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其五 炉边夜话

蹋鞴砂是一座环形的天然岛屿,耸峙的山岳自西北方向以月牙形状围拢着中央宏大的冶炼高炉,这里是玉钢的生产基地——以战败魔神的骨血结晶和优质铁矿锻炼成的坚硬钢材,是蹋鞴砂人民赖以为继的荣光。出身一心传三家之一的丹羽久秀,衔领造兵司正之职,为此辖域的最高负责人。

然而,用于玉钢冶炼的晶化骨髓虽能极大提高武器的韧性与硬度,但矿晶析出所蕴含的祟神之力也同样不断蚕食着刀匠的血肉。长期暴露在遗骨结晶影响下的人们,久久地背负着高温与祟神灼伤的痛苦,而这些被外界视为短寿和病痛的标志,在这里却被誉为荣耀的徽记。

为将军大人竭力,是何等殊荣!

他们骄傲着,向神明献出自己本无一物的一生,以此博得神明的青睐。

无根之人最是漂泊,被历史的洋流冲击在此地的人们因为一人的心软而寻得短暂的歇脚处,便不顾一切的回馈着这份心意:以身上的疤痕和歌声为信物,巩固着与这片土地的联系。

玉钢冶炼的本质是为消除魔神怨念而存在,所有被卷入这一工业的匠人也都不会承认:维系雷电五艺的荣光,势必要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一代又一代的匠人为了技术、梦想、伟业,相继走在传承的道路上,甚至不惜为此献出生命。

自接任造兵司正一职以来,受祟神影响的诸多刀匠或已损身劳力,或已因这短短数载葬送余生。如此,丹羽不得不奔赴稻妻城,同枫原和赤目两家共商解决之法:更换原有的锻刀技艺。

只是,此行并未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但,不论枫原和赤目两族支持与否,踏鞴砂必须尝试革新现有的锻造手法。否则,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失控……

他望向炉心,久久以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再慢一点,再慢一点,他一定会有办法。

可呼吸之下,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急切。

但‘命运’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来自异国的机械师于此时远赴稻妻为技术交流而来,又恰巧与赤目家主赤目实长偶然结识,为提升锻造水准进行了深度的合作;而摒弃蹋鞴砂冶炼技术的弊端随之成为二人的合作目标,并在之后的研究里拟定了相应的优化技术和新的锻造技巧。所有研究成果最终全部归于赤目名下,而后经其介绍,与同为「一心传」的丹羽久秀相识,转而将技术卖给了他。

新的技术与方案直接改变了蹋鞴砂传统的生产与锻造模式,玉钢的产量与冶炼效率大幅提升,其产生的祟神之力则被集中回收另作处理。只是那最终的用途,被冠以机密的名义,连丹羽也不得而知。而那名机械师在工程建设完毕后,也以技术顾问的身份留在了这里,成为蹋鞴砂新的一份子。

一切似乎是那么的顺利,顺利到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赤目实长交予他的方案以及炉心的运转没有任何纰漏,那么,会是时间问题吗?

丹羽紧盯着那角落里的签名,眉心紧皱。

派去枫丹的人至今没有消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下应该已经抵达枫丹锻造协会了。

为交流技术而来,也确实与当地一部分人结为了好友,但又形迹可疑,时常在核心区域和不开放的地区附近徘徊,嘴里还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总是眺望着大炉沉思,观察炉子的状况,也常常观察当地居民,目光令人不适。

…………

丹羽翻看着信件,诸如此类的文字一篇又一篇。他不明白,自始至终不明白一件事:

你究竟是何人,出现在蹋鞴砂又有怎样的目的?

来自枫丹的——埃舍尔先生。

窗外,原本灰白的天空突然沉下,砸落几滴雨星。不等他回头,灌进屋内的那一口烈风忽而掀起桌下的火盆,将残留的灰烬扬撒一地。来不及整理,冶炼高炉里随即传来沉闷的声响,巨大的气流裹挟着泥灰向外四散而开,待他匆忙前往查看时,一切又归于平静,似乎刚才的动静只是一场幻觉。

火光渐灼,劈裂声又起,每一粒翻飞的火星都是血液里流淌的恐惧。

是他听错了么?

是他们听错了?

他回过头看向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的脸色。唯有疑惑,四下无言……

“丹羽,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跑过在这站着不动?”

宫崎的询问将他游离在外的意识拉回,他似乎以某人的视角看见了些什么,当他竭力回想时,脑中却一片空白,那是他看不清的未来。

记忆流走以后,他才回过神来。

没事,只是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奇怪,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没什么,我可能看错了。”

很久以后,他才轻轻道:“但愿一切不会太糟。”

可很快,那隐约的不安还是酝酿成了事实。

用以吸收祟神之力的装置总会涌出怪异的黑烟,最初接触到的工人会不受控制地精神亢奋,在持续短短几日后便如槁木死灰,病症离奇得难以解释又无从医治。没人能靠近它,更遑论将其关闭一事。

污染弥漫的范围愈来愈大,接纳新技术最终换来的是工人身心损耗和伤亡不断上升,直到有不少刀匠因此死去时,丹羽才惊觉这似乎是一场早已编制成网的阴谋。他只能暂且将事情压下,叮嘱所有知情的刀匠切勿声张,随即派人秘密前往稻妻城,将情况如实报予天领奉行,并寻求医士救治。

只是,只是——

所有外出求救的人最终都没能回来!同去枫丹调查埃舍尔背景的人一样,一个都没能回来。

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踏入过稻妻城,是否顺利前往天领奉行,又是否还活着?他只在事发后的第七日收到了一份带有私印的纸笺,来自枫丹锻造协会的回信,内里的信笺却一片空白(意为:查无此人)。

