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郭婉怡就很失望。

她狠狠喝了一口长公主府独有的云山寒翠,才勉强维持住神情风度。看着对面气色红润,甚至比之从前还要好上两分的云和,再一次问道:“你是真的记不得了?”

云和懒懒靠坐着,手里翻着那本诗经,好脾气地重复道:“真的不记得了。”

梨兰在一旁冷声提醒:“郭小姐,这个问题您已经问了四遍了。公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济,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您不要在这里浪费公主的时间。”

郭婉怡看了梨兰一眼,再看看信手翻书头也不抬的云和,嗤了一声说:“你看看,你还是这样。”

云和抬起头,真诚地疑惑,“嗯?”

郭婉怡搁下茶盏,拎着裙子下了地,慢慢走到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幽幽地问:“这次又是为什么?”

“最近有什么大场面?哦,年节了,免不了要去各家饮宴走动。外藩使臣快要进京了,宫里肯定要召百官设宴招待。还有宫宴守岁,”郭婉怡轻笑道:“都免不了要被人说:‘长公主殿下一向才学出众,不如就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如何?’”

郭婉怡拉着调子,云和虽然不记得从前宫宴都是什么样子,但隐隐觉得她模仿的很传神。

好像谁曾与她开过玩笑,将她比作民间早慧的孩童,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总要被大人拉出来炫耀:“把你最近念的那些书背给你伯伯婶婶听听。”

虽是认可夸赞她的聪明,但这场面,似乎有点令人窒息,难受的喘不上气来。

郭婉怡转开视线,语气厌恶:“你总是这样,江郎才尽又不肯承认,每次都弄出些意外让自己病倒,瞒过一次又一次……我还不了解你。”

梨兰在旁气得眼圈都红了,哆嗦着嘴唇却只说出一句:“郭小姐,请您自重。”

云和支颐左看看梨兰右看看郭婉怡,面上却始终没有郭婉怡想看到的心虚或是愠怒,平静的好像不是在说她的事情。

郭婉怡攥了攥手,咬牙道:“你这次玩的倒大,失忆?你是把天下人当傻子?你会失忆?哈!”

郭婉怡将拽着手炉的穗子将它拽到怀里,动作之大险些将桌上的茶盏碰下地。

“你就装吧,我倒要看你最后如何收场。”

梨兰忍无可忍,两人一个在前摔帘出去,一个在后追着要理论。

云和抚着诗经起毛的边角,问屋里另一个丫鬟,“郭小姐是?”

郭婉怡,以硬骨头著称于世的清流领袖人物郭御史的嫡长女,幼承庭训,端庄持重,才情甚佳。因其家世显赫,相貌也同样出众,被人捧为京城明珠——之二,仅次于云和长公主。

“端庄持重?”结合方才所见,云和对所谓的世人风评有了更清楚的认识,无奈笑了笑问道:“那我从前与郭小姐?”

那丫鬟说:“您不必理她的话,她是嫉妒您呢。您和郭小姐从前关系不睦,京中有诗会之类的场合,只要您到场的她也肯定跟着去。您作了什么诗写了什么文章,她也要跟着作,就是要跟您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她总说您的诗匠气,可她的诗也不过是拾您牙慧罢了。”

云和托着腮,“唔”了一声。

关系不睦吗。

要知道自从她“忘了事”之后,公主府闭门谢客,谁来探病都不见。而这位郭小姐却是未经通传长驱直入,即使是冷着脸迎客的梨兰都没质疑过此举不妥。进门见了她也未行礼,只将披风手笼丢给丫鬟便凑到近前打量她。梨兰上茶,没有用成套的盖碗,用的是一只精致的花神杯。

可见从前郭婉怡便是公主府的常客,而且是有自己独用杯子的贵客。这些应该不是梨兰或是小丫鬟的主意,定是从前的她有意吩咐过。

但……

云和看着愤愤不平的梨兰,没有再问下去。

她觉得自己与郭婉怡的关系不至于此,但身边的人都觉得她们水火不容,为什么?郭婉怡说她“一向如此”、“江郎才尽”,又是因为什么。

梨兰气性大,郭婉怡来说的这几句话又激起了她心里的难受,一会坐着给云和绣帕子,越想越觉得委屈,捏着绣棚低低哭道:“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您啊。”

云和放下书,无奈地扶额道自己头晕。果然梨兰顾不得委屈,连忙过来,“您还没养好精神,看书可不是容易头晕吗,快快躺着歇歇。”

云和躺下前,说她想吃东西。梨兰报了一串点心的名字,云和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想给她找点事做,随口点了一样,说想让梨兰亲手做。

梨兰兴冲冲去小厨房,屋里于是安静下来。云和想继续看那本写满旁注的诗经,但梨兰走前耍了个小心眼,把诗经锁进了匣子里,钥匙随身带走。估计是她从前干多了这样围魏救赵的事,所以丫头们与她斗智斗勇颇有经验。

云和只好听话歇着。

她失忆的症结还没找到,太医分析最有可能是后脑遭受撞击所致。毕竟她浑身上下除了后脑有一个肿包再没有其他明显外伤,也没有发现中毒的痕迹。

只是……

云和摸了摸后脑肿起的地方,怀疑地想:这么小的包,可能会导致脑内淤血昏迷甚至失忆吗?

