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萤火下,沉重的石质门扇被他们推开,摩擦着顶部刻有古老纹样的雕花门框,将上面沉积许久的泥垢激起细密的裂纹,落下一肩的灰土。他们抖落身上的泥灰走了进去,一路越过漫长而又漆黑的廊道。
等他们再度睁眼,目之所及是空无一人的隔间。地板上,两块木质的屏风正横斜在他们脚下,倾奇者领着孩子从一侧跨了过去,往未被遮挡的门柩下穿过走进廊道里。在他们的右侧是一排未贴有障子纸的格子窗棂,透过它可以看到里面积满枫叶的庭院,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年久失修的宅居虽早已无人居住,但比起他们的小木屋就气派太多了。
还未等孩子看够,倾奇者就放开了他的手。“我们要到下层去,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孩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廊道尽头是一截长长的木梯直通下层,狭窄的脚蹬只能勉强容纳一人。
“好高啊。”他感慨道。
“所以我们要小心。”
他点点头,跟着倾奇者一路爬下去,来到底部的平台。
他们越过平台的转角处,一段直达上层的扶梯就出现在他们眼前,但倾斜的角度却不似刚才的那般危险,他们一同走了上去,来到扶梯的尽头——夕阳的余光透过半遮帘的窗户落在他们眼里,而在两侧摆放着的,则是空荡的储物柜和置物架,上面早已布满灰尘。
倾奇者并未多作停留,领着孩子朝另一侧房间顶部的阁楼上走去,狭窄的楼道里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货箱以及七八扇樱木屏风,被整齐地撑开摆放成一列,木质板料上绘制的是同一簇幽蓝色的樱花树。
或许是粉色,又或许是紫色,昏暗的光线下,孩子看得并不真切,但它一定是漂亮的。就在他看的出神的时候,倾奇者却带着一个形似樱花花瓣的玉石走了过来,“东西拿到了,我们走吧!”
孩子看着正被他握在手心里的东西,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钥匙一类的东西吗?”
“差不多吧。先前被人从这里带出去的时候,听他们说是在阁楼和房间里找到了三个勾玉后才打开门遇见我的。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倾奇者摩擦着手中泛光的玉石说道。
“那我们还需要找到两个!”孩子听见此激动起来,对寻找余下两个勾玉跃跃欲试。毕竟,在层层交错的宅邸里找钥匙,根本和寻宝没什么两样!
他转眼就跑下了阁楼,哒哒的脚步声在阁楼下方的房间里来回响动。还不等倾奇者下去,一声清脆的嗓音就落进了他的耳朵里:“我找到了一个!快过来!”
他推开屏风走了下去。
米白色的榻榻米铺满整个房间,而置放勾玉的恒诰之龛正位于这个房间的中央,在它左右两侧各摆放着一张茶室长桌,只是右侧的长桌背后多了两架置物架。若是它也能像先前遇见的那般空无一物,那他的目光绝不会多停留半分,可现在,那几只陶制的茶具和花盏就真切地摆放在他眼前,让他有些挪不开眼。
他清楚,没有谁能比他们更需要那些东西,但他也只是盯着它们看了许久,什么都没动。倾奇者狠心移开了目光,扭头朝着勾玉走过去。
神龛背后依旧是一扇偌大的屏风,不过这次,它纤薄的板料上不再绘制成簇的樱花树,而是三只长角的独眼妖怪。
“这幅画好奇怪,从来都没见过呢。”孩子正盯着上面的画看得起劲儿,见他过来连忙开口道。
他倒是一点也不怕呢,比自己勇敢得多。倾奇者想。
他低声应和一句,取出了里面的勾玉。“还剩下一个,继续找吧。”他看着孩子浅浅笑道。孩子点点头,朝隔壁的房间里跑去,只可惜,并没有什么收获。不过,倒是在角落里找到了升降梯,所幸还能用,于是,他们决定往下层去。
底部的房间更昏暗了些,到了这里,能用于照明的工具只有头顶上高高悬挂的火盆,和它下方摆放的甲胄:胸口处的八重纹弥散着黛紫色的幽光,比手中的勾玉更为纯粹一些,在昏暗的阁楼里更显凶相。右侧的墙壁向里凹进去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摆放着的正好是藏匿勾玉的神龛,他们快速取下了神龛中的勾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一路无言。
只在抵达顶层时,各自看着院中火红的枫树悄然松下一口气。
兜兜转转,终于是来到了正院。环视着眼前偌大的府邸,一只绘有眼瞳的白色灯笼高悬在要地牙门的中央,观瞻其下,意图审视。门口两侧是军势钲鼓,鼓面绘有雷之八重纹样,以示威严;然后是他们将要迈入的门扉,巨大的樱木门扇上雕刻着的是雷之魔神的映影:头覆纱,手执箫,左右各一,对称分布;人像之间是用于镶嵌勾玉的三角锁盘,中部嵌合着熟悉的环状八重纹纹样。
还真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倾奇者轻哂一声,上前将手中的勾玉依次嵌入。晦暗的锁盘瞬间亮起,幽色的光影一闪而过后,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咔哒”落下;紧接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就向后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他们推开大门,跻身进去。
正厅里除了铺满整个房间的榻榻米和遗落的几只蒲团,别无他物。唯一显眼的只有顶部投落下来的巨大的眼瞳状阴影,几乎占据这个房间的一整片地板,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列他们看不懂的挂画,不过,整体的装饰与先前的隔间相比倒也算得上精致。
“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吗?很漂亮呢!就是没什么人,咳咳咳。”孩子从进门之前就一直惊讶个不停。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终于是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倾奇者看着周围,被囚禁在这里的时光宛如昨日,如今想来,已经完全记不起那究竟是何种滋味了。
