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白被穆冬一席话,润得心肝脾肺都犹如泡进了春水里,那满腔的春潮肆意冲撞,却找不着出路,只能一层层打了回浪翻滚。
谢凌白闭了闭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穆冬以为谢凌白仍旧不愿意再多理会自己,心下黯然。
自七皇子去后,不过短短数月,一切都变了样。少年无虑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复返,入了护城军,更知世道艰难,治国不易。也更明白,自己与那些雍悔院的皇子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穆冬也成为了那个白日欢笑,夜里辗转反侧的少年。
一如今日,自己救人时单凭一腔热血,并不想以此邀功,却仍旧逃不开尔虞我诈。
思及此处,穆冬心头涌起无力感,他抽回手,“谢大人日理万机,我说笑的。”
谢凌白心头翻涌着波涛,手指安耐着不去抓穆冬的手,“我……”
他想,现在的穆冬是一个丢了糖的孩子,他坦承想他念他,只是如同想念一块许久未尝的糕点。
穆冬翻了个身,闷声闷气:“我想睡会。”
谢凌白踟蹰的走到门边,声音低的像是声叹息:“我并非不想你……”
你若是真如我一般,心悦于我,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来人世遭这一趟罪。
可你若真如我一般,心悦于我,我却宁愿你从未认识我。
穆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谢凌白已经走了。昨天自己说要走,谢凌白拦着,结果自己一声不吭走了,穆冬又忍不住给谢凌白记了一笔。
福管家等在门外,见到穆冬行了个礼,笑眯眯道:“少爷昨日受罪了,老爷吩咐带您回家。”
穆冬蹦跶了几下:“福管家我没事,我好着呢,要回营了。”
“少爷身强体健,自然是无大碍,”福管家顿了顿,道,“只是早晨五殿下来过,请了杜太医到府里,要给少爷再仔细瞧瞧。”
“杜老太医?”
福管家点点头,“老人家难得出宫一次,还是五殿下面子大,请得动老太医。”
穆冬没想到昨天自己装晕真的吓到谢凌白,连杜老太医都被惊动了。
穆冬早上那点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勾起嘴角,有些急迫的问道:“五殿下还说什么了吗?”
“五殿下一向话少,对着老爷也是极少言语,”福管家瞧着穆冬那期待的表情,笑道,“不过他说,少爷心地良善,无可厚非,但万事应当以自身为先,小心为上。”
这个谢凌白,好好的话不对自己说,反叫他人传达,真是有够别扭的。
穆冬随了福管家回去,杜老太医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毕竟穆冬是真的身强体健,哪处都透露着年轻的朝气。
杜太医笑得慈祥:“一大早五殿下就去老夫院子里请安,观五殿下当时神情,老夫真以为有什么疑难杂症,竟连他都诊不出来。”
穆冬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同他玩笑而已,竟没想到他惊动了您,真是对不住。”
杜老太医撸着胡子,哈哈大笑:“年轻人啊……本就该有如此朝气。托你的福,五殿下那焦急的样子,老夫也是头次得见。”
老太医感叹着,“年少情谊最是动人。”
穆冬他那大个半月不见人影的爹终于舍得现身,杜老太医一见找穆无宴,便十分捻熟的让穆无宴伸手,这一幕穆冬倒是看得挺熟悉的。
“近日你都没来太医院,料到你不敢上我这来,我正要去逮你。”杜太医微微摇了摇头。
“老先生说哪里话,我有什么不敢的。”穆无宴义正言辞的很,毕竟儿子还在旁边。
老太医哼了一声:“嘴硬……近日睡得不安稳吧,是不是还胃疼?”
被说中,穆无宴便不吭声了。
杜太医看了看穆冬,又看向穆无宴,“这儿子真是你生的?”
穆无宴:“……”
杜太医嫌弃道:“你儿子身体壮的像头牛,怎么你身体就是个斗笠,千疮百孔!老夫给你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都让你糟蹋没了!真是砸老夫的招牌!”
