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握着铜环，敲了三下，左边的门顷刻间就开了条缝，慢慢拉开。
一人站在门里，对穆冬行礼：“少爷回来了，请进吧，小人是穆府管家张福。”
张福看着三十来岁，面容敦厚，一张圆圆脸，笑容带着些谄媚，身着一件对领镶毛边长半袖，手上笼着白色密实绒毛的手捂子，看着极其暖和，此人若是挺直了身子，应也是器宇不凡，可偏偏喜欢弓着背，做小低服。
张福打量着穆冬，穆冬也打量着这位管家，笑道：“嘿，你都不问问我，怎么知道我是你家少爷？你就不怕我是骗子是小偷？”
张福躬着身子笑：“少爷说笑了，少爷和老爷长得这么像，怎么可能认错呢。而且府里也提前得了消息，所以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穆冬心想，看来他和他爹是真的很像啊。
穆冬一脚跨进门，只听张福大喊：“等等！”
穆冬惊起，急忙收回了脚：“怎么了？怎么了？”
张福谄笑：“那个少爷……麻烦换只脚。”
穆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有什么区别吗？
张福解释道：“那个……男左女右。”
穆冬觉得好笑：“穆府还有这讲究？”
“什么穆府呀，”张福笑，“这是您家，若是不喜欢，以后您自个儿当家作主了，改了就成了。”
穆冬倒是不在意这些小节的人，让他左脚进他便左脚进吧，“这府里还有什么规矩，你跟我一并说了吧。”
“少爷这边走。”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回廊的灯早已挂上，照亮着往来的路。
“少爷，咱们宰相府不是世家大族，府里规矩并不大，少爷是主子，更无需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咱们府里以相爷为尊，相爷说的便是咱们的规矩，不论对错，只是相爷并没有规定说少爷也需遵守。”
张福饶老绕去没个重点，穆冬直接说：“张管家，有话直说，我遵不遵守是我的事。”
“是是，那我便说了。老爷对自己定下的规矩，少爷可以听听参考参考……这作息要规律，卯时三刻起戌时八刻休，平日不可嬉戏打闹，不可打骂下人，不可结交心思诡谲之人，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出手伤人，不可随意带人进府，不可花钱无度，不可提前支账，不可铺张浪费，不可进秦楼楚馆，不可白日宣淫……”
这些“不可”“不可”听穆冬是头昏脑胀，他问：“张管家，你跟我说实话，这些真的不是针对我的吗？”
张福笑：“怎么会呢，老爷便是如此，小人也说了，这些规矩少爷也不一定要遵守，少爷听听就好。”
穆冬撇撇嘴，信你才有鬼，“这府里面的主子除了我爹还有谁？”
“自然只有少爷您了。”
“没别人？”
“自您母亲过世后，老爷便一直独身一人，府里连丫鬟都很少，都在针线房和厨房。还没问少爷您的喜好，您是喜欢丫鬟还是小子呢？”
“别，我都不要。”穆冬边走边晃悠着四周瞎看，“我就呆几天，不用折腾。”
这宰相府可真是大，弯弯绕绕的，跟个迷宫似的，没个人引路他想溜出去玩都难。
“那怎么行，少爷不用省钱，这官家子弟的排场咱还是得有。”
穆冬不耐烦道：“我爹到底住哪儿啊？咱们走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了吧。”
“这个时辰老爷在沐浴，我带少爷先逛逛院子。”
黑灯瞎火的让我逛园子！穆冬这才反应过来，都在玩儿我呢是吧！
穆冬看前面有个凉亭，他三步两步蹦上去，居高临下对张福说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张福有些为难：“这、这早过了用膳时间，府里没有备餐。”
穆冬冷笑，既然得了消息早早在门口迎我，却又怎会不知我还未用膳呢。而且这府里也是诡异的很，偌大一个相府，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见到其他仆人。
凉亭里摆着一张石桌，三个石凳，穆冬搬了个坐下，不疾不徐道：“不急，我就在这里慢慢等着，今晚夜色不错，星星月亮都有，我也不孤单。”
他倒是要看看，他爹要耍什么把戏。
“张管家，就麻烦你跑一趟厨房了，我晚上吃的也不多，就来个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儿、熏鸡白肚儿。”穆冬一口气说完不带儿喘气的，听的张福是一愣一愣的。
“张管家，记清楚了吗？”
张管家瞪大眼睛看着穆冬：“这……”张管家怎么也没想到穆相的少爷是这样的，完全没有世家子的品貌，形式做派放荡不羁，一看就是——不好惹。
穆冬将一条腿翘到另一个石凳上，随性的笑了起来：“没事，您记不清我就给您再报一遍，我这又想起几个菜，麻烦张管家一并让厨房给做了，算是给我，接风洗尘了。”
穆冬着重点了点后面四个字“接风洗尘”，既然你们给我准备的“接风洗尘”我不满意，就怪不得我自己给自己“接风洗尘”了。
张管家做了这么多年相府管家，自然也不是好对付的，张管家依旧是扬起谄媚的笑容：“少爷您这真是为难小人了，小人年纪大了，这么多菜名，小人是一个都没记住，要不劳驾您跟小人跑一趟，去厨房再背一遍？”
穆冬说他饿了是真饿了，中午那顿也不过是随便吃些，为了赶在日落前进皇城，此时肚子里面仿佛抽筋了一般，不过越饿穆冬反倒觉得自己的思路越清晰。
穆冬摸摸怀里，幸好还有个橘子，他边吃边说话：“您在我家当了多少年管家了？”
张福顶着冷风和穆冬在这寒夜里打机风，笑容却一点都没有露出勉强之感，“回小少爷，小人荣幸，已跟在穆相身侧十年有余。”