初次从这里离开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也不要回来。可他还是回来了,于是他又想:干脆就在这里死去好了,反正也无人在意。但他依旧未能如愿,他又一次离开了这里,因为这里本就不属于他。最后,他回来看它最后一眼;只是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跟你一样,我也是被人抛弃的,那时我就住在这里……不,准确来说,是被困在这里。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即便你很喜欢,我们也不会搬到这里来……抱歉。”倾奇者垂下头,额间的发丝从耳侧垂落下来,半遮半掩,让人看不清表情。
“我知道的,我只是从来没见这样的房间,有些好奇而已。”孩子牵过他的手,轻拍着他的手背以作宽慰,“能遇见你,我已经很幸运了。你不喜欢这里的话,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了,咳咳咳咳!”他说得有些着急,牵着倾奇者的手一直咳个不停。
“你不舒服了吗?我们还是回去吧!”看着他的样子,倾奇者有些担心。
“没关系的,咳咳,生了病的人都这样,总是咳个不停,我稍稍缓一下就好了。”孩子扬起头忍着喉间不断上翻地痒意,可终是没能忍住,紧拽着他的手臂急促地咳嗽起来。
倾奇者看着他略显痛苦的表情,耳边充斥着的是那孩子不停咳嗽的、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焦急,却也只能轻拍着他的背部,牵着他离开此地。大门被紧紧叩合上,这一次已经没有丝毫反悔的余地了。孩子微微偏侧过眼眸最后朝看它一眼,跟着倾奇者一同离开了那里。
洞穴外的世界,渐黄的枝叶是与高风一并留下的,宅邸内散落在窗前的余晖似乎还在眼前,让他们有些分不清何处为现实,何处为梦境。
只等孩子捋清行过之路并非回去的旅途时,才如梦初醒般朝倾奇者追问道:“我们不回去吗?”
“晚点回去,难得过来,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倾奇者牵着他,将他领到一旁的树荫下,“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我去周围看看,可好?”
“不和你一起吗?”孩子攥着他的衣袖,“我会好好跟着你,不会乱跑的,咳咳咳,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
倾奇者蹲下身来握紧孩子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是要丢下你,我只是担心碰见不好的人,我怕我护不住你。而且,在野外寻找食物是很辛苦的,以你现在的身体恐怕受不住。”
“我……”孩子还想再解释些什么,但想了想又道:“那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倾奇者揉揉他的脑袋,起身往右侧的山林里走去。
孩子坐在树底下的荫蔽里,看着眼前起落的海水发着呆。身后的树林里总是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来不及让人听清,就被头顶的鸟鸣遮掩下去。
在岛屿南侧的海岸边,是很少会有人行至此处的,倾奇者先前观察过很久,只要他不乱跑,几乎是遇不见什么危险的,否则也不会放心将他独自留在这。
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始终不见倾奇者的身影,这样的等待让他稍显无聊。孩子靠着身后的树干彻底放松了下来,温暖的阳光烘烤着脚下的土地,腾起微微的热浪,暖和又惬意。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困倦,竟让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梦中,是还有些许记忆的父母。自他记事时起,陪在身边的唯有母亲一人,而他对父亲的了解只有桌上那张黑白的老旧照片和邻居口中的描述。
他的父亲是一名锻造工匠,有着一身极好的锻冶本领。因为出色的能力,很快得到了冶炼核心区负责人的赏识。于是,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终于在他们有能力重新翻修屋舍并为家中添置一些新的家具以后,让他们决定为家中增添一个小小的生命。
他是带着爱和期望出生的孩子,虽然父亲在他不满一岁的时候就病走了,但母亲从未将生活的重担过早地交付在他身上。日子虽然过得紧,却靠着母亲一手极好的绣工,让他度过了一个短暂且相对自由的童年。
可这样的生活并未持续很久。某一日,当他带着从野外偶然寻得的树莓回家,却在半遮半掩的门口处听见母亲央求着邻居阿婶在她走后帮忙照顾他。
一瞬间,他只觉得心脏漏了一拍,耳边充斥着低鸣声。他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要将他交给一个外人,父亲走了,他都还没能好好记住他就走了。而现在,母亲也不要他了。他很慌乱,推门进去大声质问母亲究竟为何,可她只是紧闭着唇角,终是没再开口。
是邻居阿婶轻声唤了他名字,将他拉过去拢在怀中告诉他:他的母亲生了病,是不得已才这样的。
“你的母亲很爱你,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爱你。你不要生她的气,因为她很久以前就是一个找不到父母的孩子了。现在呀,她要去找她的爸爸妈妈了,所以她才拜托我照顾你的。”
他听明白了,但他不说,也没流泪。
“我会好好听话的,妈妈再见。”
——某个午后,当他的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能醒过来时,他牵着那无力的双手轻轻说完这句话,最后一次依偎在她怀中睡去。
身后是不久前他满心欢喜带回来的树莓,是一个又一个藏匿于原野间的小美好,可母亲至死都没能吃下一口。
