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1——《桃花行》

小径蜿蜒,通向幽深远方。两旁是漪漪绿竹,茂密而繁盛。

透过竹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两道高墙。灰白而古老的墙,也是那样的美,并不同于寻常,墙的顶端正如那深水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萧稀雨,绿竹秋韵。

竹屋内的女子,白玉的簪子拢着那长长的发,桃花百褶裙,时而被风吹起。一旁的小丫鬟不断的挑着炭炉内的微火。

那一刻,无喜无愁。只是深情的望着那竹,那雨竹。

藤椅,微凉,那凉直渗到骨子里。纤长的手指,指尖因为冷而泛着青。一滴水滑过冰凉的面颊,不知是雨,还是泪。

只希望时光在这一刻静止。那枝蔓缠绕的发,便不会渐渐染了白色,那绝美的面容便不会渐渐的多了一道道深纹。那窗外的绿竹便会一直在这雨雾中,哀伤而又美丽。

回忆在这雨中模糊了视线。阶前石凳下的潮湿土地上,绿苔丛生。思念,像是蚕丝,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心。说过永世不再相见,岂不知思念已经让心疲惫不堪。

从此,我们便是陌路。天涯海角,两相忘。

一语成谶,千百年的寻觅,只换来半生的缘。

大红帐内的灯烛燃了一根又一根,发也白了一根又一根。

你始终没有记起,那个和你一起躲雨的女子。

穿过一道道的小门,迂回婉转。

抬眼望去,暖阳正好。那古老的房子静静坐落在高处的山石上。踩着那满地的柳絮,走过弯月小桥。桥下碧水澄湛,红色金鱼时而望着那山石上垂落到水面上的绿色长藤,时而快速的游向深处。

罨画轩大抵是皇上休息的地方。

西面的房间里靠墙的暖炕上铺着橙黄色的被褥,炕中间放着低矮的小几,小几上还有那稍稍掉了颜色的如意。

伊人如画。

那日暖阳正好,她便斜斜的倚在那门框上,手里摇着江南进贡的紫团扇。点着瓣瓣桃花的淡青色旗袍,粉面含春,望眼秋水。他便在那书桌上静静的画着,几案的两端分别摆放着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她姣好的身姿。

她回眸一笑,他已是失了神。

转眼间,岁月苍老了容颜。

她已是不在人间。而他也已白了发,伊人不在,他还是那样静静的画着。她的发髻,依然是那么的美。她的眼中滑落的泪滴,刺的他的心微微的疼。只是,当爱经历了沧海桑田,岁月变换,他已经看透了一切。他们是不是爱过,他不是很清楚,只是回忆如刻在岩石上的化石的轮廓,随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深。

经过罨画轩,沿着游廊向东走便又是一座小房子,名为焙茶坞,依然是那么美的名字。

她曾在那小房子里为他焙茶。他喜欢极了她焙的茶,那茶中散发出的淡淡幽香总是可以让他的心渐渐的沉静下来。而她也只是在来了兴致之后,便穿过那游廊,到对面的小屋为他焙茶。

那个春日的午后,她看着他专注练字的神情情,便忍不住笑了。她慢慢的走近他,微笑着说道“闭上眼”,他乖乖的闭上眼,她悄悄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汁,在他的鼻子下边轻轻的描了两笔。

阳光暖暖的,她看着他仍是那么认真的闭着眼,白皙的脸上却多了两撇小胡子,便忍不住的发笑。这时,一旁的伺候的宫女也捂着嘴偷笑。他仍是没有睁开眼,她掩住笑,拿过镜子正对着他的脸,然后说:“可以了,睁开吧。”他睁开眼,便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嘴旁多了两撮小胡子,便故作生气的拂身向外走去。

走出门,庭院里伺候着的太监们看到皇上的脸上莫名多了两笔,吓的脸都紫了。扑腾一下都跪在了地上。他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转身回去。

她却吓坏了,像只受伤的小兽,乖乖的站在书桌旁,手里还是拿着那面镜子,一动也没敢动。他回到房间里,看到她的眼里泛着泪水,便心疼了。慢慢的踱着步向她走去,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他走近她,微微粗糙的指肚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傻瓜,我要真想生气,你以为你会画得上去吗?”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她则是乖乖偎在他怀里,不发一语。