穆冬第一次见这一向笑呵呵的老太医闹脾气,惊讶的合不拢嘴。
“把你的嘴巴合上。”穆无宴看着儿子的傻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太医不乐意,吹胡子瞪眼:“你朝他撒什么气,有没有点当爹的样子,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穆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能言善辩的爹爹,被堵到说不出话,脸色铁青。
“莫动气,动气伤身,开你几句玩笑话,还当真了不成?”老太医见好就收,真气病了劳累得还是他,“你教的徒弟啊,和你一个性子,都开不起玩笑。”
“那是你徒弟。”穆无宴没好气的说。
“你这人,在我面前还端着,甭管谁徒弟,都比你乖!”杜老太医语出惊人,“再说了,那孩子也是惦记你儿子……的伤,大清早的把我抬过来,要不是为了顺带来瞧瞧你,你当我乐意跑这么大老远。”
杜老太医继续说:“我知道朝中近日不太平,百年不遇的大雪灾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冻死路边,大奴进犯边境,嚣张绝尘,陛下几日寝食难安,你便有几日未睡过好觉……小宴,你是朝堂的顶梁柱,整个大庆都担在你的肩上,谁都能倒下,只有你不能。”
穆无宴垂着眼,没说话。穆冬看向他父亲那单薄的肩膀,竟有些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国家,几十年如一日未停歇。
那肩膀挺得笔直,像是挺起国家的脊梁。那肩膀下面,却是不堪重负的身体。
穆冬鼻头有些酸胀,若父亲是棵遮天蔽日的松柏,此时的自己也应当亭亭玉立,成为与父亲并肩而站的白桦,而不是一株仍旧需要人呵护的小树苗。
如此渺小的自己,怎么有资格成为穆无宴的儿子,却听穆无宴语气轻快带笑:“谁说的,我已经老了,可我的冬儿正风华,正年少,昨日还救了百姓,我大庆的未来交给他们这些孩子,我放心得很。”
杜太医也笑了,点点头:“都是好孩子。”他收拾着医药箱,起身,“我也放心了。”
虽然没有得到爹爹正面的夸奖,但穆无宴语气中的骄傲与自豪,让穆冬心情激荡不已,立誓要出名堂来,让爹爹瞧瞧。
穆无晏还给穆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穆冬的姨母卫氏带着三个孩子已从临州出发,向皇城来。
算算日子,这几日便要到了。
*
一大清早 ,穆冬就出了城,等在入城的官道上张望着。
一驾朴素的马车远远而来,马车已被路途的风尘遮去了原有的颜色,穆冬却一眼认出,那是自家的马车!
“姨母!”穆冬骑马迎上去,边喊道。
马车的侧窗里探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冬哥哥!”
正是方家小女方少艾。
“三妹妹!”穆冬有些惊讶,真真是女大十八变,退去了婴儿般丰满的脸颊,少艾竟出落得宛如一个大姑娘,俏丽的容貌令阳春的三月也活泼了起来。
方少俊也露出脸,笑道“穆冬,你就惦记着姨母与妹妹,写信来也不问候一下兄弟,你是怕打不过我了吧!”
穆冬穿着护城军暗红色的常服,骑在马上,春日的风从脸上温柔拂过,他哈哈大笑:“方少俊,我告诉你,小爷我现在可是护城军小队首领,就算我打不过你,我手底下还有兵呢!”
方少俊嚷嚷着:“单挑单挑,群殴算什么好汉!”他看着穆冬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心里有些吃味,半年不见穆冬竟都当上了小官。
姨母发了话,“冬儿,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去,等会儿人就多了。”
“遵命!”
穆无宴今日也特地推了所有的事情,下朝后回府与方家众人一道用了午膳,略表地主之谊。
他感念于方家对穆冬的抚养与照顾,一直暗中帮助方家。
饭中,穆无宴单独叫走了方少安,询问了他的课业与文章,听后也是十分满意的,不愧是宋敛教导出的学生。他的初衷虽是为穆冬暗中请的师父,但方家有子如此出息,他也是十分欣慰的。
卫氏闲聊道:“此次除了送少安参加春闱,其实我们来皇城还有一件要事。”
穆冬眼睛亮了起来:“姨母,你们是来接我的吧!”
卫氏看了一眼穆无宴,见姐夫并没有不悦之色,便笑道:“你爹哪里会舍得我们带你走。”
穆冬看了看穆无宴,嘟着嘴对姨母道:“我想临州了。”
方少俊见到穆冬撒娇,就有些起鸡皮疙瘩:“咱们都举家来皇城了,你还想临州做什么?难道你想一个人回临州?”
卫氏道:“少俊,要有规矩。”
穆无宴摆摆手:“少年人不必太过约束,都是自家人,无妨。”
“姨母,你们还有何要事?”穆冬疑惑地问。
卫氏看了穆无宴一眼,又看向自家的小女儿,笑道:“转眼小艾也大了,我预备在皇城给她找个婆家。”
穆冬有些惊讶:“什么?”他看向少艾,只见少艾害羞的低下头,扭捏的喊了声“娘,你别说了。”
穆冬瞪着圆圆的眼睛,不能理解的问道:“妹妹还小啊,怎么就要……出嫁了?”
