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蹋鞴砂的日子并不像当初困在宅邸内那样煎熬,这里的每个人,在每一天里都会与他产生各种各样的交集。
人们不再执着于这个小人偶从何而来、是为何名、又所为何事,他们给予他最大的耐心与包容,一点一点教他最基本的自理能力;孩子们教他识别和书写简单的文字,先前送给他的那本故事书,他现在已经能看个大概,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由丹羽将它作为睡前故事讲给他听。
短短几月过后,他已经掌握了绝大部分的生活自理能力。在他能将米饭捏成大小均匀的饭团、做一些简单的吃食后,小人偶主动向丹羽提出负责烹饪午餐的重要任务。对于他能做多少,做得怎样,丹羽并未有要求,只叮嘱他一定小心,不要受伤。
每日做好的午餐会整齐地摆放在便当盒中由他送过去,这是一天中他最期待的时候,刀匠们会在很远的距离外一眼就留意到他,像传口信那样互相奔走相告:丹羽大人家的小人偶又来啦!快去转告丹羽大人!
丹羽家的小人偶。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他也曾询问过孩子们的意见,可不可以把这个当做自己的名字。可他们说:“这只是一个代称,并不能算真正的名字。”
或许在蹋鞴砂,人们听到这个称呼的第一时间就能想到你;可对于一些没有见过你的人来说,他们只会觉得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偶。
你得找一个特别的名字,特别到一提起这个名字就能想到你。
小人偶陷入了纠结,他所了解到的文字和语言还不支持他想到一个特别的名字,他不是没想过让丹羽为他取一个新名字,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只能再次将名字搁置下来,延续着刀匠们给取他的称号,比起这个,他觉得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每个人。
直到某一次,在他一如往常一样去给丹羽送午餐时,这个问题重新被提起。
也是一个平常的午后,他带着便当盒走进锻刀区,忙碌了一早的刀匠们此时正聚在一起准备午饭。见他进来,有两人起身过来告诉他,丹羽大人临时有事,还请他上茶水间稍等片刻。
他转身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位平日里负责给刀匠们送茶水的老人,见他进来,老人给他沏了一杯热茶,招呼他坐下。
小人偶见过他,但也仅仅是见过几面,与这位老人坐在一个屋檐下,这还是第一次。
看起来,他应该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他怀揣着小小的心思,在靠近门口的茶桌前落了座。
棕红色的茶汤旋在杯皿里,腾起若有若无的茶香,他捧起来轻轻啜饮一口,只留下满口苦涩。
他皱着眉咽下那口不算太好的茶水,咂着舌向老人家道了谢。
老人放下手里的茶水壶,重新坐回灶火旁,边向壶里添水,边偷偷打量着他;小人偶安静地坐在桌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看着那杯茶若有所思。
不同于刚到蹋鞴砂那会,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着来自不同人类的不同目光,好奇的、疑惑的、惊讶的、试探的……但不论何种,他自始至终只会选择回以沉默,直到人们疲于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出一点异样的反应时,他知道,那就是自己融入他们的契机。
空气沉静了一小片刻后,对方终是找了个话题开口:“来给丹羽大人送午餐啊?”
他礼貌点头回应道:“嗯。”
“喔,挺好。”老人接着话问他:“和丹羽大人住在一起感觉怎么样啊?每天都做些什么?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他接过话题,一一回答:“很好。捏饭团,给丹羽大人做午餐,然后等他回家。习惯的。”
但更多时候,是听着对方自顾自地诉说着一些事。
“哎,这里的人都不太爱搭理我,极少有人会耐心的听完我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啊,总是忙着生,忙着走。愿意听我讲话的人没几个,丹羽大人是第一个,然后是桂木那小子。现在,嘿,又多一个你。”老人说着说着就笑了,浑浊的眼睛被松垮的眼角遮住,直到刚刚,才有那么一点光亮。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老人忽然仰起头问:“当初就是桂木那小子捡着你的吧?”
