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其四 灰烬

又一个夏日将尽,又一个深秋已至。

一夜之间,无尽夏的余温被突临的秋风撩拨殆尽。早晚间的气温愈发低了,倾奇者回想起昨夜蜷缩在身边的孩子,即使是睡梦里,都不自觉地发着抖。

这样的天气对一个人类的幼儿来说,实在过于寒冷。

如果……如果当初不那么固执,从那荒废的别院里带点什么出来的话,或许他也不必过得这么辛苦。但,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倾奇者将孩子身上那件勉强御寒的羽织紧了又紧,单薄的外衣在极冷的室内几乎聊胜于无,他将角落里叠好的衣物抖开盖在孩子身上,又伸手去试探那孩子的脸颊——泛红的脸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他俯下身去握住了孩子的手,只可惜,意图用自己同样没有余温的掌心去安抚孩子的倾奇者,不但没能使对方在睡梦中稍稍缓和一些,反而还不小心将人弄醒了。

孩子撑着脑袋坐起身,几口干冷空气下肚,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他团紧身上的羽织,发颤的身体没一会儿便热起来,很快又冷下去。这一夜睡得并不算好,夜里突然降温将他反复冻醒,迷迷糊糊间,他依靠着本能往倾奇者身边靠过去,试图汲取一些温暖。只是,对方的身体也同样冷得吓人,最终也只能无奈挨紧他,瑟缩着草草睡过去。

“温度降得好快。”孩子抽吸着鼻腔,还未来得及将下一口冷气吸入腹腔,他扬起脸看着窗外晦暗的天空说道:“冬天就快要到了。”

该准备过冬的东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胸口处残留的最后一口暖气被吐了出来,激得腰腹两侧狠狠打了个冷噤。

天气实在寒冷,身体也被冻得迟缓,地上没有雪,只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僵直的枯草折在脚下,噼啪不断,倾奇者裹紧那身灰白色的狩衣,在猎猎作响的风中将屋外帐篷上的篷布扯下,卷好以后才将它送回去。沾了灰的火盆随后就被他翻找出来,又沿着屋外转了几圈,勉强拾回这一天所需要的柴火。

他推门进去时,带回了满满一屋的冷意。正欲起身的孩子被此一惊,僵颤了下身体,才拖着冻到发直的双腿忙去翻盒子里的火石。他将东西递了过去,倾奇者接过转身掩门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拎着的是烧得通红的火盆。

他寻了几块砖石垫在火盆底部,又将身后的木质窗棂支起一道缝隙,先前捡回来的木柴已被整齐地码放在了院里的空地上,他将篷布取出铺盖在上面,又在四个篷角上各自压上了一些石块,避免夜里被风掀起来。

孩子趴在窗前看他安置好一切,又看着他拖着僵硬的身体挪回来,靠在角落里舒缓着身上的寒意。手和脚早已毫无知觉,他往火盆前凑近几分,任由跃动的火舌不断舔舐指尖,久久,才感到一阵细微的暖意。灼热的气流朝着脸面扑过来,往后环绕着背脊,倾奇者轻阖上眼,呼吸渐渐放缓,折腾一早的身体开始腾起些许倦意。

——有些太过于舒服了。

究竟睡过去多久,他不知道,只在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耳畔逐渐清晰起来时,才从浅寐中惊醒过来。

窗外,灰白的天空比先前更刺眼了些,火盆里,烧至通红的柴火将熄未熄。他低下头去,捂着涨痛且酸涩的眼睛慢慢缓解着不适,直到身前再度响起柴火燃烧的劈裂声,抬起眼,正架着烤架不停翻烤堇瓜的孩子就坐在他对面。

“你醒了,堇瓜马上就好了。”孩子抬起眼看着他,声音低哑。他点点头应了一声,扭头去看竹篮里的吃食——堇瓜几只,土豆少许,还有一旁不足半罐的淡水。他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东西,再度发起了愁。食物、水、木柴、过冬的厚衣物……他们还需要很多东西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窗户不能关死,但也别开太大,不然火盆很快就会熄的。衣服穿好,别乱脱。还有,水必须烧热了才能喝,不准喝凉的。”倾奇者草草吞下几口堇瓜,在出门前反复交代着许多,嘱咐孩子千万照顾好自己。

“木柴我放在这了,记得添。如果有人过来的话一定别出声,他要拿什么让他拿就好了,叫你也别出去。最重要的,要保护好自己。”临了,他转身又道。

“我记得住的,你每次出门前都要这么说一遍,我早就记住了!”孩子连连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要早点回来喔!”

