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昨晚没脱衣服没洗澡就睡了,一早被张福抓起来又是洗澡又是修剪指甲,还被换了一身精致的衣服,衣服上熏了檀香。
穆冬穿惯了布衣,陡然换上天蚕丝做的内衣,轻飘飘滑溜溜的,极不习惯,感觉像没穿裸奔似的。
外面罩着一件青色暗纹的夹袄,比棉袄轻便,极为合身,像给他量身定制的。
张福看着焕然一新的穆冬,心想这才像个相府公子的样子。
张福引着他去见穆无宴,穆冬边走边沿途看,这白日的景色与晚上所见完全不同,晚上只觉得这园子清幽寂寥,白天却是一副江南古典园林之景,楼宇错落,叠石理水,亭榭廊槛,宛转其间,虽已入寒冬,可绿松翠柏,仍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北方都城中,一座江南的园林,何其怪哉!
穆冬心想,不是都说他爹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吗,哪儿来的钱修建这么漂亮的江南园林啊!
张福似乎看出了穆冬的心思,道:“这园子是皇上修建的,皇上年轻时下过江南,对江南园林赞不绝口,便命人仿照其风格修建了一座,这样不用下江南也能看到,后来又赐给了咱老爷当府邸。”
“皇帝这手笔够大的,”穆冬不太懂高雅的人,都不禁时不时停下驻足赏景,“不过我爹这面子也够大,竟让皇帝赏了一座园林。那皇帝以后要来赏景,岂不是还得跟我爹打招呼。”想到那个情景,穆冬就觉得有意思。
张福淡淡道:“老爷有从龙之功,这么多年为国家殚精竭虑,多大的赏赐都是应得的。”
穆冬心里却是想着,以后邀请朋友来家中玩倒是倍有面子,不知道谢凌白来我家玩过没,应该是没来过吧,有机会让他来看看,他那么风雅连剥橘子都要手绢垫着的人,肯定会很喜欢。
“到了,这里便是老爷的书房,少爷先在门外等着。”
张福将穆冬送到了门口便离开了,穆冬也不认生,利落的就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三间房,都紧闭着大门,正中间的房上牌匾写着“暮成雪”。
“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暮成雪”吗?
应该是这间吧。
穆冬上前扣了扣门,没见回音,穆冬又喊了一声“爹。”
还是没回音。
穆冬轻轻推开门,一扇与卧房同样的屏风立于前,只是右侧绣着松树,穆冬一下子脑海中就蹦出来一个词“鹤寿松龄”。
穆冬转过屏风,只见一架一架的书柜,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摆放着书,尽头是一张书案,书案上香炉青烟袅袅,散发出阵阵沉水的香气。
屋子里看不到熏炉和明火取暖的东西,倒还怪暖和的,他竟有些热了。
书案前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册书,正是穆无宴。
穆冬行了一礼:“爹。”
穆无宴看着书不抬头:“谁让你进来了?”
穆冬随口道:“管家啊。”
“他只让你在门外等着。”
穆冬踱了两步,解释着:“我在外面喊你,你也没回我,我就进来了。”
穆无宴不动声色:“外面候着去。”
穆冬完全不知道自己爹在想什么,皱眉问道:“不是你昨晚让我今早来见你的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吧。”
穆无宴放下手中的手册,抬眼看穆冬:“我寅时便在此处等你,你迟了一个多时辰。”
你起太早怪我咯!
穆无宴又重复了一句:“外面候着去。”
这是要罚站??
“您这个爹迟到十多年,我都没让您罚站,您倒好,先下手为强,还有天理吗!”
穆冬气得原地转了两圈,他本也没想让他爹抱着他忏悔自己把他一丢那么多年,但好歹嘘寒问暖,就算问问他功课也行啊,一开口就让他罚站!
穆无宴喝了口热茶,捧着茶杯捂手:“那你找地儿说理去。”
说理就说理!
“您把我一丢在临州方家十五年,不管不问,写了封信让我来皇城,是我姨母说父子一场让我来……好,我来了,结果你呢!昨晚让管家来给我下马威,早上又让我罚站……”
穆冬气的指着穆无宴,“我算是看出来了,您根本就是不待见我,那你跟我写那封信做什么!……行吧,您我也看过了,人活的好好的,我看您还能再活二十年没问题,我走了,再、见!”
穆冬甩手转身就走,什么爹,谁爱认谁认去,什么相府公子,谁爱当谁当去!老子不玩了!
还要罚站,罚你姥姥去!
穆冬一大早什么都没吃,气都气饱了!穆冬气喘吁吁的如一个无头苍蝇,到处乱走。结果不经意间,在一个拐角处,撞到了人。
“啊哟!”穆冬撞到对方,却是自己被撞到在地,穆冬捂着鼻子痛呼。
“你没事吧?”
穆冬睁开眼睛,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伸到他的面前,穆冬拉住对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那人问:“你是穆冬吧?”
只见面前的人一身金色的华服,面容俊秀,眼角有些褶皱,洋溢着和善的笑容。
穆冬拍拍衣服,问道:“你认识我?”
“久闻大名,你爹经常提起你。”
穆冬眼神露出不屑:“我爹,算了吧,要不是病了,哪里还记得有个儿子!”
“哟,这是吵架了?”
穆冬没接话题,反问:“你来找我爹吗?我爹在书房。”
那人语气捻熟:“我知道啊,你爹寅时便起身了,我是起不来的,所以这个时辰才来找他,哎,只是这园子太大了,我都走迷路了,不如小公子可否给在下带个路?”
这人也知道我爹可怕的作息,看来应该是我爹的知交好友,穆冬疑惑的问:“张管家呢?怎么没带着你?”