自此,再无其他……

是夜。

昏黄的烛火反复亮起又复灭,残余的光再一次透过屏风映在院角处,很长一段时间,倾奇者都没再阖眼。

丹羽又一次起身坐在院子里,坐在满是工作笔记的茶桌前。他坐在那,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动,只是看着炉心的方向一言不发。

他已经决定,只等埃舍尔的装置完成以后,他将带着它去关闭这座与踏鞴砂共存了数百年的炉心,但愿一切顺利。

丹羽坐在这里,看向这个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还有几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千绘和倾奇还在这里,最后的时间还有他们在,他并不感到难过。只是,唯一还留有遗憾的,是没能等到千绘腹中的孩子出生,也不知道会更像谁一点。

倾奇这段时间和她相处的很融洽,等事情结束,即便自己不在,他也能和千绘一同回到枫原家,和他们一起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不必因为未知的恐慌而犹豫不前,似乎挺好.....

他慢慢想着。

院中、房间里,每个人都没睡。

只有廊外那道纤瘦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宣告着无言的哀伤。

倾奇者还是走了出去,远远地就看见她,他慢慢挪过去,轻唤了她一声。

女人回过头,来不及遮掩泛红的眼角,就被倾奇者紧紧抱住。

“丹羽没事的,对吗?”他问。

千绘抱住他,扬起头努力将眼泪倒灌回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当然,会没事的。”

骗人。他想。

如果当真没事的话,为什么丹羽近来会如此不安,又为什么千绘要躲在这里偷偷难过,不让人发现?

“一定发生什么了,是吗?”他颤着声道:“你们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明白一些,你们……”

倾奇者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等他再张口时,只有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堵塞在喉咙处。他努力吞咽几下,试图将唇齿间不自觉的颤抖用力压下,“你们一定不要骗我,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一起的,不是吗?”

“没什么,倾奇。”千绘眼睛依旧红着,但已然没有了泪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去睡觉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拍着怀中人的肩,不停安抚着。

直到现在,她还这么哄着他。

倾奇者垂下了头,抿起唇角一言不发。

顷刻后,他忽而后撤了两步,转身向院里跑去。纤瘦的指尖将要碰上那身白色狩衣的一角,还未能紧紧抓住就与她错过,像凌冽的风一样从她眼里划过,消失不见。

千绘没来得及拉住他。

他长大了一些,开始学会任性,有自己的心事,但他依旧只是一个孩子。

她只能寄希望于丹羽什么都别告诉他。否则,他不会接受的。

急促地脚步离得愈发近了,这一次,院中的人没有再回头看他。倾奇者在他身后站定,匀缓着呼吸,他想知道丹羽究竟要做什么,也想问他为什么明明事发这么久了,却什么都不告诉他。若不是意外从那名来自枫丹的机械师口中得知的话,丹羽到底会瞒他多久?

他想像寻常孩子那般朝他哭闹一下,但他没资格这么做,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他只能用近乎央求的语气叫着他的名字,问一句:“你不会丢下我们的,对吧?”

丹羽依旧没有说话,唯独这次,他承诺不了他想要的未来。

很久以后,倾奇者才开口。

他说:“我去见「她」。她给我留下了一枚金羽,听说……是她的信物。她总归是放弃我了,但绝对不会放弃你们,不是吗?毕竟……”

还未说完的话,被丹羽直言打断,“宫崎七日前就已经乘船前往稻妻城求救了,你知道往返稻妻城和蹋鞴砂需要多久吗?”他自顾自地答道:“最多不超过四天。但七日过去了,宫崎他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并且在此之前,我们也曾派出过很多人前往稻妻城求救。”

“虽然我不愿这样想,但倾奇,或许我们真的已经被放弃了。”丹羽转身过来看着他,眼里满是他读不懂的无奈。

“高层,或者直说吧,天领奉行内部也许有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场事件。只是我不明白的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与那些算计相比较而言,在他们眼里,是稻妻的玉钢冶炼产业根本就不重要,还是说蹋鞴砂这数以百计的匠人们也不重要?”

“仅仅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惜以蹋鞴砂为筹码,将稻妻引以为傲的百年工业付之一炬吗?”丹羽整个人都在颤抖,“但不管是谁,要想毁掉蹋鞴砂的计划都不会得逞。”

这是丹羽第一次将现实残酷的剖析在他面前,但他又忽而调转了话锋,语气变得很轻:“不过,既然你想,那就去吧!只是此路免不了波折,你要多加小心。”

“走水路吧,这样快一点。”丹羽笑得极为轻松,似乎这样,就能对藏于心底的愤怒和绝望视而不见。

“那你要等我回来!在此之前,你们一定不能有事。”倾奇者央求着,用尽所有的力气看他最后一眼。

他依旧笑得那么温柔。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应下。

藏于胸口处的金羽被倾奇者紧紧扣住,只等黎明时分,他将带着它启程。

——当宣告黎明的鱼肚白从天际泛起,在他即将推门离去时,站在丹羽卧房的屏风前,倾奇者忽然有些想去同他道个别,但在他驻足的瞬间,却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吧。他想。在没做好离别的准备之前,不道别是为下次重逢留下的期许。

要等我回来,丹羽。

他默念着,转身,离去。

月牙白色的身影于远方忽明忽灭,不知将会飘往何方。

太阳还是湮没于苍穹之下,童话里的夏日自此不复朝阳。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春末,也是将是最后一个。

因为,又一个夏天将要到来。

初夏的风会将他送往温暖自由的地方,在那里,他不必度过此生最为漫长的寒冬。

不要怕,倾奇。

你要一直往前走,一定不要回头。

再见,倾奇。

往后的旅途,希望你能坦然。

对于失约的事,我很抱歉。

另,一定要好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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