从焙茶屋顺着游廊向西走,可以看到罨画轩的西面是一排古老的建筑。淡绿色水墨画的栏杆,朱红色的窗棂。那房子并不是水平的座落在平地上,而是蜿蜒通向远处的山上。

走着走着,便到了拐角处。依然是一排美丽的房子,游廊曲回,通向远方的山顶,与罨画轩旁的建筑在山顶处交汇。

出了小亭,沿着小路向南走。没几步,便又是一个小门,通向西面。站在墙外小溪旁的山石上,透过墙上的格子窗,可以看到墙内的桃花开的正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粉红的花瓣,在花枝上颤颤巍巍,娇艳欲滴。那种美,足以占尽小园的风情,足以万世妖艳风华。

也是这样的春天,美丽的桃花树。

她静静的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那本读了许多遍的《桃花扇》。

归看他起宾楼,归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暖阳正好,她长长的睫毛,像是春天雨雾里的小帘子,不断的飘浮着。读到动情处,她也不自觉的伤了心。

多久了,多久没有见他了。他终是负了她。

他是这春天,而她只是这一棵娇弱的桃花。

他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她极尽美丽取悦的人;而他则不然,没有这一朵,还会有那紫薇、木槿、牡丹……

他大致是厌烦了她,厌烦了她的刁蛮,她的侍宠生娇,把她放到这阔大的园子里,任她自生自灭。

她也自得其乐,远离纷繁的世界,她活的舒心、自由。

只是,往往会思念。

那痛楚往往是在寂静的深夜,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那些美丽的回忆。

梦魇,那开的娇艳欲滴的花瓣,那漫天飞舞的轻絮,落在那后院的池水中,缠缠绵绵;那只美得妖冶的蝴蝶,翩跹飞舞,却终无法飞过沧海,最终落在那朵芙蓉花上。一支翅膀折了,只得孤零零躲在叶的下面,却是再也飞不起来。

她许是那只蝴蝶,永远也飞不过他的心。

听说,他曾经来过。

听说他正宠幸着军机大臣的女儿,那个梨花般的女子,淡烟柳眉,正合他的心意。

只是不知偷偷缝在他腰带内的那颗红豆是否还在不在,只是不知偷偷绣在他长衫内的那句“山月不知心底事”是否被他发现……

这春,虽是美艳,却也容易老去。

岁月无影,那故园曾经娇媚如花的宫娥,转眼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也会老去,如那一夜凋零的紫蔷薇。

向北走,经过一间古香的房子,便又是另一处美丽的景色。四合院式的建筑,背面是极美的佛堂。

极安静的建筑,来往的游客在释迦牟尼的佛像前虔诚的跪拜,或是安静的欣赏着这份静谧。

这座佛堂,极美。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中,曾经在这佛堂里静静打坐。

其实她还很年轻,只是这世界,没有了值得依恋的。

她不经意看到了那谢了的桃花,灰暗的花瓣,再无半分姿色可言。于是厌倦了,命太监们把那桃树砍了。她忍受不了这颓败,这美好的瞬间坍塌。如果生命注定是场悲剧,那她宁愿未曾来过,宁愿未曾看过这惊艳的画面。

她的发很长,很美。

她常常坐在梳妆台前,用那檀香木梳一遍遍的梳着自己的发。她不喜欢别人触自己的发,哪怕是伺候着的丫鬟,只是他除外。他有时会为她梳发,挽发。她看着古菱铜镜里他细长的手指小心的抚摸着她的发丝,心中就许了誓言:爱他,至死不渝。

如今,他不再来看她。

她的父亲掌着朝中大权。却是贪赃枉法,做了许多坏事。他只是对她说了一句软话,她便信了他,答应帮他寻找证据。

他本是答应了她,只是削去她父亲的官职而已。

只是,她太傻。

罪名已立,他连根拔起,诛了她的全家。

她恨透了他,恨不得把那刺刀刺进他的胸膛,却忘了他是皇上,他有的是出谋划策的臣子,有的是权术计谋。她拿刀刺他,没有刺中,却伤了自己。他也红了眼,大吼:“你只恨我杀了你父母,你可知你的父亲也逼死了多少人吗?你找我偿命,他们又找谁?”

