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并不好看

月光铺陈在幽静的小院里,云姑端起盏清酒一饮而尽,晏朔给她再次斟满。

他本就话少,自从脸上落了疤后,性子越发沉闷。此时正襟危坐,目光常常落到不远处的院门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云姑暗叹了口气,视线落到他的侧脸。

许是月光太过柔净,迷了她的眼,云姑只觉晏朔脸上那道疤竟似浅了许多。

云姑凝神细看,许是平日里瞧得惯了,并不曾留意,如今在这月光下一晃,才猛地惊觉。

“阿朔,你脸上的疤似是,淡了不少?” 云姑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

用在脸上的药,向来要比旁的更为精贵。可以晏朔的情况,即便用药,想要消除疤痕也是极为困难,留疤是意料之内的事。况且,即便真有那能够祛疤的奇药,怕也不是他们所能用得起的。

“公主为我寻了药,” 晏朔轻轻摸了摸脸,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日后或许能全消去,也未可知。”

闻言,云姑心中大喜,那原本几近泯灭的念头,霎时间又烧了起来,“如此说来,日后你便能离开齐阳了?”

她虽语气笃定,可话到末尾,仍不免多了几分难以置信。

晏朔身形微微一顿,他自是知道如何作答方能使云姑安心。只是如今脸上的疤尚未消去,终归是急了些。

“姑姑,此事急不得,眼下公主待我极好。”

提及公主二字时,他的眸光微微闪烁,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欢喜。云姑看的真切,却也正因看得真切,心中陡然生忧。

正当云姑准备开口时,晏朔对她轻轻摇头,“姑姑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云姑尚不知他入了奴籍,若要离开,必先除去奴籍才行。所以唯有愈发得公主器重,这一切才有可能。

迎着云姑担忧的目光,他又道,“我在公主府中当差,若能得公主赏识,总归是有益无害。”

这话听来像是解释,又似是提醒,与其说是安抚云姑,倒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云姑神色复杂,晏朔自幼便极为懂事,可也正因太过懂事,才愈发叫人心疼。只是人生来有命,妄念不必多提。劝诫之语在口中转了几转,终化为一声叹息。

“你能明白便好,若是月娘在……”

“姑姑,” 晏朔按住云姑端起酒碗的手,“我们从未认识什么月娘,姑姑许是喝醉了。”

云姑微微一怔,“你不是心悦于她么?”

“我绝无此意,” 晏朔皱起眉头。

不知何时,云姑便总觉得他喜欢月娘。原先在阁中时,一个是精细养在阁里不见人的姑娘,一个是后院干粗活的杂役,哪来的关联?再者,月娘已被家中寻回,此事实不该再提。

“那你为何……”

话未来得及说完,院门忽被拍响,晏朔脸色骤变,急忙起身去开门。

云姑脸上带着些许错愕,望着晏朔的背影,声音低若蚊蝇,“教她习字……”

前去开门的晏朔,自是没听到云姑最后吐出的这几个字。

来人是吉祥,他气喘吁吁道:“公子,公主从谢府回来后,唤了不少酒,瞧着似是难过至极。”

街上行人熙攘,吉祥一路赶来,不知被人踩了多少脚,又遭了多少白眼。

本是得了公主允准出府游玩,原该好好在外尽兴一番才是。虽自家公子比不上谢公子,可总得想法子往上靠靠才好。

如今谢公子已然离去,公主定会伤心,此刻若公子能陪伴在公主身旁,岂不是大功一件?是以他特意留下盯着那辆马车,瞧见谢云晗离开,便赶紧过来报信。

“谢公子已经离府,公主是在他走后才从谢府回来的,还是思谨姑姑搀扶着回去的。”

话说到此处,吉祥恨不能拉着晏朔即刻回府,“公子,咱们快些回去吧!”

晏朔并未言语,转身看向云姑,“姑姑,您方才说的是什么字?”

夜风携来些许话音,云姑知道晏朔要回府了。经过方才那番波折,她约莫明白从前所想都是误会,便也不打算再说多,只摇了摇头,“没什么,既然府中有事,你便快些回去吧。”

*

聚才楼内,刘元文看见来人,笑着起身相迎,“明明是谢兄邀约我们,偏偏自己来迟了,依我之见,当罚上几杯酒才是。”

“正是,若不是谢兄,我本是要陪我家里的姐姐妹妹去猜灯谜的。” 一旁有人笑着附和。

谢云晗爽然应下,饮完罚酒,赢得几声喝彩后落了座。

窗户大开,抬眼望去,一片灯火辉煌。他坐在临窗的位置,只见街上行人如织,结伴而行的人群里,不乏有已订下婚约的男女,手持花灯结伴而行,好不热闹。

见他目光落在楼下,当即有人打趣道:“谢兄莫不是心生羡慕?所以才在这良辰美景之际,特意邀我等出来?”

