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百里昀一下子气结,拿着手中卷成筒的书卷指着她,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算了。”他放下手来,“谅你也吐不出什么象牙。”
“你看的什么书啊?”林杳看着他手中卷成筒,不由得犹疑地问。
百里昀对于自己的书那可是极为爱护,一点褶皱也不许有的那种爱护,而现在他却把它卷了起来,只有一种可能,那是她的书。
百里昀看了眼她,又抬手看了眼手上的书,而后哼了一声,将书衣上的书名对准了林杳。
《古画笔法详述》
“你拿我的书干嘛!”
林杳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一瞬间就有了力气,扑倒他身上就要去抢书。
百里昀像是预料到了一样,将手高高抬起。
“夫人也是好雅兴。”百里昀任由她伸手去够,每次总在她即将够到之时又换了只手,“竟然喜欢看这种文不对题的书。”
他今日束起的高马尾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左右跃动,门外一阵微风吹过,扬起的白青色发带落在了林杳的肩臂上。
林杳够得有些累了,摁住他的肩膀,恶狠狠地问:“你干嘛乱动我的书!”
百里昀自然地背过手去,尽力压住扬起的嘴角,头微微一歪,林杳肩臂上的白青色发带滑落,他带着些许假意的疑惑,还有一些看不明朗的情绪,好奇地问:“这分明是百里愉的书,夫人何故说是自己的书啊?”
是了,面上那些看不明朗的情绪是真情实意的不怀好意。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书?”林杳不自在地干笑了两声。
“书上全是油点子。”
百里愉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边进食一边读书,故而书上到处都是油印。
“你既对刑律感兴趣,何不来我书房借?”百里昀询问,“何必再大费周章,找百里愉借?”
“得了吧你!”林杳自然知晓他的做派,“说得比做的好,等到时候我真去借了,你定是百般刁难,我才不信你会借给我!”
百里昀挑眉,望向那双眼睛,清泠泠的,像是书案上盛放的栀子花一般,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他别过眼去,小声咕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刑律上心的。”
屋外接水的竹节,“哒”的一声敲击上了下边的青石,水声潺潺。
“公子,少夫人。”石竹相击之时,外头传来了栀年的声音,“夫人来看望少夫人了。”
“你这几日,在家好好养病。”两人之间的间隔不过区区一指,百里昀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等你病好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大夏天的发热,也没谁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书往前一递。
林杳瞪着他拽回了那本包着《古画笔法详述》书衣的《大梁律》,如释重负地坐回了床上,恶狠狠地来了句:“虚伪!”
他出去之时,恰巧与云夫人打了个照面。
“娘。”
少年却是笑了笑,双眸里似是闪着点点天光。
“子书。”云夫人扶起了行礼的少年,神色凝重。
“娘你先同阿杳说着,刑部还有些事务,我先去处理。”
言罢,还没等云夫人开口,那抹白青色的发带就消失在了门口。
云夫人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落也不是。
她叹了口气,换上笑颜来到林杳床前坐下,招呼了一下跟在她身后的婢女:“本想去樽楼给你带冰雪冷圆子,那是你夏日最爱,只不过思及你发热初愈,不宜贪凉,就给你带了栀子花酥,掌柜的说这是新品,你尝尝,可合你胃口?”
“瓣若霜雪,花蕊嫩黄,层层相叠。”林杳连忙拿起一朵栀子花酥,“很是逼真,我都舍不得吃了。”
云夫人被她浮夸的神情逗乐了,笑得开怀,眼角多了几丝细纹:“买来便是给你吃的。”
林杳拿着栀子花酥,琢磨着,突然看向云夫人,问道:“娘,你知不知道子书要做什么?”
云夫人扬起的嘴角慢慢的下去了,她叹了一口气,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女先出去。
林杳默默把手中的栀子花酥放回碟盏里。
待侍女出去将门带上后,她方才郑重地林杳说:“阿杳,你与子书和离吧。”
林杳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一偏头蹙眉问道:“什么?”
“他爹说了,子书牢狱之灾难逃,进退两难,左右为难,往后我们百里家……难。”云夫人温热的手覆在了林杳手上,“你与子书尚未有子嗣,不若和离吧,我去同子书说,免得他牵连你。”
“为……何?”
“陛下同仲让说了,他说祁奚举贤。”云夫人苦笑,“也不知是谁,一心是冲子书来的。”
“不应该啊?”林杳坐直了身体,没有想明白,“自入仕一来,他只在浔州一小县当了两载的知县,为何会冲他来?”