穆冬点点头：“看来您是府里的老人了。”
“不敢不敢，”张福笑，“老人谈不上，今年不过而立，还能伺候穆相、伺候小少爷很多年呢。”
穆冬吃着橘子，口齿依旧清晰：“您的记性我看不是很好，不过而立就记不住事，这往后啊，记性只怕会越来越差。我看您这管家位子，趁早让贤吧！”
张福笑容未变：“小少爷有所不知，这当管家不要求记性好，记性好当然好，记性不好也不妨事，忠心就行。”
穆冬撇撇嘴，这人真是油滑得很。
这时，阴影处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张福。”
张福转头，赶紧走过去：“老爷，外边儿风大，您怎么出来了？”
那人慢慢从阴影处走出来：“我紧等慢等不来人，只能自己出来看看。”
张福解释道：“少爷肚子饿了，走不动路，我正在劝呢。”
这两主仆做戏给他看呢，没有穆无宴的命令，张福哪敢给他下马威，穆冬看着没意思，站起身来，“爹，您洗澡洗完了？有空来接见你儿子了？”
穆无宴这才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抬头看向站在半山亭子里的穆冬，一张脸映着月光，像一块经年的玉佩，温润无暇，那张与穆冬相似的脸，比起穆冬的朝气与不羁，多了几分温润的沧桑。
穆无宴披着厚重的狐毛斗篷，轻笑一声，在这寂静寒凉的夜色里格外清晰：“臭小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穆冬从亭子里跳了下来，身姿轻盈，“我饿了。”
穆无宴转身：“跟我来。”
穿过一个抄手游廊，便见白色细碎石子铺成甬路，以一块一块青石板点缀其中，尽头是一间屋子，内里燃着灯火，房上挂着一个牌匾，借着灯笼的光，穆冬看到上面似乎写着三个字，“行路难”。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穆冬疑惑，怎么把这个拿来做私房的牌匾。
“进来吧。”穆无宴推开门，走了进去。
穆冬在门口处停了，看着他爹，“不是要左脚进吗？”他爹刚刚迈的右脚。
穆无宴：“……”
门内迎面便是一扇宽大屏风，上好的天蚕丝做屏面，细腻而柔滑，大面的留白，仅在左下角黑白两色绣着一只丹顶鹤，栩栩如生。
绕过屏风，只见房间内布置极为雅致，清一色的黑原木家具，中间用清白色的纱帐做隔断，让人无法一眼望穿，中间一张圆形大桌早已摆上几道佳肴，对坐摆放着两套碗筷。
穆无宴率先坐下，“坐吧，不必拘束。”
穆冬自然不客气，欣欣然坐下，拿起筷子，道了声“那我便不客气了。”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吃得飞快。
“好吃！咱们府里厨子不错啊！”穆冬下箸如飞，嘴里塞满了食物，“您也吃啊，别光看着我吃。”
穆无宴并未动筷，端着杯茶，慢慢啜饮。
穆冬手拿着一个鸡腿啃着：“您大晚上还喝茶，也不怕睡不着，我要是喝茶啊，得兴奋一晚上。”
穆无宴缓缓道：“往常这个时辰，我都睡了。”
原来是喝茶提神呢，穆冬嘟囔着：“您这睡得也够早。”
穆无宴听见到了，答道：“年纪大了，要养生。年少时的亏损，上了年纪都得一一讨回来……你也注意点。”
穆冬心想，让我戌时睡，我哪里睡得着。
穆冬嘴上还是答应着：“知道了……对了，我住哪儿？”
“等会张管家会带你去。”穆无宴放下茶杯，“吃好了吗？”
穆冬瞪大了眼睛，他这才刚垫了底而已，就听穆无宴说：“晚膳不可多食，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早来书房见我。”
穆冬怀疑，他爹是不是困的不行要赶人了，也不管他吃没吃完。
穆冬快速的夹了几筷子菜装进碗里，捧着碗蹦出屋去，“爹您睡吧，我走了！张管家，张管家，带我回房。”
穆冬怕饭菜冷了，边走边快速的吃几口，张福在前面带路，不时用余光瞟着穆冬，这生活习性真是跟乡下的野小子一个样，张福真是没眼看。
穆冬的房间和他爹离得不远，屋内布置得也没有他爹的素雅高贵，透露着几分简单淳朴，他摸了摸床，还挺软的，穆冬很满意，不用担心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张福没进来，在门外笑道：“少爷，您的屋缺什么就跟我说，我能办到的肯定给您办到。”
穆冬摆摆手：“行，我要睡了，你走吧。”说罢，门在张福面前拍上。
穆冬也着实累了，坐了一天马车，又和自己亲爹斗智斗勇了一番，终于能有个睡觉的地方，穆冬衣服也没脱，被子一掀就躺了上去。哦，还没洗澡，算了，明天再说吧……
“少爷，少爷……”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嘀咕，穆冬不耐烦的转了个身继续睡。
“少爷！”突然一个声音如轰天雷一般在自己耳边炸响，穆冬猛的坐了起来，睁大着眼睛，喘着粗气，“哪里爆炸了！”
“少爷，您终于醒了。”
穆冬侧头，这人谁啊？
“你谁啊？”
张福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道：“少爷，我是府里的管家张福啊。”
“哦，被你吓懵了。”穆冬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回少爷，已经卯时三刻了。”
“才卯时啊，”穆冬大叫了一声，躺了回去，被子把头一蒙，“我再睡会儿。”
“诶，少爷少爷，您可别睡了，老爷已经在书房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那让他再等半个时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