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刑部,就看到一绯红官袍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朝百里昀行礼:“百里大人。”
“这是元安府的府尹,李潜李大人。”赵康在百里昀身侧不动声色地悄声道。
元安府负责管理京城地区的政务,包括治安、司法、民政等诸多事务。
在某些情况下,若是案件涉及到皇亲国戚或者其他朝廷重臣,元安府就会将案件移交给别处进行审理。
“李大人。”
“我此次前来,是为移交樽楼坠楼一案。”李潜开门见山。
“案发至现在,不足半个时辰,李大人已经查清了此事涉及皇亲国戚,朝廷重臣?”
“百里大人这几年不在京城,自是不知道一些坊间传言。”
“坊间如何传闻?”
李潜却是面露难色,嚅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说这扶玉娘子与宫里的邓公公有染。”赵康接过话头,说得很自然,没有半分扭捏,像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传闻而已,并非实情。”百里昀收回看向赵康的视线,直视李潜。
赵康低下的眉眼有一瞬间动容,缓缓抬眼看向了身旁的百里昀。
百里昀自然没看到,却被林杳尽收眼底。
“总归不是空穴来风。”李潜打着哈哈。
百里昀笑了笑,不再言语。
待案件移交结束,目送着李潜坐上马车离开,百里昀侧目询问赵康:“我方才听你说她之前失踪了?”
“是,传言出来之后,扶玉娘子就失踪了,市井间就传出扶玉娘子已然被灭口的传言。”
“传言?”百里昀蹙眉,“人口失踪,不应该去查她去处吗?怎么尽是传言。”
“扶玉娘子没有亲人。”赵康低眉顺眼地回答,语气波澜不惊,“故而没有人报案,无人报案则无法立案,至于失踪一事,也就说不清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无依无靠的女子,去得不体面,传得也不体面,甚至有些不堪,刚路过的小摊就听到有人吃着花生米喝着酒议论方才的坠楼案,说那女子不是良家,原是宫里的伶人,恐怕是被传出了丑闻,因着这难以遮掩的丑事,这才羞愤自尽。
入了吏部,百里昀先去换上了官服。
“邓公公是谁?”林杳纠结了半晌,还是悄声问一旁站得端端正正的赵康。
“皇上身边的红人。”
赵康虽是平平淡淡地说着,眼神却很是凌厉。
林杳偷眼瞥他,欲言又止。
很快百里昀就从屋里出来了,双手捧起赵康呈递上来的官帽,郑重地戴在头顶上。
扭过头吩咐赵康:“去请仵作验尸。”
“是。”
赵康行礼转过身,刚出门槛,林杳凑到了百里昀身旁问:“我有一件事情挺好奇的。”
恰有一阵风来,扬起她发髻上系着的翠微色发带,不偏不倚拂过了她那双亮亮的杏目。
“嗷呜!”
一声怪叫把林杳吓了一跳,百里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语气不善地抱怨:“你的发带,打到我眼睛了。”
林杳心想,你也知道啊!
百里昀平素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最大的爱好在林杳看来就是收集各种颜色,不同样式的发带,他那头发,要是不戴官帽,就系长发带,要是戴官帽,也要绑上短发带。
林杳每次跟在他身后或是站在他旁边,一阵风吹来,他的发带就迷了自己的眼,苦不堪言。
但是现下,林杳还是去哄了他一下,她拍了拍自己的发带:“发带坏,发带坏!我替它向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饶过它吧!”
百里昀用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她,扔下句:“问。”
得到应允的林杳立马甩下发带不管了,问道:“我就是想问啊,怎么找你这个侍郎来管这些事情啊?尚书不管吗?”
毕竟她义父之前是尚书,虽然她对为官之事不感兴趣,对本朝官制也不太了解,但是经验告诉她这种已经移交的重大案件,怎么说也是归尚书管,轮不到他一个侍郎管啊?
“上一任尚书,和你义父,一起,被贬了。”百里昀扬了扬下巴,一字一顿地说。
“天呐,那你权力可大了,你这都没有制约了。”
她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直击问题要害。
百里昀眯起眼睛,眸色沉沉,不再言语。
何止是没有制约啊,他现下办理的坠楼案甚至本不该由刑部管。
刑部负责详断死刑,已决案件的复核及朝廷官员的叙复、昭雪。
简单来说,大理寺审断为死罪的案件,可以通过刑部进行昭雪;被判为死刑的人,要通过刑部的复核。
而此类涉及皇亲国戚或是朝廷重臣的案件应该移交大理寺。
从前研读官制的时候,百里昀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元安府,大理寺,刑部三者之间的案件移交不用过三司,请圣命,只要掌事觉得可以交,那便可以交,极其随意。
而今,元安府府尹用一句语焉不详的传言,就将这等案件移交了出去。
百里昀冷笑,估摸那李大人看他初来乍到,资历尚浅,把案子移交给刑部,既能给他下马威,又能减轻自己的本职工作,何乐而不为呢?