“呀,是我大意了,本来以为这园子来过好多回,就没麻烦张管家,结果……”那人拿着扇子敲了敲头,“这人啊,还是不能太自以为是。”
穆冬看着这人大冬天还随身带着扇子,感叹这人真是附庸风雅:“好吧,我带你去,不过我不进去,你也别说遇见了我。”
那人爽快答应:“没问题。”
两人边走边聊,那人问:“你叫穆冬,可有小名?”
“没有。”
“哎,那我叫你冬冬可好?”那人颇有些自来熟,话出口却如春风拂面一般舒服。
“听起来有点奇怪。”
“我是你爹的朋友,你可以叫我慕叔叔。”
“哦。”
谢慕笑道:“你爹这个人脾气有点坏,口是心非得很。”
穆冬不在意道:“跟我没关系。”
他没有喜欢让人罚站的爹。
谢慕放眼望着这座园林:“就像这个园子,你爹分明喜欢的很,却总是跟我说,这里太大太空了。”
穆冬觉得这话不太有说服力:“这园子漂亮是漂亮,就是没个人气,走一路都见不到人影,太安静了……让我天天住这儿,我也不愿意。”
谢慕若有所思:“这样啊……你跟你爹干嘛吵架?”
“我爹不待见我呗。”
谢慕轻笑了两声:“哪儿会有爹不待见儿子的。”
“我以前也以为是这样。”面对着这个自称“慕叔叔”的人,穆冬突然有种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我爹这么多年没来看过我,我也没说什么,但昨天明明知道我要来,还让张管家去为难我,跟我说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的,今天一大早还要让我罚站!您说说,我有理是没理!”
谢慕突然哈哈大笑:“你爹干的出来。张福怎么跟你说的?”
穆冬忍不住把昨晚跟张福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到蒸羊羔儿、蒸熊掌那段时,把谢慕逗得前俯后仰,笑出了泪。
“你这孩子,太有才了,比你爹有才,哈哈哈哈。”
穆冬被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一点小聪明,承蒙您夸奖,不过这话您可别跟我爹说,我怕他生气。”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浪推前浪,本该如此。”谢慕拍拍穆冬的肩膀。
穆冬指了指,对谢慕说:“喏,前面就是我爹的书房了。您可别说你见过我,我要回去收拾行李回临州了。”
谢慕开了扇子扇了两下:“去吧。”
穆冬行了礼,“慕叔叔,有机会来我们临州玩。”
谢慕点点头,“好。”
目送穆冬走远,谢慕才抬脚往穆无宴的院子里走去。
这个院子他来了好多回,闭着眼睛都能走到,他故意的,想看看那孩子。
谢慕推开书房的门,绕过屏风,走过一层层书架,终于看到了书案后的人,他轻唤道:“阿宴。”
穆无宴没理会。
谢慕走近,俯下身子:“还在生气呢?”
“臣身染沉疴,卧床不起,无法起身迎接圣驾,还请陛下见谅。”说着,穆无宴将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谢慕轻笑,盘腿坐到他对面,“都说了,在宫里咱们是君臣,在外面,咱们是知己。”
“臣不敢。”穆无宴语气平淡,目光落在书上,一丁点儿都不分给面前的人,“臣不想再莫名其妙的躺几天。”
“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吗?”谢慕一点都不介意穆无宴的冷淡,“算算,你已经有大半个月未上朝了,我啊,是真的顶不住了。”
谢慕苦笑,用扇柄敲敲自己的头,“你不见人,他们天天蹲在我书房门口找我要宰相,说我把你藏起来了。这次我是真的冤枉啊。”
“该。”书又翻过一页。
谢慕笑道:“我是活该,千不该万不该,惹怒了我们的宰相大人。可木已成舟,你也惩罚我这么久了,也该气消了吧。”
穆无宴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手成拳在桌上敲了两下,“你知道会惹怒我,却不会放弃你决定的事情。谢慕,你从不认为你做的不对。”
谢慕甩开扇子,摇了摇:“我是皇帝嘛,错的自然也能变成对的。”
穆无宴皱眉,对他大冬天微服出来还带把扇子附庸风雅表示了鄙视。
“你对我下药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明日也会上朝,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
穆无宴还没说完,就被谢慕打断:“刚刚碰到穆冬了,那孩子说你对他不好,他要回临州。”
穆无宴冷冷道:“他本来就应该待在临州的。”
谢慕轻笑:“你嘴上说着硬话,做着恶人,可处处都在为他打点盘算。我去年送你的云锦缎,一年也只产了那么几匹,你自己不穿,倒是给他从头到脚做了一整身。”
穆无宴不以为然:“我儿子穿好点怎么了。”
“没怎么,”谢慕摸着膝盖,低头道,“冬儿要是在你身边长大,保不齐是个纨绔……在临州长大,也挺好。不过你也是够狠心。你知道那孩子跟我说什么吗?他不怪你这么年对他不管不问,我想如果你能对他好一点,那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穆无宴不说话。
谢慕淡然道:“你要是不要这孩子,我可以接管,想当年我也是抱过他的,要不是你执意把他送走,他现在应该和皇子们一起在庸悔院上学,由我朝最好的老师对他进行栽培,日后成为我朝中流砥柱,而不是像一根杂草一样在临州碌碌无为。”
穆无宴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杂草又如何?你有问过穆冬的想法吗?你有为穆冬真正考虑过吗?他想过怎样的生活?他想成为怎样的人?”
“这些、这些你不在乎,所以你才能堂而皇之的给我下毒,让我装病,冒充我的笔迹给方家写信,误导付林去临州接穆冬。你想让穆冬成为你的棋子,为你所用!”
“我告诉你,”穆无宴定定的看着谢慕的眼睛,认真而凌厉,“我在乎,我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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