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父亲做尽了坏事,可那也是她的亲生父亲,他曾经是那么的爱她,宠她。她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恨他,她的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中到处都有父亲的影子。

母亲又有什么罪。

他是故意让她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渐渐的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再也无法把他看作夫君,甚至他只能是她的仇人。她感觉自己也该离开了,毕竟她的世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开始动了另一种心思。

她动用了所有的人脉,想要逃出宫去。

她哭着求太后:“我爱他,又恨他,求您放我走吧。”皇太后还是很疼她的,她那么古灵精怪,没少逗自己开心。怪可怜见的孩子,皇上下手确实狠了点。只是太后不知道她怀了身孕,要不然,断断不会答应放她出宫。

只是,她还是那么的单纯,她以为皇太后放她走,便是真的放她走。她以为从此自己真的会远离皇宫,远离他。她甚至给他留了信:“你杀了我的父母,既然我无法报仇,便让我的儿子来报仇,十八年后,你最好还活在这世界上。”

他看到信时,手竟然抖的拿不住信纸。他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却未曾想她怀了孕,他一直都在偷偷给她吃药,就是不想让她怀了他的孩子,不会让她有丝毫反击的机会。

他的心有点微微的疼,没想到她那么恨他。

她终是没有逃出去,她又怎么可能逃的出去。

自己再怎样努力,终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出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碧波荡漾的春海。岸边垂柳娇媚,静静的拂着白玉的栏杆。靠近岸边,五座小亭子稀疏座落。听闻,这是古代帝王和王后垂钓或是乘凉时休息的凉亭。向西走,是大理石板铺就的弯月小桥,桥上垂柳,伴着清脆的琵琶乐曲,在风中轻舞。

那年冬天,雪下的好大。

她戴着红色的斗笠,踩着薄薄的雪丝,欣赏这雪后的美景。

站在小桥上向四周望去,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她沉浸在这景中,心中哀伤却一阵阵袭来,因为爱,所以害怕失去。她只希望岁月静好,定格在这一刻不要流逝才好。她不喜欢残雪,就像不喜欢残春的落红一样。

冬天的柳树不若春天那么美,却也自有一种沧桑的味道。那萧索的树枝被积雪覆盖,像是美丽的冰雕,屹立在这雪的世界。

远方的山丘,也在一夜之间穿上了白色的羽衣。半山腰上去年春天极妍绽放的木槿,此时却是安静,只待冬雪过后暖春的到来。山下的腊梅,有稀疏几个花骨朵在悄悄开着,衬着这墨色的天,这山洞里躲寒的野鸭子……

他下朝回来,听说她在这大寒的天里独自一人赏雪,立时怒了。太监和宫女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吓得瑟瑟发抖。

出了烟雨台,他便看到了她,大红的斗笠下的瘦弱身姿,是这雪地里的最鲜艳的一抹景致。他时常想,她的心玲珑剔透,却又容不得半点瑕疵,他宁愿她像那些争宠的妃子一样,世故一点,俗气一点。他知道她很懂这世界,只是不屑于争而已。

漫天雪地里,他独自一人默默走向她。

他走的很慢,雪花仍是徐徐的飘着,已经扫净的小路上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不是很长的路,他却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只是因为她有时的敞开心怀,有时却又拒人千里之外。在这场华丽的爱情里,他一直感觉自己是最累的。更何况,身为帝王,他不得不为天下百姓着想,有时甚至不惜牺牲了她。

她回首,看到他正缓缓向她走来。

走近了,他看她正站在青石桥上对自己笑,极是妩媚。

他轻轻拂去她眼睫毛上的那片小雪花,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以后不要在这大冷天独自出行,至少要跟一个贴身宫女。”

她故意不回他的话,只任他在身后轻轻的环住自己。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很幸福。

那一刻,他只属于她,就像这雪天,无杂念。

只是,雪终会融化,春天终会到来。他们的幸福,也只是片刻的海市蜃楼,因为命运,更因为爱。

沿着湖向东走,尽头是古式的建筑,红砖青瓦,写尽诗意。站在岸边看湖水,碧波粼粼,春意荡漾。湖面上飘着几只小船,湖的尽头便是传说中的白塔和琼华岛。正黄昏,天是墨色的,水亦是墨色的。偶然发现湖面上多了许多水鸭子,我们趴在栏杆上,看着它们悠悠自乐的样子,在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一只野鸭子扑簌扑簌翅膀飞向远处的山上。

夏日,湖里的荷叶一片一片,覆盖了整个湖面。

他远远的就看到她正坐在碧烟亭的石凳上发呆。

他跟她说话,她不理。他知道是自己冷落了她。他在身后轻轻拥住她,嘴唇摩擦着她的耳,喃喃说道:“乖,别闹了”。她听到他的话,眼里泪汪汪的,终是没有挣扎。

“南,我想要个孩子”,她看着远处的山脉淡淡的说道。

他的眸色一凛,突的松开了她。冷冷的说道:“御医早就说过,你的身子不适合要孩子。”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便不再言语。

