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是聪明的走兽,聪明而狡點。
小狐狸学得很快,有时候甚至能问出难倒我的问题。
毕竟人类的语言复杂精致,不像走兽的语言那样纯真。
有时,语言就像被猫咪抓乱的线团,挂在这里,挂在那里,缠住学生的口舌,时而把老师也绊倒在里面。
但狐狸是聪明的走兽,很快便学会了人类语言中许许多多指代风的词汇,很快便能用粗浅的语言来形容蒲公英飘散的模样、月光遍洒的池塘。
每当小狐狸发现一个新的词汇,每当他试图用新学的语言探索熟悉的世界,兴奋地为风、蒲公英与大地赋予初生的含义时,她就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们。小狐狸学得很快,我却并没有感到多少欣慰。
等我教无可教的时候,她还会把我留在这片蒲公英的海中吗?
…………
「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不知什么时候,狐狸来到我的面前。她鞠了一躬,黑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垂下来,闪闪的月光从上面流泻而下,像水一样柔顺。
「等他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或许会交上更多新朋友吧……」
——故事戛然而止。
丹羽轻合上那本故事书,将它置放在枕边。
来不及起身,身侧困到迷糊的小人偶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丹羽,还没……念完呢……”
“已经很晚了,倾奇,睡吧……”丹羽俯下身安抚着卧在榻榻米上的小人偶,轻柔的拍打落在他的脊背上,少时,便沉沉睡去。
房门轻掩合上。
院中颓然的枫叶随风簌簌落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踱过廊道,来到院中的茶桌前落座。在夜色里,他弯下腰摸索着拾起了地上的火勾,翻搅着炉中还未燃尽的炭火。炉火不情愿的翻了个身,扑腾起微弱的火星,与远方的灯火一同暗下。
夜里悲凉的冷气不断上攀,牵扯着双腿不自觉地颤抖,丹羽不得不起身回去取下衣架上的两件羽织覆身披上。
月正当空,他等的人还未出现。但愿没有意外……
院门落了锁,他抬脚向那一如既往的夜色里走去。
风似乎带来了熟悉的味道,脚步更快了些。远方忽现一道纤瘦的身影,待他看清时,那个许久未见的人已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她站在那,望着他笑:“这么久没见,已经认不出我了么?”
依旧鲜活的、明媚的笑颜。
“那孩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已经睡下了,听说你来坚持要和我一起等,后面实在困了,就让我给他念故事书,没想到念着念着就睡着了。”脸上是怎么也掩不住的笑意。
“是吗?真想赶紧见到他!”女人满脸期待,“我有预感,我们一定很合得来。”
“一定会的。”丹羽拢紧她身上的羽织,“是个很乖巧的孩子,长得也很漂亮。”
“真的?!还有么?”
“会做饭团,你一定想不到,他只花费了三天的时间就能捏制出大小均匀的饭团,味道也很不错——很有天赋的孩子,教给他的东西都学得很快,学得很好。”他讲起小人偶时,脸上总是骄傲。
然后,就见他话锋一转,挺起身板轻咳一声:“我可是每天都能吃到喔!”
身后的人皱起脸轻哼一声,她抓起丹羽的手加快了步伐,“快,回家!我想见他!”
干涩的海风吹着哨,越过层叠的崖壁,沿路将他们送往家的方向。沉睡的小院被簌簌的脚步惊醒,一声清脆的开锁声宣告着主人的来到,起身敞开怀抱与归来之人相拥。
廊外,木板吱呀的呜咽几声,在西北角的别屋前噤下声来。
门下,低语声轻起。
会不会吵醒他?
她往前凑了几分,话还未尽,那双正欲覆上障子门的手突然撤了回来,然后是短暂的怔愣。透过门缝的眼睛,此刻似乎以某人的身份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以满足个人意愿的名义来窥探他么?