他浅浅笑了一下,别过门,背着竹篓出门去……

漫山的落叶随风扬起又落下,转着圈往木林深处飘荡而去。在这里,所有的萧瑟都是孤寂,所有的凋零都是别离。他朝着满地的落叶踏上去,听簌簌的折叶声在林中悠扬地回响,一步一响,一步一响。

倾奇者将竹篓放下,斜靠在背后的树桩上,那上面满是白色的木屑和一些被蹭落的干枯的树皮,他抬手抚过略显平整的切面,树心处断裂的木质纤维还微微泛着湿意,应该是刚被砍下不久。他又转头看向周围一地的狼藉,原本整齐铺盖在苔藓和泥土上的落叶,不知被何物划出一条既长且宽的痕迹,向身后的树林延伸去。

倾奇者站起身来,沿着痕迹断裂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在山坡的尽头处,撇开遮挡视线的灌木残枝,几户人家就坐落在山脚的海岸边,远远看去,只能勉强看见空荡的院落和无所顾忌的敞开的院门。

太阳已经爬至树梢后侧,若按以往的习惯,此刻应该会有炊烟从屋子的一侧冉冉升起来,院里也许还会有喧闹声和呼喊声。可此刻,那山脚下紧凑的居舍却没有半分响动,实在太过于安静了。

倾奇者怔怔望向那山脚空无一人的、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他呆愣在那,思索着要不要找个机会下去看看,直到几声鸟啼在头顶经掠而过后,才收起心绪决定先回去搜集柴火。

半人高的竹篓被折断的枯树枝塞得满满当当,倾奇者收紧肩带,憋着一口气将它从地上背起来,在勉强站稳的那一瞬间,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和肩部被压迫得无法动弹,连轻轻地抽吸一口气都泛着细密的疼痛。他不断调整肩带的位置,试图找到一个相对省力的姿势,让自己在这林中能走得轻松一点。

他慢慢走着,在湿滑的青苔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坡下走去,周围总有折落的灌木残枝,在风中无力晃荡着,找不到落点。半截灰褐色的粗粝树干就挺立在山脚下的坡地上,倾奇者凭借以往的直觉,朝它摸索着走去。可等他撑着背篓靠在路边的断石上稍作休整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走错了路。

在那个瞬间,他的心中莫名地被一种恐惧沾满,大脑空白了一片,他惊慌地朝周边看过去,试图找到一些熟悉的景象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看错了。只可惜,视线由白转为繁复的泥棕色,他还是没能找到哪怕微小如一星点的灰白色灌木。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了,他在后山的另一侧,还是它的对面?他辨认不出来。深秋后的山林本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只要走进去,漫天遍野都笼罩着万物凋零后的枯黄,他根本来不及看清,轻易就踏进了未知的某处。后脊处全是湿冷的水渍,顾不上思索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踏错才行至此处的,他重新背起竹篓,沿着隐隐延伸至山脚的小径一路往下走去。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先前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中。当他终于在村子背后那一片宽阔的草地上站定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走进去,向着空无一物的村子里走进去。

他在路口处卸下了背篓,揉着酸痛的肩膀往面前的几间居舍走过去。竹制的栅栏尚且完好,院门没有上锁,他踮起脚尖,隔着围栏上枯败的爬藤根系向里面看去:空荡的院子里是一地的灰尘与落叶,天井里立两了个火炉,应是原主人用来做饭烧水的,只是现在已经完全翻倒在地上。泥质的炉壁被磕裂出几道大小不一的口子,碎裂的火泥渣全堆积在炉口。许是淋了雨,让炉口外侧的泥渣全都糊在了地板上,叫人轻易不能将它们抬起。