太医们如何不知道其中的蹊跷,只是头上的压力太大,先如此应付交差,保住项上人头再说以后。给云和开的药也偏向保守,多是安神之效。

云和躺了一会就觉得困,昏昏沉沉,恍惚间半日光阴飞逝。

再睁开眼时屋里光线昏暗,仅一盏小小地灯。怕她突然醒来觉得晃眼,地灯外罩了纱罩,灯光影影绰绰,温柔又安宁。

云和察觉异常,低下头发现软榻旁伏着一个人,从她的这个角度仅能看到他黑黝黝的发顶。云和一只手被这个人攥在手里,不算用力但很霸道,云和没有抽手,由他握着。

云和另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隐隐想起从前好像在哪本杂书上看过,发丝细软或粗硬对应着男子的性情和……肾气。

云和轻轻啧了一声,她从前看的都是什么不雅的闲书啊。

玩心稍起,云和轻轻抽出他束发的簪子,鸦青的发丝如瀑倾泻,束髻的小冠滑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握着她手的男子拧了拧眉,不自觉地偏了一下头。

云和这才看到他的长相,真真是一副好皮囊,和他的字一样,劲瘦斯文又暗藏锋芒。

想来也是,她从前作诗无数,评鉴天地万物美德风情,给自己挑驸马的时候肯定不会挑出貌丑无盐的来。

灯下阅美人,别有味道。云和稍稍凑近了些,朝他黑密的羽睫吹气。羽睫颤颤,似醒未醒,云和无声地笑起来,牵动了交握的双手。

男子睁开了眼睛,茫然片刻,眼中倏忽清明。对上云和的笑眼竟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弹坐起来,发觉两人的手还连在一起,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马上松开。

云和笑问:“这是哪家公子,擅闯本宫闺房,该当何罪啊?”

男子面上神情变了几变,似喜似悲,又似什么云和理解不了的情绪,最终俱化作一个隐带悲伤的笑。

他小心翼翼地牵起云和的手,动作间窥着她的脸色,见她没有反感的反应稍稍放下心来,将云和的手拢在掌心。

“小人殷道衡,身家清白,仪表堂堂,自荐做长公主驸马,”殷道衡的动作极温柔小心,似乎云和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他将云和的手贴在脸侧,仰头说:“还请长公主应允。”

云和唔了一声,故意拉长调子,指尖从他的颧骨慢慢滑到下颌,摸着他青色的胡茬,露出居高临下的评判表情。殷道衡顺着她做出一副婉转承欢的卑微情态,只觉得那根葱指在下巴滑来滑去,痒得很。

云和见他喉结滚动,再绷不住表情,笑出声来。

殷道衡也笑,扶她坐起来,“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都好都好。”外面候着的婢女听见声音进来伺候,梨兰端着烛台进来,殷道衡将手虚虚掩在云和眼前,待她适应了光亮才放下。

“公主,要传饭吗?”

时候也正该用晚膳了,云和躺了半下午,下地走了两圈活动身子。

梨兰吩咐人去传膳,偏头看见殷道衡还坐在一旁,无比自然地倚着靠枕等待开饭。梨兰嘴唇蠕动两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公主从前很少和驸马一起用饭。

本朝有规矩,公主下嫁,于驸马原宅邸旁另建公主府。驸马不能随意进出公主府,唯有公主府升灯,驸马才可过府相聚。

当然,如果公主和驸马感情好,什么规矩都是狗屁。

云和与殷道衡从前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差。仅以梨兰看,公主允许驸马随时进出甚至住在公主府,这算好;驸马住公主府却不与公主同房,这算差。公主与驸马时常聊天,气氛和睦,这算好;公主与驸马除了诗文风雅再无别的交流,这算差。

公主从前很少留驸马用饭,除非是两人谈论诗文正到酣畅之处,别说留驸马用饭了,就连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都能不顾。若是再有流畅才思,就是留驸马共寝都不是不可以。

当然了,就算留驸马共寝,也都是盖着棉被讨论刚刚那句是用“推”还是用“敲”字。没有旁的风月就算了,两个人说着说着还能起争执。

上上次公主留驸马过夜,梨兰在外面守夜正困得打盹,忽听房里两个人吵了起来。公主怒得把驸马赶了出来,驸马衣衫凌乱抱着枕头心虚地站在门外,和满面震惊的梨兰对上视线,反而还呵斥她:“看什么看。”

然后特别有驸马威严的,抱着枕头去书房睡了一夜。

梨兰有的时候都在想,公主当时择婿,是不是连驸马的长相都没看清,只因为那年琼林宴上驸马作诗作得最好,就随手一点要他做驸马。

若是从前,传膳时驸马就该自请告退了,如果驸马不走,公主也会开口让驸马回前院或是殷府用膳。

可现在,公主不记得了。

梨兰作为大丫鬟想了又想,想着驸马连夜从青州赶回来,刚回府时衣上雪化成水又冻成冰,换了衣服囫囵洗漱一遍就急急来看公主的情况,确认无碍,倒头就昏睡在旁边。

罢了。

这样的心意,若公主还记得,也是会留驸马一起用晚膳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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