这种行为她好像做不到。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算了,赶了这么久的路,衣着应该已经不大得体了吧,说不定还有黑眼圈?顶着这幅糟糕的样子来见他,未免也太失礼了。还是等明天吧!”话落,她转身朝卧房走去。
丹羽紧随其后点起了一盏烛火,暖黄的火光轻摇着亮起,映在两人面上晃着眼。
良久,她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丹羽答非所问,“也许是困了吧。”
言毕,是两道叹息;转而,为一阵低笑。
睡吧,他说。
今夜一定会是个好梦。
黎明时分,耀眼的金色日光又一次漫过东南角的崖壁,洒在起落的潮水上,时开时败。
这是入冬以来第一个拥有阳光的清晨。
温和,而不炽烈。
睡梦中的小人偶被催促着醒来,朝向光明的小院踉跄着走去,朝向此生最为温暖的怀抱中去。
“早安,小倾奇!很高兴见到你!”
来不及回过神,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小脑袋上揉了揉。
很柔软的触感,比一般孩子更为柔软一些,眉眼也很漂亮,细看下来,略微有些熟悉。
倾奇者抬眼看向俯身半蹲着的女人,抿嘴浅笑着,向她道了一声早安。
“早,早上好。”他道。
“叫我千绘就好,希望昨晚没有打扰到你。”她道,“过来坐,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牵着小人偶至一旁的茶桌前坐下,木质的茶桌上置放着两个月白色的礼盒。千绘将礼盒推了过去,“拆开看看。”她说。
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倾奇者是意外的。人类会给不同的人送不同的礼物,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叫做投其所好。而不同的礼物又代表着不同的意义,也许是请求,也许是祝福,又或者,只是一种仪式感。
而千绘小姐会送给他怎样的礼物呢?以及,他需要回以怎样的一份礼物才能回报这份心意?
怀揣着小小的心思,他打开了礼盒:一套薄蓝色的和服和一整套童话集。
毫无疑问,那套童话集完全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里面的书籍,厚实的精装书册与孩子们送给他的那本完全不同,书页更光滑,色彩更明亮,字迹也更为清晰。
这一定,是一份很贵重的礼物。他想。
倾奇者盯着它看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谢谢,我很喜欢!”他说。
是新的童话集!这样先前那本故事书里残缺的童话,就能知道它们的结局了。不过,他还是小心询问了一下它的价格,如果过于昂贵的话,回礼就很难办了。
“嗯,一点点吧,所以要将它们完整读完喔。”千绘看着他逗弄道。
“那我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分享吗?”倾奇者又问,“我不会把它弄坏的。”
“当然可以,这本就是给你的东西。”她肯定道,“带着它去找你的朋友们吧,他们似乎在等你。”
门外,是探头探脑的小家伙们,一边催促着,一边朝他招手,“就快到早学的时间了,第一天上学可不能迟到,我们得赶快出发了!”
倾奇者抱起一整套故事集,回头再次向千绘道谢,并作告别。
那道瘦小的身影一路穿过潮湿的小径与海滩,来到他将获取知识的殿堂——
以踏鞴砂西北角的汀洲上特有的海螺为外形依据,与其上残留的海蚀崖走向相平行,设立了一间小小的居所。简小的地方与其说是学堂,不如说是看护孩子们的临时区域,因为再往南一点,就是大人们工作的地方: 踏鞴砂核心冶炼区。
入口两侧的哨岗刚好能完整监护到这间学堂的前后区域,而裸露水面的汀洲唯有南侧与岛屿接壤,成为出入这里的唯一通道。天然的地理条件为其提供了相对安全的环境,因此,将孩子留在这,由落户此地的老学者照看,是绝大多数刀匠心照不宣的选择。
建筑顶部依据主人的喜好搭建了一个简小的瞭台,若是能避开他的目光偷偷上去,定能看见那停泊在对岸的巨大海船的一角。此时,湿润的海风里总会飘扬着海鲜特有的咸腥味,若是丹羽下工早些,还会领着他去往那货船上挑选一些海货。新鲜的贝类会在竹篓里一张一合吐着泡泡,如果同它们问个好的话,还可以获得店家赠送的优惠和额外的体验。
踏鞴砂的人们并不反对他以稍显笨拙的方式去探索这个世界,他们看着他有时也会回想起幼时稚嫩的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再往后,就只能咽下海风里的苦涩,默默地同过去告别。