“是的,在……名稚滩。”小人偶补充道。
“喔,我就知道!哼,先前找他们打听,还都不乐意告诉我。”老人轻哼一声:“要是换做从前,他们哪能这样。”
他断断续续的讲着很多,讲他过世很久的妻子,讲加入幕府军后就没再回来的儿子,也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活着。他没有女儿,还未来得及有一个女儿。后来,他捡到了一只小狗,就把它当做孩子一般养大。那会他还能和人好好的相处,也不讲一些奇怪的话。
可是,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他渐渐地开始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再然后是妻儿的模样,他们在记忆里变得愈发模糊,虽然偶尔还会在梦里见上一面。慢慢地,就连声音也不记得了,也不再来他的梦里了。
唯一还留下的那只小狗,几年后也因为一场意外,没再寻回来。
很久之后,在过去的某一天里,他突然像丢了魂一样,开始变得不正常
人们总这样说。
“丹羽大人上任的第一年,替我找了一份活,给锻刀区的刀匠们备茶水。然后,我就在这间屋子里烧了四年的火,怎么着也算是有了个归处。”老人叹声道,“其实,丹羽大人完全可以不管的,但他总想着,要把人拉进热闹里。”
小人偶听着,忽而有些感同身受,没由来的酸涩感微微泛起。如果当初他遇到的不是像丹羽大人这样好的人,或许他也和这个老人一样,永远地活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所有的期待与相遇都与他无关。
老人家的声音慢慢变得轻了起来,他说:“孩子,能被丹羽大人这样的人收留是一件幸事。跟着他,你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的。”他看着他,忽而垂下眼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有人欺负你了,或者对你不好,希望能看在他收留你的情份上,不要怨恨他。有时候,即便是再善良的人,也不见得会被所有人体谅。你一定要和他好好地生活,把每天都好好的过。”
小人偶听到这,闷声问道:“这里有人不喜欢丹羽大人吗?”
老人疲惫的笑了一下:“没有,丹羽大人可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桂木等人将他领进丹羽的住所时说:“不必因此担心,如果丹羽大人此时在这的话,他也一定会同意你住进来的。他啊,可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而刚刚,这个老人也说丹羽大人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是什么意思呢?
那时的他不懂。可现在,他彻底明了。被抛弃过也没关系了,因为现在有一个人很好很好的人,将自己的世界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只为能让他能踏足片刻的温柔。
他握着茶杯浅浅笑起来,为自己如此幸运的人生庆幸着。
“像这样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了,也许明天,也许等到下一次你再过来,我已经变得不像样了。”话说到这戛然而止,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像一张枯黄的枫叶,缩在角落里慢慢将自己卷起。
他又突然不说话了,小人偶想:看来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不太清醒了,总是毫无目的的扰乱着自己的思绪,同他的情绪一样,断断续续。
很久之后,老人望着灶膛中快要烧尽的柴木:“喔,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桂木说捡到你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呢,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他确实如同自己所说的那样,已经不太清醒了。小人偶笃定道。
“没有。”他摇摇头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名字……也没有的。”
曾经困在馆邸里的日子恍如隔世,确实记不清了。至于名字,他还没有想好,自然也是没有的。
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擅长说谎,这样不好,他知道。他还记得最初说自己是在名稚滩被捡到时有多么的无地自容,可没办法,这是和桂木的约定,也是两人唯一的秘密。对方说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事实也的确如此。人们没有再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器物随意处置,桂木善意的谎言在无形中保护了他,所以,也算不上一个错误。如果有的话,那就让他来承担那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过错吧。他想。
对方听罢,没再追问:“忘了也好,太执着于过去也未必是一件好事。”随即又扬起声来:“啊,突然想起来,有一个说法倒是挺像你的,是什么来着……”
他很快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良久,他忽然咋呼起来:“啊,啊对,倾奇者!这里不少人在私底下都这么叫你。”
“倾奇者?那是什么?”
“呶,就是说那些衣着鲜丽,行为奇怪的人。”
“是名字吗?”
“嗯,差不多吧。”
他想起很久前孩子们对他说的话:你要找一个特别的名字,特别到别人一提起这个名字就能想到你。
“很特别吗?”
“当然。”
行为奇怪?在他们眼里自己是很奇怪的吗?也是,毕竟自己是一个人偶。不过,人?所以这里的人们……他们已经认可自己能够作为一个人类和他们相处了吗?