正是黄昏时节,斜阳楼头,漫江碧透。

她陪他下象棋,一盘棋,天荒地老。

有时,她发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便撅着小嘴对他说:“闭上眼睛”,他也会乖乖听她的话。她看看他那似闭非闭的眼睛后,便大胆的移动他的棋子,然后他便输的一塌糊涂。当然也有转危为安的时候,那时,他总是骄傲的向她示威,坏坏的笑着靠近她,然后说道:“小妖精,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今日的棋,他下的心不在焉。

不一会,新月宫的太监来报,说是新月贵妃难产。

她心里尽管不自在,还是说:“皇上去看看吧!”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她的心里隐隐作痛。她进宫五年了,一直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他却是始终如一的宠她。

记得刚进宫的时候,他并没有很在意她,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她微微的害怕他,在他面前也十分的拘束。总是会莫名的脸红,有时甚至口吃。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发现他好像并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来沧月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渐渐的开始恋上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有时一日不见,便极是怀念。她的生命,因为他的介入,变得别有韵致。只是自小熟读诗书的她,也颇懂得一些道理,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他是君主,还是另外许多女人的夫君。

其实,她很想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最好是个女儿。也许是贪心,每每看到他和自己的儿子女儿在一起时开心的神情,她便会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她总是感觉自己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就像原野上的那颗蒲公英,当风来了的时候,便会纷飞到天涯。

只是,她也放开了心。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有得必有失,既然他们相爱,那么就不会在乎。春夏秋冬,草木荣枯,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眼下,以后的事情,再也无法预料,无论发生什么,至少他生命中的一段岁月,是非她不可的。

沿着湖东面的小路向南行,路的左面是古色古香的建筑,那高高的宫墙里,时而有梧桐树的叶飘落。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路的右面是一个个的小船坞,夕阳里,独自寂静。此时,站在低矮的小山丘上,回望来时的路,那身姿袅娜的万千柳丝,摇漾春如线。偌大的湖泊安静的嵌在那里,如一颗透明的珍珠。

秋日的黄昏,她躺在美人榻上,听着窗外的雨声。

雨,一滴滴,打在黄透了的梧桐叶上,寂寞,哀伤。

她收到父亲的信,心便慌了,急匆匆的就向外走。贴身侍女拿着伞和披风在后面紧紧的追着。

她闯进他的寝宫,太监战战兢兢的挡住她的去路:“娘娘,您不能进去,皇上有要紧事要忙。”

她回转身,恨恨的说:“王公公,你仔细瞧瞧本宫是谁,本宫的路,你也挡,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此时,寝宫内的他正和珍妃温存着,听到她的声音,不觉就慌了神。

她闯进去的时候,他正急急忙忙的穿靴子。

她看到他,泪水不争气的流下来。此时,她感觉他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她甚至猜不透他的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过去的那些情份是真还是假。此时,她片刻也不想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父亲,她必须向他低头。

他看着她被雨淋湿的身子,瑟瑟抖着。额头上的发紧紧的贴着她白皙的肌肤,不停的向下低着水。

她跪在他的面前,冰冷的地板咯的她的膝盖发酸。她颤抖着嗓音对他说:“皇上,只要您饶过我父亲一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背过身,不忍看她狼狈的样子。听着她疏离而冷漠的声音,眼眶竟也湿了。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这样的境地。她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现在竟这样可怜的求他,他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可是他却不能有半点心软。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转身,冷冷的答道:“你先回去吧,你父亲的事,朕会查清楚,秉公处理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沧月宫的。

雨水滴滴落在她的身上,打在她的心头。那是世界上最长的一段路,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那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绝望。

他还是骗了她。他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路的尽头,不再是路。

穿过小桥,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山丘。踩着山石铺就的阶梯,我们默默的走着。走到半山腰,便看到了亭台楼阁,游廊曲回。走在那长长的游廊,抚摸着朱红的木窗,不觉就湿了双眼。接着向前走,便不再有路,而是山石盘旋,奇石斜出。小心翼翼穿过岩石间狭小的缝隙,尽头,豁然开朗。一株桃花悄然开放。踩着岩石,走到更高的地方,竟然发现脚下是那楼阁的房顶,一旁是粗大的松树,身后还有开满了黄色花瓣的花树。透过树叶的缝隙,回望那美丽的海水,一眼万年,倾世美丽。

