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窗外的都市依旧喧嚣,霓虹灯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陆清欢的公寓地板上划出一道道彩色的条纹。他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西装外套随意丢在沙发上,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力。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七分。

手机在这时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陆清欢瞥了一眼屏幕,是赵明宇——他大学时代的好友,如今同在H市打拼的难兄难弟。

“喂?”陆清欢接起电话,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赵明宇的声音又急又响,震得陆清欢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了些,“你知道陈扒皮今天又做了什么好事吗?临下班前丢给我一份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数据分析,让我明天一早交!我晚饭都没吃,加班到现在,他倒好,五点半准时走人,刚才还发邮件说我做得不够细致!”

陆清欢揉了揉眉心,“陈扒皮”是赵明宇给上司起的外号,几乎每周都要被他这么吐槽两三次。

“你做完了吗?”他问。

“刚发出去,肯定又要被打回来重做。这老东西就是故意整我!”赵明宇声音里满是愤懑,“上次部门聚餐我没给他敬酒,他就记恨到现在。你说这种人是怎么当上总监的?除了拍马屁还会什么?”

陆清欢正要接话,门铃突然响了。他起身开门,是外卖到了。塑料袋里装着一份看起来毫无特色的黄焖鸡米饭,油渍已经从纸盒边缘渗了出来。

“你点的什么外卖?”赵明宇在电话那头问。

“黄焖鸡。”

“又是黄焖鸡?你都连续吃一周了吧?不腻吗?”

陆清欢把外卖放在餐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重的鸡精味扑面而来。“懒得想,随便点的。”

赵明宇的声音突然变得期期艾艾:“说起来……清欢,你什么时候再让我们去你家吃饭啊?上次在你家吃的那个红烧肉,我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在H市这种美食荒漠,你家简直就是米其林三星餐厅。”

陆清欢无声地撇了撇嘴,一边拆开外卖包装,一边敷衍道:“再说吧,最近项目忙,天天加班,哪有时间开火。”

这是实话,但也不全是实话。他的厨艺虽然被朋友们吹捧上天,但在陆清欢自己看来,不过是些糊弄外行的把戏。若是让老爷子尝到他现在做的菜,怕不是要抄起擀面杖追着他满院子打。

“别啊,”赵明宇哀嚎道,“我都三个月没吃上你做的正经饭菜了!要不就这周末?我带酒,王磊说他那儿还有两条不错的黄花鱼,咱们——”

话没说完,陆清欢的手机提示有另一通电话接入。他瞥了一眼屏幕,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是他爸陆建平。

晚上十一点多,他爸从不会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除非……

“明宇,我爸来电话,可能有急事,我先挂了。”陆清欢匆匆说道,没等对方回应就切断了通话,接起了父亲的来电。

“爸,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嘈杂,夹杂着广播声和脚步声,像是在医院。陆建平的声音焦急而慌乱:“清欢,你爷爷摔了一跤,情况不太好……你现在能回来吗?”

陆清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怎么回事?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就刚才的事,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可能伤到骨头了,你爷爷年纪大了,这一摔……”陆建平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尽快回来吧。”

“我马上订票,明天一早就到。”陆清欢说完,挂断电话,立刻打开购票软件,手指微微发抖。

他看着屏幕上最早的一班高铁——明早六点四十分发车,毫不犹豫地下了单。然后走进卧室,从衣柜深处拖出行李箱,开始机械地往里面塞衣服和日用品。

整个过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爷爷今年八十三了,虽然平时精神矍铄,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但毕竟年事已高,这一摔……

陆清欢不敢细想。

他想起自己上次回家还是春节,那时爷爷还硬拉着他去厨房,非要他做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说是要检验他的手艺有没有退步。陆清欢推脱不过,勉强做了一道,老爷子尝了一口,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自己又回厨房重新做了一份。

“我们陆家的手艺,不能就这么断了。”那天晚上,爷爷坐在太师椅上,对着站在面前的陆清欢叹气,“你曾祖父是御厨,你爷爷我十六岁就开始掌勺,你爸虽然天分一般,好歹也继承了家业。到了你这代……”

“爷爷,时代不同了。”陆清欢随意反驳道,“现在餐饮业连锁化、标准化,个人手艺再精,也比不过资本运作。”

老爷子气得直拍桌子:“放屁!再连锁化标准化,真正的好东西也得靠人手做出来!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老字号,哪家不是靠着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撑着的?”