甲板上的瞭望镜是倾奇者最感兴趣的东西,透过那小小的视角,可以看清遥远之外八酝岛深处的险峻崖壁,以及那巨大的魔神遗骸。据说,在那遗骸南侧绵延的断崖深处,徘徊着一个鬼面的人型魔偶,似乎没有说话的意志与能力,若不幸误闯它的领地的话——
狡黠的水手会在他瞭望八酝岛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念叨着这个老掉牙的见闻,每每说到这,还故作玄虚地停下后文。倾奇者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这个故事,他总能莫名地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些不善的气息,若有若无。
他并是个一无所知的木偶。至少有些时候,在人际交往中,他与绝大部分人都能维持明面上的和平。没有人会去挑破彼此间难言的矛盾,虚假的融洽往往比确切的是非更能被人们所接受。或许是为了维护那所谓的体面吧……
但不论如何,丹羽告诉过他,去成为自己就好。所以,他选择来到这里,选择融入那些寄留在这所学堂的孩子们。
倾奇者已经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那位退休的老学者不远千里回到了故乡,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依旧选择接过照看这群孩子的任务,继续为他引以为傲的教育事业奉献着微不足道的余光。
于是,在孩子们兴奋地发现一只闯入课堂的小团雀,却因争夺放生的机会而误伤它时,他向所有孩子提出了一个问题: 何为生命的重量?
事实上,倾奇者不懂这个问题,孩子们也同样不明白。
他站在角落里,同所有人一样为那只负伤的小团雀而感到哀伤,尽管那并非他们的本意,也不是他的错。
一条生命将要逝去了,让它负伤的人反而在为它难过,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它不会再有机会活下来了,挣扎与哀鸣都不属于它。
所以,它安静地死掉了。
掌中早已冰冷的遗体被安置在汀洲东北角的御伽树下,那里朝向广阔的大海与天空,是它最后的祷告与期冀。
涨落的海潮独自号叫着,为这不幸的生命鸣颂着一场简短的葬礼,没人知道,下一次又会在那捧沾满哀思的泥壤里,挣扎出怎样的新生。
直到海风送回呼吸,他们才惊觉一条生命的重量竟然轻得如此可怕。
“但从今以后,它会一直活下去,活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中。”年老的学者平静地说着,“现在,你们是否明白:何为生命的重量?”
此刻,他们才真正懂得。
倾奇者似乎懂得了一点,但他还不太明白:人,究竟如何看待死亡。
他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丹羽。
总有一天,他们或许会分别。
老学者告诉过他,他已经完全具备一个人应有的本质,除去身体上的差异,他的思想与灵魂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但他生命的厚度与长度终会越过所有人。
丹羽并未料想到第一天去学堂归来,他会问自己这样一问题。
“死亡,是人终其一生都难以面对的课题。”深思熟虑过后,丹羽还是决定告诉他,“人都想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生留下些什么,于是在有些时候,就会偏激地将活着扭曲为应得之物;而死亡是一切的终焉,没人甘愿放手那些将要或者已经得到过的东西,所以,绝大多数的人们会对死亡闭口不提。若是以前的话,也许我不会害怕它,但现在,倾奇,我想我会动摇。”
他叹了口气,“我还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它”丹羽沉默良久,又问他:“那你呢,你怎样想?”
“我不知道……”小人偶低下头,沉声道:“对于死亡,我只是感到很……很困惑。所有人都说:死亡是可怕的。可如果死亡是不幸的,为什么他们口中死去的人听起来只是平静的睡着了;可如果死亡是一种解脱的话,那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难过。”
核心冶炼区的刀匠们并不会特意去顾及一只人偶的感受,他们聚在一起时会说着一些他插不进去的话题。
“我母亲可能要不行了,我真怕她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谁知道意外来的那么突然,好好的一下就这样…….”
“老人家要是在梦里走了倒也好,至少没那么痛苦,万一……那得多遭罪啊!”