她终是没有逃出去,没有逃离他的手掌心。

他来沧月宫看她,她瘦弱的身子躺在美人榻上,不盈一握。他看着熟睡的她,柳叶眉紧紧的蹙着,极是不安生。苍白的面容,倔强的神情,一两根长的黑发丝横在她白皙的脖颈里。

他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愧疚。他多么的希望她能给自己生个女儿,像她一样乖巧,一样美丽。

她知道他来看她,却怎么也不愿睁开眼睛。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永远也回不到过去。他们的感情也是,已经横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再努力的修整,也会有伤痕。况且,如果伤在了身上,还可以用衣服掩盖,伤在心里,便是永远也无法磨灭的痛。

七个月的时候,她会听御医的嘱咐,经常在园子里走走。

也是黄昏,她悠悠的漫步在碎石小径。路旁的那棵桃树已然不再,只是因为春的到来,那被斧头砍去的地方,仍然泛出了绿色的小芽。

远处的梨花,极妍盛开。仿佛是美貌的女子,身着一袭白色羽衣,在夜色里静贮。微风轻拂她薄薄的衣衫,缠缠绵绵,一生牵绊。

她突然就心疼了,仍然怀念那簇簇桃花的瓣。在这夜色里,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想念那些娇美的桃花,还是在思念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回忆成殇,如那莲花的子,看似美丽,却是苦的让人心酸。

她一直以为跟在自己身后的是宫女,却未曾料想是他。

她转身欲离开,他却瞬间抓住她的手。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他不顾她的反抗,强拥她在怀里。他吻她,她却紧闭了牙关,不让他的舌进来。他狠狠的噬咬着她的唇瓣,直到她疼的轻哼。

他送她回去,她没有拒绝。两人走在这凉凉的月色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他们知道任何话语都会打扰到这份静谧,会把他们从梦中带回这冷冷的世界。

他以为她开始回心转意,至少她不像原来那样排斥自己。

他知道自己伤了她,他有时恨自己,恨自己那么的思念。他感觉她是自己体内的蛊毒,只要不想见,思念的痛便会撕心裂肺的发作一次。每每这样的时候,他只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只是醉了之后,仿佛会更痛。有时,他甚至想用刀把她从自己的心中剜去,彻底的戒了这毒。

日子一天天过去。

自那以后,他常常来沧月宫。她跟着宫里的嬷嬷学做小衣裳,绣着牡丹的小肚兜,刺绣的锦袍……他便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有时,她会让他听肚子里宝宝的声音,每当这时,他的脸贴着她的身子,舍不得离开。

他也会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我发誓,我们的宝贝出生后,我一定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

她淡淡的回道:“我只愿我的宝宝能开心的长大,然后嫁个男人,彼此相爱,不要伤害,才好。”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知道她还是气他的。

晚上,躺在床上,她枕着他的臂弯,注视着他瘦削的面孔。她也曾想:杀了他,也杀了自己。那样就可以永远厮守,不会离别。冷静下来的时候,便会想着他是一国之君,自己不能因为个人恩怨,陷整个国家于水火之中。便也打消了那个可怕的念头。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天涯相隔。

她情不自禁的吻他的额头。未曾想他突然睁了眼,反身压了上来。他肆无忌惮的吻她的眼,她的鼻,然后是那小巧的唇瓣。她也忘情的回应着他的吻。他的吻不若以往那么温柔,像是狂风肆虐般,席卷着她的心。

她感觉到他的疯狂,突然害怕他会伤到孩子。挣扎着说:“小心孩子”,他才慢慢的停下来。

她分娩的时候,正是四月天,院子里花香袭人。

他在外面等着,不停的踱来踱去。

岁月流逝。

她于这花香中,夜色里,月影下,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他看着襁褓中的儿子,忍不住的笑了。唯一遗憾的是他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女儿。

站在白塔上,向远方望去,四周是蓊蓊郁郁的森林。夕阳隐去,留下淡淡的伤。脚下是长而陡的木板阶梯,那层层红松木板经过几百年风雨的冲刷,已是褪去薄薄的色。迫近傍晚,雾霭纷纷,烟雾缭绕的丛林,仿佛西蜀刺绣上的美景,又仿佛是女人嫩绿色旗袍上的几抹淡青色。