虽然,他们确实已经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抬头看向门外,再过一会儿,丹羽就会出现在门口,接过自己准备的午餐,然后他们应该会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度过这个短暂的午后,等太阳落下以后再一次相聚,如此往复……
这是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天里都在做的事,是他所能看见的有关自己的未来。
他觉得自己是喜欢这个称呼的,再怎么与众不同,它也象征着人,也证明自己可以作为蹋鞴砂的一份子和他们一起生活。也许在未来,当人们老去,回忆着从前的时候,会有人想到丹羽,想到桂木,然后再想到他,想到这个特别的名字。如果他也能和他们一起存在于人们的回忆里,那么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更远的未来,是不是也可以算作永远在一起?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人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直到遥远的未来。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他渐渐发现这些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们是如此温暖、如此善良。沉寂多时的空洞的胸口开始有什么东西流淌过,他迫切的想要留住,可双手却扑了个空。
这里曾是一颗心脏的储存之地,后来她不需要他了,空洞的部分被暂时搁置;而现在,他希望能有另一颗心脏来填满它,他想要它,想要一颗心脏。
他安静地坐在那间小小的茶水间里,旁若无人得想象着一颗属于自己的心。它是什么样子的、什么颜色的,以及当它出现在自己的胸口处时,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此刻,小小的人偶开始有了小小的心事……
简小的茶水间里就这么坐着两个人,他们都没再说话,偶尔会有劳作的刀匠闯进去添一壶热水,再顺手给小人偶添杯茶水。
等待的时间里并不枯燥,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等丹羽大人回来,等孩子们出现,等太阳落下又升起,等下一个明天到来。
门外是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交谈声、喧闹声,在这里并不会感到寂寞,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能在这看一下午。
他回头看着那个老人,他已经蜷缩在角落里靠着墙角睡过去了,灶膛里的火摇着身影打在他皱巴巴的脸上。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做,似乎就他没有,也许他也可以在丹羽大人过来之前小睡一下,但要坐着睡的话他还不会。
于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在门外敲击铁块的声音响起第十次时,他就喝一口茶,一杯接着一杯。
最开始,阳光还能照在他的侧脸上、左肩上和腿上,很烫;慢慢地,它照在他的脚边;后来,已经照不到他了。
当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喝下时,他将十六次的锻铁声延长到第二十次,一直到第三十三次……过多的茶水堆积在体内,涨到直不起身。
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杯子,小心翼翼地拒绝了那个想给他继续添茶的刀匠。
对方忍着笑放下了茶壶,端起自己的杯子啜饮一口,以作掩饰,而后,向门外走去。
他低声叹了一口气,丹羽还没过来,这还是第一次他们没在一起吃午饭,看来他真的很忙。小人偶想,只学会基本的自理能力已经不够了,要是想要帮忙的话,他还得学会更多。
回过头,暮色将倾。
等丹羽过来,他们应该可以直接回家了吧,他为此开心着。
丹羽忙完过来已近黄昏,没来得及去找枯等他一下午的孩子,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会无聊吗?还是会难过?和宫崎他们分别后,便直奔下层的茶水间,来不及等货运梯停下,便忙不迭地往那孩子处跑去。
小人偶正坐在椅子上,无聊的晃着脚。见他进来,抬起头叫他:“丹羽大人,你忙完了!”
角落里正打着瞌睡的老人被这动静吵醒,看清来人后,连忙起身招呼对方坐下。
丹羽谢绝了他的好意,说等下次不忙的时候再带孩子过来坐坐,并对今日的叨扰表示歉意。老人摆摆手道声“无妨”,倒是点头应下了他们会再来的话。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留下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只是,千般言语最后只吞吐出了一句:要好好的。
我这一生过成这样也没有办法,希望你们不要活的像我一样,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后的祝福。
老人倚在门口喃喃自语着目送他们离开,等那两道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处以后,才磨蹭着转身回到黑暗里。
丹羽牵着牵起小人偶小小的手,满怀歉意同他解释,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抽空过来看看他的,而不是将他一个人落在那里,孤零零的等一下午。
小人偶摇摇头,紧紧抓着丹羽的手指道:“没有,那个老爷爷一直和我聊天。后来,他睡着了,我就坐在旁边一边听着打铁声一边喝茶,我喝了很多呢。”
现在肚子都还很涨……
但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是吗?听起来似乎还好,”丹羽轻呼出一口气,“抱歉啊,让你等了我那么久,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没有关系的。”小人偶想了想,握着丹羽的手道:“丹羽大人一直这么忙吗?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的,虽然我不太会,但我可以学!”