林杳发现往常总要怼上她几句的百里昀,一旦穿上官服,就不太爱搭理人了,就一个劲儿地在她旁边冷笑,看得她也冷冷的。
“果真人靠衣装。”林杳小声嘀咕。
不过冯然是因为贪墨被贬,那这么说,前刑部尚书是因为和他义父勾勾搭搭,被查了出来,于是留下了烂摊子给百里昀处理?
前任刑部尚书她不了解,但是冯然她是十分了解的。
她从小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故而习惯于通过观察一个人来判断此人现下的心境。
当时湜溪一别,冯然怎么看都是释然和解脱,并非贪墨被贬后的失意与落魄。
林杳坚信他不会贪墨,他不一定是好官,但他一定是清白的。
贪墨一事怎么看都像是另有隐情。
正想着,百里昀突然看向了她,林杳脱口而出:“我觉得你现在处境危险。”
百里昀正想说话,听见她这么一说,顿时没有说下去的**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不能盼我点好的?”
“哦哦哦哦。”林杳噤声,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嘴巴,“呸呸呸,我瞎说的,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百里昀俯身与她平视,压低声音“只是想告诉夫人,查案可不是好玩的。”
满是笑意的杏眼弯了弯,与他争锋相对,一如他第一次见到的它,满是机灵倔强与不甘示弱:“你夫人,我,自然也不是来玩的。”
百里昀直起身来,跨步与她擦身而过。
林杳见他提摆迈出门槛,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他就是对她有意见,成婚两年来,日日看她不顺眼,事事想给她使绊子,不就是因为她代替了冯三小姐嫁给他了吗?
“狗东西!”愤愤地踢了踢旁边的石阶,“搞得谁想嫁一样!他是什么很稀罕的玩意儿吗?人人都抢着嫁吗?”
要不是因为女子无实权,行为处事事事处处皆受规范,富贵人家的女子尚且如此,自己这般的女子倘若不靠些旁门左道,难上加难。
百里昀回到侍郎府的时候,已近亥时。
比起浔州当为县知县的小院子,侍郎府可以说是非常大了,刚一进门就遇到了不少家丁侍女朝他问候。
在当为县的小院子里蜗居了两年,乍一见到这情景还让他有些恍惚。
廊庑拐角处,他瞧见了景从,于是他招手示意景从过来。
廊下光影绰绰,廊灯轻摇,百里昀抱臂靠在廊柱上去,下巴点了点远处的家丁:“人都哪里来的?”
“这些是先前侍郎府的下人,上任刑部侍郎被贬得太过匆忙,下人还没遣散就北上了。”末了,他靠近百里昀耳畔,“公子若不喜欢,明早遣散了便是。”
“无妨。”百里昀了然,摆了摆手。
“哦对了公子。”景从说,“少夫人在书房等你。”
“等我?”
“是。”
入了书房,绕过屏风,便看见了林杳端坐在画架之前作画,凑近一看,竟是今日刚看见的坠楼案现场,一笔一画,却是如凝滞时间一般。
“寻常场景,你看几眼就能记住?”
百里昀突然出声,林杳被吓了一跳,墨汁一抖,便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
林杳连忙起身,回头去瞧他。
少年眉骨清晰、长身玉立,如同她笔下清简的工笔画一般。
“走路也没个声。”林杳小声抱怨。
百里昀却不顾,只是坚持问道:“寻常场景,你看几眼就能记住?”
“那当然不是,要是我想记的,那才能记住,不去刻意记忆,怎么会一下子就记住?你当我仙人啊?不过能像我画得这么呼之欲出的,整个元安估计也难寻第二个了。”林杳摇头晃脑地说。
“这么说,你看到案发的一瞬,就决定了要和我一同查案。”
林杳得意还没多久,顿时语塞,晚风一阵阵吹过,窗外竹叶相撞之声清晰可闻。
百里昀眼底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一步步向她逼近:“你图什么?”
林杳控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双脚,盯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愣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吐出了句:“我图你。”
落针可闻。
晚风穿堂,裙幅微动,与扬起的绯红官袍袍角相撞。
古人诚不欺我!万事开头难,这句话一说出来林杳就知道下面该如何忽悠他了。
百里昀发愣了一瞬,发出了一声闷笑,偏着头重复了遍:“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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