跑步剧烈起伏而有些偏移的刀,长叹一口气,弯腰撑着膝盖,抬头对旁边的赵康说:“你变了,赵康。”
“我?”赵康不解,指了指自己,“哪儿变了?”
“你先前不苟言笑。”邓及直起身来,叉腰,“现在倒是活泼了许多,越发像你刚进刑部的时候了。”
一听这话,赵康愣住了,随后笑了笑。
初入刑部那年,他满怀着惩奸除恶的愿想,心中笃信正义就如北辰,众星拱之。
而刑部,他视此为伸张正义之所。
然,于刑部之中他却看尽了世间的不公平与不正义之事,赵康心中正义,如风中残烛。
所谓正义,于官场权势、利欲交缠之世,恰似泡影。
他第一次意识到,世间没有正义。
满心颓唐若失魂,本以为世间正义不在之时,他遇到了现在的刑部侍郎,百里大人。
他以律法为绳墨,未尝为权势所移,扶石旧案中的诸多压力阻碍,也未能压垮他一二。
百里大人于他,恰如暗夜见微光。
邓及唤了他好几声,赵康才回过神来:“什么?”
“我问。”邓及粗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如何知晓我们刑部有人给郑由透信儿的?”
“百里大人让我传出他们夫妻和睦的消息。”赵康回答,“我只不过是个办事的。”
“哇!”邓及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很精彩,“百里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
“不过你也很厉害。”他话锋一转,“只一眼就发现了孙暨的不对劲。”
“也是百里大人吩咐的。”赵康笑了笑,继续说,“他同我说,到时候着重观察孙暨的神情,但凡有错愕之态,当即拿下。”
邓及心中纳罕:“百里大人这都是怎么看出来的啊?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明白啊?你一直跟在百里大人身后,你同我说说。”
微风裹挟着绵柔的雨丝吹入廊庑,赵康提着盏灯笼,跟在百里昀身后。
“大人,这郑由嘴严,名字也是胡诌的,压根问不出他是什么来由。”赵康面色凝重。
身旁绯红色的官袍隐在黑沉沉的雨夜之中,百里昀那双微眯的眸子里倒映着点点烛光,发出了一声嗤笑。
那是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笑意。
“大人何故发笑?”
“笑他闭口不言,却早已暴露。”
他眉尾微挑,冷哼一声。
听到这话,赵康心中稍安,却还是忍不住问:“大人,您是如何知晓孙暨有问题的?”
“孙暨本没问题,只是我让他带着郑由去领赏了,他便就有问题了。”
“孙暨向来是个贪财的,为了些蝇头小利干出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情。”百里昀继续补充,“郑由若是想在刑部有个眼线,他是不二人选,刚好,也借机给孙暨一个教训。”
“那这么说,大人您在郑由递画的时候就猜到了他不是好人?”赵康疑惑地问。
“他的说辞很奇怪,不是吗?”百里昀回想起那日刑部门口的布衣青年,“他既是打散工的,又缘何能让我的夫人恰好寻到?再说了,他既给那层楼端过菜,必会有人告知官府,但是没有,不奇怪吗?”
“百里夫人?”赵康听迷糊了,这又和百里夫人能扯上什么关系啊?
“不错。”百里昀唇角弯了弯,“那郑由见我夫人上了樽楼,定是将计就计,描述了你的长相,他递上来的画,本就是他想递的。”
“这又和夫人有什么关系?”
赵康还是没听明白。
“整个元安,我再没见到过能根据长相描述就能将人画得如此逼真之人了,除了她。”
“那郑由递着画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本想离间我们,让我去怀疑你图谋不轨,导致刑部内讧罢了。”百里昀一语点破,顿住了脚步,回头指了指赵康,“让我怀疑你,我便会对扶石旧案有所疑虑,故而可以转向邓公公这条线索。”
“哦!”赵康跟着驻足了,恍然大悟,“难怪他在驿站之中,口口声声说让你停止查扶石旧案!”
“所以他必不是邓公公的人,只能是那扶石名录上的人!”
赵康忽然有种拨云见雾的感觉。
“然也。”百里昀,“越是有人阻止,越说明我们的方向没错,越证实了其中另有隐情。”
“那这么一说,我和扶玉娘子一开始就被这幕后之人所利用。”赵康有些难以置信,“他是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于是顺水推舟,故意放了扶玉娘子,任凭我把线索引到扶石旧案上。”
“大人,这个幕后黑手和郑由是两路人!”
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赵康忽的说了出来。
“没错。”百里昀眸色沉沉,“现在不查自明,故意放了扶玉娘子的,是邓公公那边的人,他借机把脏水泼到扶石一案上,而郑由的主子,是名册上的人。”
廊庑外细雨被晚风一吹,化作水雾扑了他们一身,烛火在灯笼里忽明忽灭。
半明半昧间,方可窥之真相。
林杳意识再次回笼之时,一线天光落在她脸上,周围弥漫着栀子花香,林杳微微偏头,果真看到了书案上有一青瓷小盏,几枝开得正盛的洁白的栀子花被拿水养在里面。
她撑着坐起身之时才发觉左手被包扎得很好。
“你醒啦?”
听见这声音,林杳才看到百里昀执卷依靠在门框上,黄昏的余晖将他的头发染得有些柔和。
“你怎么在这?”
林杳皱着眉撇开了目光。
“这是我府上,我不在这,在哪?”
百里昀收起书卷,朝她走了过来,挡住了大片夕阳。
“案子结了?”
“没有啊,今日休沐。”
“没有结你是怎么好意思休息的啊?”
烟漠漠,雨凄凄,
岸花零落鹧鸪啼。
一五代·李珣《南乡子·烟漠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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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雨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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