丹羽看着他温柔地笑着,将他的手攥得更紧:“再等等,等过几天我有时间了就教你打铁怎么样?”随即,又收回话道:“不行不行,打铁太危险了,还是换一个……抓鳗鱼,怎么样?”
“这个丹羽大人已经教过我了。”小人偶仰起头,正骄傲着。
“那……嗯……”丹羽沉思片刻。
基本的生活技能他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即便自己不在他身边,他也应该能把自己照顾好。人际交往倒是鲜少同他提及,不过,丹羽并不打算让他过早接触复杂的人际关系,按照心理年龄来说,他和一般的六七岁孩子没什么区别,过早触及这个世界的反面,除了留下诸多难堪以外,并无任何意义。
丹羽想起不久前托人从八重堂带回来的《幼儿早教指南》,那本书他只来得及粗略的看了一遍,对一些育儿理念仅有模糊的记忆,他翻找着记忆里有关儿童心理特点描述内容,六七岁的孩子心理有什么特点来着?
啊,对——进入人生第二个叛逆期,个性在很乖和很叛逆两个极端游走,比较在意自己在家庭中地位和价值,以及他人的评价;需要自己的独立空间,开始建立自己的道德感和是非观,对批评十分敏感,还有……
丹羽快速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引导,但随后他放弃了对这些理论的筛选。过于宏观的知识理论最多只能提供引导的基本方向,他想教给这个孩子很多东西,但不能只为了教养而教养。
尽管蹋鞴砂绝大多数人已经接纳他作为这里的一份子,但更多则是怀揣着好奇与试探,仍然有一小部分人,他们的潜意识里依旧认为他只是一个人偶,就连这孩子本身对自我的认知也时常在人与非人之物里来回撕扯。
丹羽不知道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接触过什么、听到过什么。他不否认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桎梏,也看得出来这孩子似乎对成为一个‘人’有着非同一般地执拗。可他最终希望的,是这个孩子能亲手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不是终其一生困囿于他人的阴影里。
他慢慢想着,牵着小人偶沿海岸边慢慢走着。
小小的人偶看向那双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看着上面青灰色的血管和布满褶皱的皮肤。丹羽的手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粗粝,握上去的手感并不柔软,因为掌心有陈年的茧和皲裂的口子,这些东西让它握上去的触感硬硬的,却也很温暖。
细细体会着从他手心里不断涌上来的温度,这样的感觉让小人偶觉得自己像丹羽大人手中的一只小风筝,就快要飞起来了。他藏在丹羽的身后,脚步逐渐轻快起来。
正暗自雀跃着,风突然停驻了一瞬。
丹羽放慢脚步,没由来地回过身问他:“和我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每天都很开心!”小人偶仰起头看着丹羽笑的轻快。
“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丹羽又问。
“喜欢!这里的每一天、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当然,最喜欢的是丹羽大人!”他踩着岸边湿润的泥沙,踉跄着往前走。
晚风渐寒下来,吹在脸上有些发疼。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丹羽似是轻松一些,他将小人偶抱起来,在怀里颠了颠,然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们一起生活,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你们?”小人偶环抱住丹羽的肩膀,疑惑地问道。
“对,我,还有我的妻子,以及我的家人和朋友。”丹羽在他耳边慢慢道,但也为他预留了选择:“当然,如果暂时还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抱歉,突然和你说这些,是我没有考虑好……”
小人偶怔愣一下,回过神来时,他摇着头告诉丹羽不必道歉。
“不是不愿意,只是要作为家人一起生活的话,我还是想再等等……至少,让我再像你们一点。”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丹羽大人,这里一直空着一块。”
我没有心。
我是一个人偶,一个没有心的人偶。
他平静的声音像在诉说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仍旧无法接受自己的‘残缺’,越不曾拥有过,就越想拼命抓住。
“我倒觉得你也是人类,只是少一颗心而已。”丹羽将怀里的人偶搂得更紧了,连一丝风也溜不进来,他又问道:“为什么会想要一颗心呢?你想要一颗心,是为了想和我们一样吗?”