倾奇者绕过了围栏,推开似有若无的院门,望向里面一地的狼藉,轻道一声:“抱歉,打扰了。”随后,跻身进去。

他径直走进内厅里,脚下是崩裂的榻榻米,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不停散发着霉味。在它上面,是碎满一地的瓦罐渣和瓷瓶片,以及一张倒翻在侧的深黑色茶室长桌。底部的桌沿被磕掉了一块,面上满是皲裂的漆皮,手一碰,干裂的漆皮便簌簌往下剥落,露出底下暗色的木纹。两侧的卧房里除了灰没再有其余的东西留下,一走过,脚底的泥灰就翻涌上来,扑腾在房间里。顶部会有一些细小的光点从裂隙里漏下,在黑暗的环境里尤为刺眼。

倾奇者在屋内绕了一圈,可惜并未发现任何值得他带回去的东西。他离开了这间院子,往隔壁的空院子走去,又绕着村子转了一圈。所幸,倒也不算一无所获,他还是找到一些勉强能用且他能带走的东西。但临了,他又把那些东西放下了,先前残留的树桩就在村落背后的山林里,切口很新、很潮湿,也就意味着至少近几日还是会有人愿意留在这附近。

还是再等几天吧。如果几天过后,这些东西依旧没人领走的话,他就把它们带回去。

倾奇者想。

他最后别过了院门,背起那一篓木柴沿着小路往熟悉的方向走去。平坦的小路要比山径要好走得多,一路走回来倒也算不上艰难,只是先前误判方向让他耽搁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当他走到距离小屋数十米远的时候,就看到了在院门口不停张望的孩子。倾奇者远远叫了一声,孩子也远远地应了他。他快步走上前推开门进去,放下背上背着的竹篓,将里面的木柴尽数拾出来,整齐码放在门口的柴堆上,再用篷布遮盖好。

“你出去得好久,咳咳咳,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吗?你有没有受伤?”孩子跟在他身后,一边咳嗽一边询问。

他拍去身上的木屑,牵着孩子进了屋。“没有,我……不小心走错路了,多耽搁了一会儿。”他往火盆里添了几根柴木,将水壶放了上去,然后牵着孩子坐下来,“我没事,也没受伤。”

“那你饿吗?咳咳咳咳……你早上出门时都没吃下多少东西,出去这么久了,不然还是再吃一些吧……咳咳咳咳,我去给你烤土豆。”孩子说完这些,起身想去旁边的竹篮里翻土豆。

但倾奇者手快,一下把他拉了回来,“不用了,你把热水喝了,趁着暖和睡一会儿吧。”

“……那好吧。”孩子缩回来在他身边重新坐下。瓷质的水壶里咕咕冒泡,盈满滚烫的水汽,倾奇者将烧开的热水倒进了杯子里,给孩子递过去。

他小心接过,将鼻子往杯口凑近几分,任由腾起的水汽肆无忌惮的上窜进鼻腔,润着干痛的呼吸道。等喉咙间的胀痛不那么明显的时候,才将整整一杯热水尽数饮下。盆中柴火烧得将尽,他躺在倾奇者身边,怀抱着那只小小的玩偶沉沉睡过去,整个人愈发没什么精神。

倾奇者在旁边静坐了一小会儿,见孩子熟得睡了,才悄悄抱起一旁的水罐掩门出去。他这一趟要去到对面海岛的矿洞里,去取干净的淡水。

废弃的矿洞久经风雨蚕食,在底部的岩隙处生成了一个泉眼。大雨过后,雨水会顺着顶部岩壁坍塌后遗留的裂口流下来,经过砂砾和土壤的过滤,除去其中绝大多数的泥质和杂质,汇聚在底部基岩层自然风化后的凹陷里。

除去淡水,矿洞西侧的海岸边上还有一片宽阔平坦的滩涂,常有蟹类和贝壳类生物随着早间上涨的潮水搁浅其上。在沙滩捞取搁浅的贝类其实是一件吃力且没有什么回报的事,所以大多数赶海的人还是更愿意去挖取肉质含量相对较多的、且常在岸边卧沙的螃蟹。