云夫人摇了摇头,而后轻抚林杳的手背。
“阿杳,你要知道。”云夫人目光如炬,像是能看透人心,“你离了子书也能活,单单凭借你的笔墨丹青,照样活得很好。”
“我常常觉得世事待你不公。”云夫人略微垂眼,眸色黯淡,“若你是个男子,这般的绘画手艺,少说也是个宫廷画师了,可只因为你是女子,便不可入仕,只能嫁作人妇,你本该有明媚的前方,而非困在宅院。”
林杳抬眼,有冰凉的珠子落到她手背上,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落泪了。
云夫人忙伸出手替她抹泪:“傻孩子,哭什么?”
“娘。”林杳也自己伸手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我都快怀疑子书不是您亲生的了,哪有像您这样的啊,赶儿媳妇走。”
“你当我看不出来?”云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脸,“你不喜欢子书,你俩郎无意妾无情的。”
“娘!”林杳吓得不知该说什么,“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你们爹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云夫人笑了笑,“当年仲让被陛下猜忌之时,子书尚在书院念书,且即将科考,心情低沉,喜怒无常,故而我们没告诉过他。”
“你义父见我们百里家有失势之态,便急急忙忙推你来替嫁,大有落井下石之意。”云夫人娓娓道出了当年的原委,“看到你的那一眼,我知你是身不由己,一介孤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你这十多年……过得很辛苦吧?”
林杳手一僵,转了转眼睛,尽力压住即将流出来的泪水。
“我被困在宅院里四十多载,年少时被困在娘家,成婚后被困在夫家,自小被教导要美善贤良,但你不同。”云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本是飞鸟,从不该在樊笼里。”
徽者,美善也。
当世女子之德容,婉兮清扬,如春日之花绽,秋夜之月盈,此为徽之美意。
徽者,绳索也。
名中有徽,然世之规俗、人之所望,或如无形之索,拘其行止,限其心意,使不得肆意畅怀。
云夫人和她聊了许久,待她回府的时候,栀年已然进来点蜡烛了。
她一眼看到了云夫人带过来的栀子花酥,不禁皱眉问道:“少夫人初愈,怎么吃这种油煎的吃食?”
林杳笑着看了看她:“我没吃,没胃口,但是听娘说是樽楼新出的吃食,你拿去吃吧。”
“那你要不喝一些清粥?”
“好。”
栀年得了吃食,开心地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林杳正想起身,右手却摸到了先前从百里昀手里抢回来的《古画笔法详述》,笑着摇了摇头,于是起身随手把它搁置在了书案上。
元安湟河之上,一古朴的小舟的船尾,一船夫划着船。
时辰已经不早了,沿着湟河开着的铺子闭户了不少,岸边零星的灯火落在波澜的湟河河面,船桨一划,便零碎如碎金,四处散落,只留下一道水痕。
小舟就这样淌过。
“公子。”景从看着自家公子右腿曲起,坐在小舟前头闷头喝酒吹风,不禁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夫人应当已经从少夫人那里回去了。”
百里昀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中握着的酒坛:“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什么?”景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进哪里啊?公子?”
百里昀又举起酒坛灌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说,只是说道,“襟间酒冷,天上孤月满。”
湟河水面晃荡,百里昀的身形也跟着晃荡,吓得景从忙护在他周身。
灯火通明,言笑晏晏的樽楼从百里昀眼前掠过,他又说:“迢递幽径长寂远,萧萧然古木掩。”
景从听明白了,他家公子在写词。
公子还在书院念书的时候,就属他与如今名扬天下的大诗人李翩诗词歌赋写得最佳,说起来,公子也有许久没有写过诗词了。
百里昀沉默了良久,久到景从以为这首词要成为残句了。
百里昀抬起头望了望天上那轮白玉盘,这才开口,目光闪烁。
“醉眼朦胧观世,素辉洒梦未阑。”
“且将我心托月,共瞻人间清欢。”
语罢,百里昀低下头来,低笑了几声,臂膀随之耸了耸,喃喃:“且将我心托月,共瞻人间清欢。”
景从听不太懂这首词的含义,听着感觉是海晏河清,可是再看却是悲壮凄凉。
“回府吧。”百里昀复又抬起头来,对身后的景从说。
景从忙回头对船夫喊:“可以靠岸了!”
船夫应了一声。
须臾,小舟就撞上了岸边的石阶,河面倒映着的素月一荡。
襟间酒冷,天上孤月满。迢递幽径长寂远,萧萧然古木掩。
醉眼朦胧观世,素辉洒梦未阑。且将我心托月,共瞻人间清欢。
—梁·百里昀 《清平乐·襟间酒天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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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溪上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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