他将母亲葬在了父亲的身边,两个小小的土堆静静卧在他面前。自此以后,他所能触碰他们的,只有那冰冷的木碑。
梦里,他安静地缩在父母碑下,轻轻和他们说着些什么。眼角处不知何时粘上了泪,正微微往下滴落,滑进他的臂弯里。他皱着眉咽下这盏苦涩,毫无意识地轻声啜泣着。
泪眼朦胧间,他瞥见了自半梦半醒间逐渐清晰的面庞,于是急忙将那难言的脆弱压在了掌心,抬手拭去满脸的泪痕。孩子张着红红的眼睛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做噩梦了?”倾奇者问他。
“嗯……也不算是吧。就是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不过已经好多了。”孩子依旧抽泣着,但也勉强从难言的情绪中剥离出来,“对了,有什么收获吗?”他问道。
倾奇者阖下眼睑,扭头不去看那双潮湿的眼睛。“还行,勉强找到一些东西。”他说。
孩子偏头看过去,看着他脚边稍显焉瘪的堇瓜、土豆和萝卜,以及刚从水里采出的、湿漉漉的海草和海灵芝,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我们回去吧,咳咳……”
倾奇者轻声应一句,拾起地上的东西牵着孩子往回走,什么也没问。
午后,略微刺眼的光从云翳中落了下来,孩子先前哭过的眼睛还有些干涩,他眯起眼,待眼中模糊的世界逐渐清晰起来后,停靠在岸边的木舟就出现在眼前。孩子揉了揉眼角,将怀中抱着的堇瓜放了进去。
倾奇者紧接着去收系在码头上的系船绳,又稳着船身以便那孩子爬上去,等他在船内坐稳以后,才划着两侧长长的木浆带他离开。
太阳完全出来了,阳光照在后颈处烫的有些发疼,耳边是潺潺的海流声,轻轻浅浅的萦绕在呼吸之间。孩子终于是缓下了心境,扶着船身往倾奇者这边靠过来了一些,他朝倾奇者说道:“我梦见妈妈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明明她的样子都已经记不清了。”
倾奇者撑着船听着他慢慢道来,胸口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险些让他使不上力。这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最是让他煎熬。
“我……不太能体会这种感觉,抱歉。”他匀缓着呼吸,在孩子身后这样说道。
“没关系。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孩子抱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妈妈走了以后,我被托付给了隔壁的阿婶一家照顾,他们也确实照顾了我一段时间。那段日子虽说过得紧巴,但也还算温馨;然后,没过多久,他们也突然病倒了,和现在的我一样,总是咳个不停。”
孩子强撑着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他们怕把病传染给我,就在院门对面的空地上给我搭了间草棚,让我搬过去;再后来,是某天早上我醒来,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我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搬空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许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或许他们是更早之前就在准备了……总之,他们把我扔在了那里。从那天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人们就把我视为了灾祸。他们觉得是收养了我才害得阿婶一家一夜失踪。于是就把我赶了出来,顺便把家里能用的东西都搬走了。”
孩子平静地说着这些,气息微弱,像在转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那般,将所有的东西毫无遗漏地说给他听;而他也静静听着,同一个极有耐心的听客一样,听着他的故事,比拟着自己的影子。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倾奇者的嗓音极低。
何人造就了这一切,他似乎比他更清楚一点,但他不能挑破那些让他同样无力的悲剧,他做不到。人总是需要一些东西支撑着他们活下去,哪怕是虚假且没有实质意义的东西。
永远不要试图去揭露真实,因为代价难以偿付——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个事实,也因此为它失去过许多。可即便诸般不愿,他还是会代替孩子,向着雷樱树下一座又一座的神龛祈祷着他的愿望。
也许,「她」还能有些许慈爱呢……
他所求的不多,活下去就是他们当时唯一的愿望。而这世上,也再没有什么能比那孩子活着更让倾奇者执着的了。
“我知道。”孩子声音有些颤抖道,“所以,我才遇见了你。还能多活这么久,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勉强。”孩子垂下眼,眉间尽是疲态。
倾奇者从未见他这个样子过,胸口似是被什么紧紧攥住一样,揪得发疼。他放下了木浆,在孩子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不要,不要这么想。你不能这样……要遵守和我的约定,你的愿望都还没能实现,在此之前,不要想着妥协,不要把一切都归于命运。”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脊上是无尽的恐慌与失望,他好像真的感觉到了什么,那种无力又夹杂着些许期冀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轻缓的声音已若游丝,“我们已经是家人了,要一直一起喔!”
是了,是了——
他们已经,是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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