稻妻主流食用的的蟹类主要以太阳蟹为主,外壳以漂亮的红色渐变调为主,煮熟后全身通红,似有太阳光照过的色泽,摆上餐桌尤为好看,肉质上的口感也比他们门前浅滩上的薄壳红蟹更鲜嫩。孩子先前眼馋过那些红蟹,虽然当时为了满足孩子的口欲给他抓过几只,但比起吃,倾奇者觉得它们还是养在水缸里作为观赏比较好。

其实除太阳蟹以外,稻妻岛上的水域里还有另外长有两类螃蟹,一类外壳与幕府旗印颜色极为相似,走起路来如同大将一般耀武扬威,被人们形象地命名为“将军蟹”。味道虽说比不上太阳蟹的口感,但奈何此蟹实在精神,闲暇时若拿来逗上一逗,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而另一类却属实不多见,外壳为灰蓝色的海蓝蟹,与太阳蟹同属一类。相比之下,海蓝蟹的性情会更温顺的多,但个头更大、钳足也更有力,也更难被人轻易捕获。但,若海捞过程中不慎激怒它们的话,也不排除有被那对强壮钳足狠狠报复的可能。所以,渔市上的海蓝蟹一般由经验较为丰富的水手捕捉处理,在价钱上也会比一般的螃蟹贵上一些。

倾奇者原想着等孩子的病稍稍好转以后,他也可以去附近的海滩上抓一些螃蟹送到渔市去,多少也能置换些摩拉。等钱存够了,他就带着孩子离开这,去把他的病治好,再往后他们就离开稻妻到外边的世界去,再也不回来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还未等他存够那些可以换取温饱的钱币,孩子的咳疾却愈发严重起来,甚至于有些时候连进食都显得极为勉强。他原以为只是因为入冬降了温,自己没来得及备好过冬的衣物,致使孩子受了凉,所以才加重了病情,可无论如何,他都绝没想到这一切会是因为蹋鞴砂核心区的冶炼炉心。

他原本只是想去矿洞的泉眼里取些淡水的,只是想趁傍晚涨潮之前去那片海滩上抓几只螃蟹的。他从来都只想看到、也只愿看到那些能令他们活下去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里,总有一片未烬的火光?

倾奇者抱着蓄满水的水罐出来时,在采矿区外,站在那巨大蛇骨遗迹的顶部,他看见大片大片的火光透过水天相接的远方,跃过面前那宽阔的海域,深深烙进了他的眼瞳中。

冶炼炉心重启了!

——蹋鞴砂晶化骨髓的采集和祟神之力的回收又将重新开始,冶炼区的刀匠们将再一次以生命为代价,为满足稻妻城内那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的要求,开始不间断地提供玉钢。

又意味着: 待悲剧再度重演的时候,他们又将牺牲何人来为他们的贪欲担责?

可笑,他原先以为只要关闭了炉心,就能救下他们……到头来,他的所做的一切,根本无足轻重。

倾奇者站在那,昔日故人离去的血光、烈火湮灭残余的灼痛与亲长背弃远逃的痛楚一起,混和着那片火光重叠在他的眼前。他不明白,明明已经死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愿停手?

如果先前的那场劫难只是因为有一个非人的器物可以作为弥补的话,那如今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为了所谓的利益的吗?

为了……利益吗?

他再一次,为这片土地的命运深感无奈与悲哀。

倾奇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低下头,也闭上了眼,似是为那即将走向尽头的生命献上往昔的哀悼,又似是深知不公但又别无余地的无奈。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理不清,也道不明。

他抱着水罐朝海滩边走去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轮舞,所有鲜活的、死去的和将要萎靡的都充斥在目光所及之处,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记忆还是真实。也只有踏进了那片湿冷的滩涂,被粗粝的砂石狠狠划过脚心时,才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痛苦令人清醒着麻木,明知无能偏偏又不甘心于如此嘲弄。可他也当真是无能为力,那些想守护住的东西、不能忘记的人和那些他拼了命也想要留下的偏偏又是那么的脆弱。