藏在心底所不齿的秘密突然被剖开,最终还是抵不过坦诚的交锋,紧咬着那点残缺承认自己并不完美。
并非走散,也没有所谓的家人。他出现在这里,仅仅是因为自己并非完美的造物。
作为盛放「心」的容器而诞生的他即不曾被创作者认可,也不被需要。他原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可胸口盛满的死寂已经无法让他视而不见。也许,只有让那处跃动起来,才能证明自己是完美的,是能被需要且有意义的。为此,固执己见的认为自己必须拥有一颗[心]。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一颗会跳动的器官,那么很遗憾,你可能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得到它;但如果,你想要的是一颗灵魂与精神所在的‘心’,那么我想你已经拥有它了。”
“或许是因为见过很多良善之人,感受到很多出自真心的善意,这使你认为他们是完美的;可这个世界充满着太多的假象,很多时候,它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美好。重要的不是成为什么样人,而是成为你自己。”丹羽拢起衣袖覆在他裸露的小腿上轻声说道。
小人偶久久的不说话了,丹羽说了一些他没太听懂的话,虽然不理解,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这是丹羽给与他的安慰,同茶水间的老爷爷说的那样,丹羽真的能教会他很多东西。
他盯着丹羽微微起伏的胸口发愣,脑中一片空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直到最后都没能出口。
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说服吧,丹羽大人说服了他,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执着于一颗心么?那么,他最初作为盛放心的容器而诞生的目的,也同样毫无意义了吧……
丹羽看着他费解的模样,思索一下问他: “要摸一摸我的心脏吗?”
还不来及回味,那双大大的手掌就覆盖在了他小小的手背上,丹羽牵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最先感受到的依旧是他温暖的手心,然后是温热的胸膛,最后才是那颗心脏。它在手心里平稳的跳动着,律动沿着指尖攀上来,与他的呼吸共鸣。
这就是心吗?很特别呢,和他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很久之后,丹羽问他。
“它在跳?像……像小团雀在地上跳着跑开一样,一上一下的。”小人偶稍作思考,犹豫着出口。
丹羽笑着点点头,可爱的比喻。
“这是心脏。但,并非心。”丹羽告诉他。
小人偶不明所以,但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等一个答案。
于是他又问了另一个问题:“其实除了心,我还想要一样东西,丹羽大人,你知道倾奇者吗?”
“听说过,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突然调转的话题引起了丹羽兴趣。
“我听茶水间的爷爷说,有很多人这么称呼我。”他声音更低了一下。
“嗯……好像是有这回事,怎么了?”刀匠们总是会称呼他为“丹羽家的小人偶”,虽然自己也默许了这个称呼,但总归算不上正经名字。
倾奇者。倒是蛮与他相配的,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没有,我只是在想,可不可以把它作为我名字。”出乎意料的回答。
“啊?!这么快就决定了?你自己呢,真的喜欢吗?”
“喜欢的!”
“好吧,那以后就叫你——倾奇者!”
他让丹羽将他放下,说自己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约定,让丹羽先行回去。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在他转身时丹羽问他。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他回头冲丹羽招着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扬声喊道:“那么,我出发了!”
沿岸漂泊的海风擦过耳畔,吻在归乡之人的脸上。它们远远送来身后的叮咛,将其藏进海水轻轻泛起的褶皱里,又偷摸扑到奔行的脚边。最终,瑟缩着退回去。
遥远尽头的海面将垂暮的夕阳嚼碎,在一望无际的夜色里,满载星光的暮色从那头延展到这头,而属于他的名字被蹋鞴砂的人们诉说于口,从这头传到那头。
从今天开始,就叫我——倾奇者吧!
他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