那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陆清欢第二天一早就返回了H市,此后大半年,除了例行公事的问候,他再没主动跟爷爷通过电话。

想到这里,陆清欢不禁晃了晃神。

他草草收拾好行李,定好第二天清晨的闹钟,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他感觉自己与这座打拼了三年的城市之间,突然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第二天一早,陆清欢顶着黑眼圈赶到高铁站,乘上了返回家乡的列车。三个小时的车程中,他一直在脑海中预演着可能面对的场景——爷爷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家人愁云惨淡地围在周围,医生交代着各种令人担忧的状况……

列车到站后,他拖着行李直奔县人民医院,连家都没回。按照父亲发的病房号,他来到住院部五楼,推开了一间单人病房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爷爷陆德昌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右手拿着遥控器,正悠闲地换着台。床头柜上摆着一份吃得只剩汤底的餐盒,里面隐约可见剩的几个混沌。父亲陆建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削下来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面。

“爷爷,您……”陆清欢站在门口,一时语塞。

陆德昌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又换了个台。“哟,大忙人回来了?”

陆建平站起身,随手把苹果放在桌子上,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心虚的看着儿子:“清欢,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你最早也得中午。”

陆清欢把行李箱立在门边,走进病房,上下打量着爷爷。“爸,您昨晚不是说情况严重吗?我看爷爷这不是挺好的?”

陆建平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陆德昌就冷哼道:“不吓吓你,你能回来吗?我都大半年没见着孙子了,要不是这一摔,你是不是打算过年都不回来了?”

陆清欢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一股火气顿时涌上心头,但看着爷爷略显消瘦的脸颊和鬓边愈发花白的头发,那点火气又迅速消散了。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挨着骂,目光落在床头柜的餐盒上。

“这是您的早饭?”他走过去,自然地拿起餐盒,仔细观察着里面的混沌。薄如蝉翼的皮子透着粉嫩的肉馅,碧绿的葱花浮在清亮的汤面上,几缕金黄的鸡丝点缀其间。

“爸做的?”陆清欢问,不等回答就捞起一个尝了尝,馄饨入口的瞬间,他的味蕾仿佛被唤醒了。皮子爽滑,馅料鲜美,鸡汤的浓郁与葱花的清香在口中完美融合。

“爸,你的手艺有进步啊,”陆清欢由衷赞叹,“这鸡汤吊得真好,鲜而不腻,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陆建平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准备谦虚两句,陆德昌就抢白道:“学了三十多年,才勉强学得我七分本事,有什么可得意的?一道鸡汤要是还做不好,趁早把酒楼关门大吉!”

陆建平委屈地瞥了父亲一眼,小声嘟囔:“我又没有清欢那种天赋……”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老爷子的话匣子。他重新把嫌弃的目光转回陆清欢身上,上下打量着他那身笔挺但略显宽松的西装。

“说到天赋,”陆德昌阴阳怪气地说,“咱们陆家百年来最好的天赋,一毕业就出柜,出完柜跑那么远的地方上班,搞得像是我们把他扫地出门了一样,出去几年瘦的跟逃荒似的。”

陆清欢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爹微微发福的体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健康的手腕,竟无法反驳关于体重的问题。在陆家,瘦几乎是一种原罪——在他们看来,厨师若是自己都不吃得胖乎乎的,怎么能让客人相信你的菜好吃?

“爷爷,我这叫标准体重,现代人都追求这个。”陆清欢无奈地辩解。

“标准?我看是营养不良!”陆德昌不屑地摆摆手,“你在那个什么大公司,吃得能好吗?天天点外卖,能有什么好东西?”

陆清欢想起昨晚那盒油汪汪的黄焖鸡米饭,一时语塞。

陆建平适时地递过削好的苹果,打圆场道:“爸,清欢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您就少说两句。清欢,吃苹果,今早刚买的,又脆又甜。”

陆清欢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汁水充盈在口腔里,清甜的果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前。

“爷爷,您到底是怎么摔的?严不严重?”

“就是从楼梯上滑了一下,扭到脚踝,医生说观察两天就能出院。”陆德昌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你爸大惊小怪,我根本不用住院。”

陆建平小声反驳:“是医生说要住院观察的,您这个年纪,万一有轻微骨裂没查出来……”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老爷子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向孙子,“你请了几天假?”

“三天,加上周末一共五天。”陆清欢回答。

陆德昌哼了一声:“五天够干什么的?来回路上就去掉两天。你这趟回来,去看看酒楼吧,你王叔、李婶他们都念叨你呢。”

陆清欢点点头,心里明白爷爷口中的“看看酒楼”意味着什么。陆家的“春溪酒楼”在家乡小有名气,已经经营了四代,从最初的小饭铺发展到如今三层楼的老字号。爷爷一直希望他能够继承家业,将陆家的厨艺传承下去。

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去大城市,读商学院,进入跨国企业工作。这一直是爷孙之间最大的矛盾。

“我下午就去。”陆清欢应道。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陆清欢注视着爷爷布满皱纹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位曾经在他眼中高大如山的老人,确实在一点点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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