卫氏耐心解释道:“不小了,少艾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已经定下了,再说也不是说亲就要成亲,中间少不得还有一两年呢。”
卫氏对穆无宴道:“上次穆大人来信说的那家,我觉得很不错。少艾若是能嫁过去,也算我们高攀了。”
“何来高攀?”穆无宴并不认同,“少艾是我妻家女,也是我穆无宴的女儿,品行才学才学都没得挑剔。那施家也不是什么世家,有些功名而已,他家小儿子今年也科考,若是名次不错,我才会同意这门亲事,否则任他们嘴皮子说破,少艾也断不会嫁与他家。”
穆无宴这般抬高卫家,想必那施家也不敢轻看了少艾,卫氏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朝宰相亲自保的媒,肯定没有人敢把少艾欺负了去,卫氏帮女儿理了理头发,心中欣喜不已。少安若是此次也能得个好名次,有穆无宴这颗参天大树在,她也是不用愁的。
说不定,他们卫家也能在皇城立下根来。说到底,还是姐姐有眼光。
穆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像辛苦种的果实要被不知何人摘取一般,自己这如花似玉的妹妹……
*
二皇子殿下因病推迟了婚事,三皇子却到了婚期。这是皇帝的儿子里第一个正式娶妻的皇子,皇帝大笔一挥,赐封永定王,赐婚礼部尚书之女。
封王,分府,娶妻。
这是所有皇子都会历经的过程。
即便所娶非所爱,但木已成舟,三皇子恭敬地接过圣旨,认命的去走所有人替他选择的路。
穆冬与朱四小姐一直关系不错,每每有新的话本子,朱四姑娘便会托人送来穆府,送到子今手上,再有子今转交。
听闻三皇子要成亲,穆冬抽空去了趟若水书坊。
如今若水书坊的门面又增加了五间,豢养的写手也增加了一倍有余,朱四姑娘还在城南与城北都开了分店,成为名副其实皇城第一大书坊。
朱四姑娘腿搁桌上,边看刚出炉的话本子,边把瓜子磕的满地都是。在她旁边,许久未见的虞盛世子谢凌安正优哉游哉的点茶。
朱四姑娘见穆冬来了,这才把腿从桌上拿下来:“你来的正好,这是今日刚出的话本,我正要差人送去你府上呢。”
谢凌安听闻这话,在一旁皱眉,“他是没手还是没腿,不会自己过来拿吗?还劳动自己的人。”
朱四姑娘翻了个白眼:“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
被骂的谢凌安竟没还嘴,反倒点好茶,送到四姑娘手边,“尝尝。”
朱四姑娘自然地拿起,喝了一口,评论道:“还行,比上次好点。”
穆冬看得目瞪口呆,“你俩什么时候化干戈为玉帛的?”上次还喊打喊杀的,怎么这会儿,有种如胶似漆之感。
谢凌安啪的开了扇子,笑道:“穆公子有所不知……这若水书坊,本世子也投了钱。”
朱四姑娘补充道:“不过我还是大老板。”
穆冬一听有戏:“有钱一起赚,带我一个?”
朱四姑娘正要开口,被谢凌安和扇打断,语气极为不耐:“有钱赚凭什么带你,本世子的东西你休想染指分毫!”
“不带就不带,我才不乐意有你这样的老板呢。”穆冬撇撇嘴,目光在谢凌安和朱四身上转了一圈,这两人肯定有奸情!
这样也好……起码四姑娘不用再为三皇子伤心了。
见穆冬打消了年头,谢凌安才悠闲的扇着扇子,问道:“听说你进了护城军?”
穆冬喝了陆寻舟端上来的茶:“世子耳聪目明,在宫里也消息灵通啊。”
谢凌安幸灾乐祸:“你和五皇子那点事都传到街头巷尾,人人皆知了。”说着从屁股下面抽出一个话本扔给他,“家里养的写手写的,明知没法印成册,拿不到银子,还写得挺起劲的。”
穆冬草草翻了几页,就看到这一段:
穆冬被谢凌按在墙上,侧头垂眼,露出一截白净修长的脖颈:“五皇子殿下,请您自重。”
谢凌白眼睛通红,他的手放在穆冬那截脖颈上摩擦:“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是我的!”
“穆冬只是一介草民,当不起殿下厚爱……请殿下放了我吧……”穆冬缓缓抬眼,眼底沁满了水汽,他悲伤的看着谢凌白,就像是看着水中的月亮。
……
穆冬看的眼晕,鸡皮疙瘩都翻了起来!
原来看自己的同人竟是这种感觉。
有点难为情……但又很想继续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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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少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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