那时的他听着人们讲述着自己病重将逝的亲人、一病不起的孩子和旧疾难愈的苦痛……恐惧迫使他们面目扭曲,挣扎着妄想谁能救救他们。
初次直面死亡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怨恨、都在逃避——冶炼炉心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了,它不再是蹋鞴砂的荣光与骄傲,每个人都在怒视着它,是为他们无声的控诉。
而现在,当他再一次直面死亡时,内心却要平静得多。死亡这一课,教会了他许多。
“因为,死亡并不意味着失去。痛苦是因为我们还有未完成的告别,总会有人先一步违背约定去往生命的尽头。但不论生命以何种形式来过又离去,它终会留下应有的痕迹。”丹羽说。
“那约定呢,那又是什么?”倾奇者想了想,又问。
我们会活下去,总会活下去的。
手心下,信纸微皱……
无论如何,活下去是生命最盛大的祝祷。
我们都要活下去,我们总会活下去的。
倾奇者想。
因为活着,总归会得到一种满足。
而千绘小姐的到来,让这种满足比以往更甚。自他去了学堂以后,倾奇者每天都会和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这种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分别,在等待的时间里却最难消磨。但,当一天就要结束,人们都要回家的时候,在冶炼区与学堂路口的交汇处总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要看到她,倾奇者就会感到安心,而千绘会在回去的路上一如既往地问他同一个问题:今天过得怎样?
学堂里的孩子们几乎都会由父母一起接送上下学,偶尔兼顾不过来时,也会请相熟的人帮忙接送一下,总归孩子们都是被人惦念着的。
倾奇者和他们不太一样,丹羽并不是每次都能准时过来接他,有时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甚至无法按时接送他上下学。一开始,村民们也会顺路捎带他一程,渐渐地,他们看见他也只会客气一句,不再邀请他一起回去了。倾奇者体谅他们的难处,所以并不会让他们为难,此时就只能靠他自己回去,或者去丹羽的工作间带上一会儿,等他忙完再一同回去。
次数多了,学堂里的孩子们也会有意无意地问他:“除了丹羽大人,没有别人来接你了吗?”
问题直白,又真诚。而倾奇者也会低下头,故作轻松回答他们:“没有,丹羽大人很忙的。不过,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的。”
“哇,那你很厉害喔!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做不到自己一个人回去。”孩子们说,“下学以后天都快黑了,不太能看清路,让人有点害怕。”
“会有一点,不过只要闭上眼睛往家的方向跑就不怕了。”倾奇者想了想,道。
只要回家,就不怕了。这句话获得了孩子们一致的认同。
不过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一个人回去了。千绘的到来让他成为了人们口中也被人惦念的孩子,她在不知不觉间好像扮演了一个类似“母亲”的角色。然而,这样的关心反倒让倾奇者不知该以何种称谓来称呼她。
直接称呼她的名字?似乎让他们的关系显得略为生疏了一些,但要称呼“母亲”的话,他好像也不太能叫出口,而且她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倾奇者从未正式地叫过她的名字,但孩子们会在私下里亲切地称呼她千绘小姐。
这样也没错,其实这样就挺好。而对于倾奇者不太好意思叫她这件事,千绘大致能理解。在她看来,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牵绊住他,人与人之间不必建立如此复杂的你我区分。当然,也不存在真正的两清。
千绘对他过于好了。倾奇者有时会这么想。在这段难以言说的关系里,她始终为他保留了一种微妙的疼爱,以至于倾奇者有时看着她,也会想到记忆中的那个人。
——「母亲」
脑海中偶尔会浮现那个人的背影和样貌,其实已经不太清晰了。只记得「她」袖口处的绀紫色龙丹花纹、垂落腰际的长发和眼角那颗小小泪痣。哪怕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也依旧无法掩盖记忆中那极致的威严与尊贵。
他对「母亲」的记忆只有这么多,对于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了解的也并不深入。在倾奇者看来,要是还有机会见上一面的话,他应该只会再看她最后一眼,然后他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尽管他还是有些难过,尽管自己还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
算了,其实也没有很难过。
只是一点点而已,他早就不在乎了……
现在,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他想。
左侧的胸口处总有什么东西堵在那,一种胀满的感觉,似乎填补了一点空洞的部分,似乎又很多。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也不知道填满它究竟还要多久,等到那时候应该就能称之为一颗[心]了吧!
他依旧在等,等它出现,在他的躯体里疯长。如此,他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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