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留无意

马车檐角悬着的风铃晃荡,马蹄声有节奏地叩击着元安大街青石板路。

车帘被微风轻轻撩起一角,隐约能窥见京都的繁华。

林杳好奇地探出头,后背却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拉力把她扯了回来。

林杳刚想回头骂人就听到车帘外一匹马飞驰而过的声音,余光瞥见一黑衣男子驾马而去。

“骂呀。”百里昀视线落在她心有余悸的脸上,嘴角闪过一抹不屑的笑,“阔别元安才两年,你可别刚来元安脑袋就被马撞掉了。”

林杳刚生出的感激之情立马荡然无存,冷冷淡淡地哼了一声。

百里昀也哼了一声,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好兴致。”

林杳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的,听得直皱眉:“不是?有兴致也碍着你啦?你管这么宽,你……”

百里昀一记飞眼就刀了过去。

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林杳先败下阵来,想到百里昀以后对自己还有用,只能忍气吞声收起脸上质问的神情,大度地摆摆手:“你要问我什么你就说吧,一路上明里暗里点了我好几次,说我兴致高,你快问吧,再不问我都要被你点成骷髅了。”

百里昀扯了扯嘴角,什么奇了八怪的比喻。

“我管你有没有兴致。”

死鸭子嘴硬。

“你想问什么就问嘛!别藏着掖——”

突然,景从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嘶鸣,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紧急停住。

林杳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被百里昀猛的一推,又撞到了背后的马车车壁,痛得她直龇牙,正想抱怨几句,猛然想起什么,又胡乱摸了摸腰间,顿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玉佩没碎。

待马车稍稍平缓,百里昀立马拉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景从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前方:“公子…前面……”

没等景从说完,百里昀已经跳下了马车,快步向前方走去,群青色发带在车门处打了个卷儿就不见了。

林杳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态的不对劲,撩起裙摆也跟着下了马车。

只见前方不远处,原本热闹的元安大街此时乱成了一团。

“借过,借过。”林杳挤进人群,这才在人群最前头找到了百里昀。

一朱柿色衣裳的女子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纤细的四肢不自然地弯折着,关节处呈现出怪异的角度,面庞沾满了灰尘与血迹,几缕发丝黏在脸上,被血水浸湿,眼中的光彩已然消逝,只余下无尽的空洞,嘴角却是挂着笑,很是诡异,让人发怵。

她躺在那一滩刺目的血泊之中,竟让人一时间分不清那是血泊还是她朱柿色的衣裳。

林杳一瞬间感到脊背发凉,捂着嘴巴脚步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一股凉意自脚底伸起,直冲天灵盖。

“景从,去把我的外袍拿过来。”

百里昀转头对刚赶上来的景从说,景从应声,不一会儿就拿着他那件外袍过来了。

百里昀接过外袍,盖住了朱柿色衣裳女子的尸体。

间歇性的耳鸣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此刻细碎的人声才一点点渗透进来,林杳抬起手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在开始落泪,慌忙胡乱抹掉。

尸体,她在七岁的时候就见过了,但此刻看着朱柿色衣裳女子还未闭上的眼睛,她竟然从中读出了一丝苍凉与悲壮。

百里昀抬头看向朱柿色衣裳女子所坠之楼。

这是樽楼,元安大街上最负盛名的酒楼,一共三层,每层三丈多高。

第三层中间一扇窗户开着,与朱柿色衣裳女子坠地之处位置相近,且没有围观者从那里探出头来,大致可以判定是从那里一跃而下的。

樽楼底层全是散座,供普通顾客就餐,二楼和三楼是雅间,供有钱的顾客使用,若是从三楼坠下,那此女身份并不一般。

不消片刻就有巡逻的带刀侍卫兵分两路,一路将樽楼门口围了起来,另一路上楼例行追问。

“公子,刚才那坠楼案归刑部管吗?”

“若非失足跌落,案件确实会移交。”

他答得很严谨。

此案生于闹市,甚至是在人群最多的樽楼,所坠落之人非富即贵,穿着鲜艳的朱柿色衣裳,围观者人多眼杂,众说纷纭,穿井得一人之事不消片刻便会人尽皆知,成为茶余饭后的以讹传讹。

“刚才那群侍卫真是的,竟认不出公子你是新上任刑部侍郎,还想着要把你赶走。”景从坐在车辕上驾着车,不满地抱怨。

原本还在刚才情景中恍恍惚惚的林杳听完这番话,眉尾一挑。

这倒真不怨那些带刀侍卫,休沐的时候,百里昀通常是高束马尾,走起路来发带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晃的,如何看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一点也看不出百里大人的风姿。

但他只要穿上官服,便永远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走路,加之他长相落拓,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是值得信赖的清正之官。

路旁清风一吹,掀开了车帘,正值晌午,一道灼灼骄阳透过车帘缝隙晃了一下。

林杳下意识抬手挡住,却看见坐在对面的百里昀剑眉紧蹙,光影明昧间,林杳突然觉得此刻着常服的他竟也像个值得信赖的清正之官。

不得不承认,虽然在对待她的态度上,百里昀挺恶劣的,但是在对待案件和百姓上,他绝对问心无愧

马车刚到侍郎府,便已有人在外等候。

“百里大人,请移步刑部,元安府移交了命案等待大人处理。”

这么快?林杳眉心一跳。

“可是樽楼坠楼一案?”百里昀蹙眉,微微偏头,问道。

“是。”小吏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倒是少有,林杳心下奇怪,见到如此年轻的侍郎,怎么着也该小小惊讶一番啊?