脚尖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他低头看去,一只掩在泥沙里的海蓝蟹正举起它弱小的双钳紧紧夹住他的脚踝。心底淤积已久的苦痛似是寻到了一个发泄口,让他止不住的笑着,却又泪流满面。

命运似乎总是这样,既不让他真正绝望,又不给他期望的自由。

倾奇者移开了踩在它背上的脚,如同一个上位者般恩赐了它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被眷顾的薄蓝蟹松开了钳臂,在落地的一瞬间朝向宽阔的大海奔去。

它活下来了,却也只是短暂的活了下来。大海那么大,谁都不知道下一次它是否还会乘着潮汐的余波再次回到这片海滩,又或者,能否活到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但此刻倾奇者懂得,它想做的仅仅只是回到大海去,回到它生它长的地方去;而对于自己来说,他想做的也仅仅是回到那个孩子身边去。

天光将尽未尽的时候,倾奇者背对着它朝他们的小屋走去。他走了进去,孩子正蹲在院里翻弄着早已熄灭的炭火,并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

他放下了水罐,放下了被牢牢绑住的几只螃蟹,在白昼将要落幕之时,借着它的余光将火重新燃起。前路虽然未知,可日子还要继续,也就在这天,孩子尝到了此生令他尤为深刻又无比怀念的蟹肉,而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他将再无遗憾。

…………

炉中余火一直在这片覆雪的原野上烧着,可无论如何也烧不尽这跨越过无数昼夜的冷意。

最后一次,倾奇者看向了这间他们共度已久的小屋,在下一场冬风呼啸而至之时,亲手将它点燃。

只一夜的时间里,在他带着那被人遗弃的家具、水和食物回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具倒在门口、早已冰冷的身体。

孩子的手、身体和他的脸颊一样,都是那样的冰冷。倾奇者跪坐下去,不顾一切地去怀抱那具冰冷的身体,可整整一夜,孩子都没能温软哪怕一点。

——他终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倾奇者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那张僵硬到发青的脸颊,只能哀痛地将孩子轻轻放下。瘦小的手臂滑落在了地板上,让手心里无力攥着的娃娃顺势跌落下来,滚到炉边融化的雪渍里。

倾奇者怔眼看它,那双带泪的靛蓝色眼睛也这么看着他。在它苍白的脸颊上,是慢慢浸染上的、来自污泥里的痕渍。它静静躺在那里,直至整个鲜艳的身体都沦没其中,宛如一朵将被腐蚀殆尽的桔梗花。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在这间木屋里,终是什么都没留下……

倾奇者颓败地跪坐在那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来死死将他包裹住,让他无法动弹。很久之后,他僵硬地仰起脸,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地上那具幼小的躯体蜷缩着,身侧早已干涸的血渍沾满了一地,如同过去的某一天里,同那些永远固着在他眼前的血痕一样,洇满他的回忆。

凌冽的北风终于静下来,有大片大片的、细碎的雪花自头顶的苍穹飘落而下,毫无顾忌地撞进他的眼中,将眼角盈满的泪水摇晃而出,至此,所有苦痛才终于被迫涌出,直至流尽。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居然就这么死去,违背与他的约定!

从此,他又将孤身一人!

那不就是又被遗弃了么!

他狠狠攥着掌心,直到双手近乎脱力,再难蜷动。霜雪飘落至时间的尽头,他强撑起最后一口气力翻倒了身侧的火炉,炙热的炭火随之泼洒出来,在呼啸的风中奋力灼烧着。翻飞的火星就蔓延在他身边,点燃了一切所能燃尽的东西。倾奇者怀抱着那只小小的玩偶,倚靠在满是灰烬的残垣上,在炽热的火焰中一直望着那个孩子,满目哀思。

烧掉一个人偶会留下灰烬的吧,至于灰烬会诞生什么……他已无心再去追究了。

再见了世界!

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于此,

未来,我已不再需要!

漫天的宿火终将落下,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未息的遗恨终又复苏。

灰烬里什么也没留下。

——他没能死去。

为此,略感遗憾。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