远处的建筑,红砖青瓦,像是在烟霭中静贮的女子,气质优雅而忧伤。千年等待,万年期许,时光的墙,岁月的河,花开花谢,潮涨潮落,我依然站在这里等你,从未离去。

她还是离开了他,仿佛那花丛中的蝴蝶,不经意间便飞离了他的视线,这一别,便是个永不相见。

那天,是他们儿子的满月,他携她参加宫里的宴会。

他看到镜子里的她极是美丽。柳叶微蹙,杏花眼,似睁似闭。一身大红色的罗衣百褶裙。纤纤玉指蘸了胭脂,轻轻的匀在微红的双颊。白玉钗插在云髻上,灿灿耀眼。

宴会很隆重,太后亲手为孙子戴上长命锁。

晚上,他们相携回沧月宫。她感觉得到他很高兴,任他牵着自己的手慢慢的走。他喝的酒很多,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

回到宫里,她进了内室。他则慢慢踱到铜镜前,拿起她那块常用的手帕,偷偷藏到自己怀里。她出来时,便看到他在闻自己的胭脂盒子。她走近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淡淡的吻他的唇。他欲搂紧她,她说:“别动”,他任她动情的吻着自己。她又说:“闭上眼睛”,他便真的闭上了眼睛,她踮起脚尖,淡淡的吻他的额、他的眉,然后离开他。

她走近内室,躺在床上,然后用一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口。

他还在乖乖的闭着眼睛,他在等着她叫他睁开眼睛。

他反应过来走进内室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她胸口涌出的血,染红了她的长发,染红了床上的锦被。

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绝望的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她说:“你总是骗我,我也骗你一次,我们之间,便互不相欠了。”他恨恨的说:“你敢骗我,你敢死,我就立马处死你的儿子。”她听到他的话,轻轻的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浸在这痛苦中。他每天躲在沧月宫饮酒,未免也荒废了政事。他甚至动了要出家的念想,却让皇太后一巴掌把他打醒了,皇太后留着泪说:“你要出家,置黎明百姓于何地,置我这个老太婆于何地,溪儿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她爱你,可是你诛了她全家,她怎么还能再跟着你。对溪儿来说,离开是自己最好的解脱。而你是一国之君,你如果就这样颓废,便不是溪儿爱的那个皇帝。”皇太后说完这一席话后,便离开了,看着自己的儿子伤心,她又何尝不心疼。

他最终还是从那种痛苦中慢慢的走了出来。

许多年后……

他很多年都没有来沧月宫,她走后,他便命人在朱红色的大门上上了锁。

直到他们的儿子十八岁那年,他带他到沧月宫。

朱红色大门上厚重的锁打开的那一刻,他的眼泪默默的涌出眼眶。

园内景色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淡漠,几分萧瑟。

柳色依然,蜿蜒小径上生出了厚厚的青苔。那美丽的湖仍是默默嵌在那儿,平静的湖面上泊着几只落寞的船只。湖里的水不若以往那么的湛蓝,上面飘着绿色的水草。

他的心依然很疼,只是世事的打磨,已经让他多了几分淡然。他默默的给儿子讲着自己的故事,讲着他的母亲……

他老了,白发苍苍的时候,喜欢坐在沧月宫柳树下的藤椅上,回忆着他们的往事。

他还是会画画,她在桃树下翘首远望;她在小桥上赏雪;他们在碧烟亭下棋,他们在月下对酌……

园子里早已没有了桃花的香气,只是那棵梨树还在那儿,枝头稀稀疏疏几个花骨朵。

他也慢慢在那园子里老去。

来时的路上,我们回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湖水,看着那在夜色里依稀朦胧的细细柳丝,看着那在月光下独自忧伤的簇簇桃花,心中不免伤悲。这偌大的园子,竟只是那么的寂寞。来往的行人,夕阳西下之时,便已是散去。当夜来临,这园子依然独自静默。那翠翠绿竹,月影掩映,竹影斑驳,极是美,却也少了欣赏之人。

千年繁华,灯火依约。这园子、这竹、这湖水、这桃花,肯定经历了世事沧桑、爱恨离别和花月情愁。只是美景依然,那台上的戏,一场一场,开始了,又散了。那台上的戏子,浓妆淡抹,那幽怨而深情的眼神,便化作那朦胧雾气,稀稀疏疏,散在这园子里,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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