“死者身份可查清了?”

“死者身份已查清,是前段时日宫里失踪的伶人,唤作扶玉娘子。”

“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昀突然话锋一转,问了句与案件毫不相关的问题。

“小的赵康。”

赵康一愣,稍纵即逝,而后神色如常,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个小吏身姿挺拔,透着英气,但林杳总觉得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走吧走吧。”

林杳说着就大步向马车走去。

“你走什么走?你想插手?”

百里昀把她拽了回来,语气中是不解与探究。

“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呢,什么叫插手?我是想尽绵薄之力。”林杳皱眉看了看他,“我善丹青,自幼随冯府三小姐一起习画,对于周遭的环境,我能删繁就简,提纲挈领。”

她说得没错,习画之事上,她颇有天赋,冯三小姐只学了七七八八,而她却学艺甚精,一手工笔画,出神入化,被他父亲百里退点评为“仙术”。

只因她的画,细枝末节全部囊括,仿若定格时间一般,而留滞时间却非常人之术,故而赞誉其为“仙术”。

百里昀摇了摇头,一脸不信,语调平平:“从前在当为,没见你这么喜欢与我一同查案。”

“之前是之前,如今是如今。”林杳神情严肃,义正言辞,“今日惨案,我亲眼所见,若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心有不安。”

她之所以想要调查此事,不仅是因为她亲眼看见了朱柿色衣裳女子坠楼之情景,也是因为她自己。

她记事早,两三岁时候的事情脑中还有些许碎片情景,更别提七岁那年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的画面,十多年来,历历在目。

她知道那绝非偶然,绝非天灾,而是**。

但那时她太过年幼,她只知道自己的爹爹在遇到娘亲前,是在京城生活的,那倘若她能在京城找到蛛丝马迹呢?

“你爱去便去吧。”百里昀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提前说好,若是遇到危险,我可护不住你。”

本以为百里昀还要再试探几番,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应下了,这有些出乎林杳的意料,她保证:“你放心,遇到危险我绝对不会让你来救我!”

百里昀神色一顿,轻飘飘睨了她一眼,转身向马车走去。

“等我。”她轻轻说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白玉竹节佩,快步跟了上去。

这是一块质地极好的玉,是干净且澄澈的灰冰色,雕刻成竹节模样,几片竹叶点缀其上。

景元十七年,孟夏,黎州,遮墨山。

“我的小阿杳啊,你看这玉佩好不好看?”

爹爹蹲下身来,将手握拳举至她头顶,而后猛然一放,一块玉佩就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

“好看!”

五岁的林杳蹦蹦跳跳地伸手去够。

爹爹却把手一背,笑着同她说:“这玉,是你爹,我,特意选的。”

他着重读了“特意”二字。

“这竹子,是你娘,她,亲自雕刻的。”

他有着重读了“亲自”二字。

“你看你娘雕得多好哇,你别上了这玉佩,就好像竹影随了身。”

娘亲此刻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桌前悬笔,抬眼看了看她和爹爹,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摇了摇头。

“爹和娘呢,希望竹报平安,希望这玉佩能辟邪祟,保安宁,逢凶化吉,平安无虞。”爹爹说着就把玉佩别在了她腰上。

“来,阿遐,你来说两句。”

被招呼过来的十岁男童是她的哥哥,林遐。

林遐年纪虽小,却颇为稳重,有谦谦君子之风,平素又爱读书,手不释卷,所行之事,所言之语,总是恰到好处。

大家常说,林家那小子,是当官的料。

“竹乃四君子之一,希望我们的小阿杳能承竹之坚韧清正,一生安然,玉佩在身,灾厄不近,平安相伴。”

风过竹林,竹枝轻摇。

城郊之处,竹林之中,郁郁葱葱。

修长的竹枝交错纵横,竹叶在微风的轻抚下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一辆简陋的马车行在竹林间的小道上,车身微微摇晃,似在应和着竹叶的沙沙声。

车夫坐在车辕上一手百无聊赖地驾着马,另一只手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

一道寒光闪过,一把短匕扎进了车夫旁边的木板,深深嵌入,木板发出沉闷的颤音。

酒葫芦坠地,酒水汩汩流出,浸湿了一小片泥土。

车夫脸色惨白如纸,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一路哀嚎地逃离了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风过竹林。

马车帘子轻轻晃动。

冯然端坐在马车之中,闭目养神,岿然不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