当朝公主钟情于谢云晗之事,哪怕是在这距京都甚远的齐阳,只要稍加留意自是知晓的。且,这位谢公子并不喜欢公主之事,亦是人尽皆知。只是那又如何?他即便不喜,却也拒绝不得。若非如此,堂堂丞相之子,又怎会来到齐阳?

若是寻常人家子弟,幸得公主垂青,哪会如谢云晗这般拒绝?偏生他家世、才华、容貌皆出类拔萃,连公主都对他倾心,世间好事似都被他一人占尽。

虽说平日里众人对他多有恭维,可酒意上头之时,偶尔仍会冒出几句带刺之语,意在提醒他并非完美无缺,也有身不由己之事。尽管这含着讽意的话语里,含是数不清的酸意。

“自然不是,” 正准备收回视线时,谢云晗眼神陡然一凝。

卖花灯的小贩在这热闹非凡的街上随处可见,有一位脸上带疤的年轻公子,在一个寻常的摊子前驻足,精心挑选了一盏蝴蝶样式的花灯,付了银钱后,身影没入人群之中。

谢云晗打量了眼那摊子上剩余的蝴蝶样式花灯,样式平平,做工亦是粗糙不堪,实在无甚可观。

他收回视线,对着方才说话之人轻描淡写道:“我只是听闻,欧阳先生过些日子会来齐阳。”

欧阳先生是一位喜好游历山河的学者,此人虽无意为官,却颇具才华。得他亲口夸赞之人,无一不是闻名天下的有识之士,官居高位者亦不在少数,是以他在天下学子中威望颇高。若能得此人赏识,自是意义非凡。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片刻,当即有人起身追问:“当真?”

“自然当真,” 谢云晗端起酒盏,举手投足间尽显肆意风流之态,“难不成,李兄以为我在说谎?”

“谢兄定不会如此!” 立刻有人接话,很快雅间内又恢复了一片言笑晏晏之景。

*

带着荷花清香的夜风,拂起聂蕊的衣角。她鬓发微乱,趴在凉亭中的石桌上,瞧着似是伤心不已。

“宿主您真的不喜欢男主吧?”520心中不安。

“你怎么总觉得我会喜欢他?” 聂蕊凝视着天上的明月。

总体而言,她和谢云晗有一种相似的特质,对自己所求之物极为清醒,且会为达目的付诸行动。但凡阻碍目的达成之物,都会毫不犹豫舍弃。

她很清楚这一点,也不知道系统天天在担忧个什么劲。

“别人或许会喜欢和自己相像的人,但我绝对不会。”

细碎的发丝轻挠着脸颊,有些发痒,聂蕊侧过脸避开那夜风,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光亮,当即抬手将桌上的酒壶拂落在地。

不远处的思谨听到这一声脆响,按捺住脚步,随即看见有人提着灯匆匆赶来。

月色洒落在他身上,眉眼清隽,好似从画中走出的神仙人物,只是脸上那一丝焦急之色,稍稍露了痕迹。

“公主……”

刚一靠近,晏朔便闻到聂蕊身上那浓烈的酒气,手中的花灯照亮了凉亭内杯盘狼藉的景象,以及被酒水浸湿的裙边。

趴在桌上的人并未看他,只是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来,那含混不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你回来了?”

随着她的动作,那丝丝缕缕的酒气朝着晏朔周身弥漫开来,他提着灯走到聂蕊身旁。

晏朔想,她许是认错了人,如此想着他却仍是伸出了手。

可,万一呢?万一她等的,正是他呢?

晏朔咽下嘴边的话,将手轻轻落在她的手心,温顺地俯下身去。

粗糙的指节被她轻轻摩挲,下一刻,他的想法被人一语道破。

聂蕊抬头,眸色朦胧,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失落之色溢于言表:“是你啊。”

发觉认错人后,她垂眸再次趴倒,脸又压回胳膊上。

晏朔喉结微微滚动:“是奴。”

“你不是去看花灯了吗?”

闷闷的声音传来,趴着的人动也不动,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静默片刻,晏朔唇角微微下垂:“奴看完花灯便回来了。”

“花灯好看吗?”

这句话带着浓重的鼻音,那过于压抑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晏朔看着那拽着自己的手愈发用力,连带他也感受到些许疼。

虽不强烈,却绵延不绝,难以忽视。

“不好看。” 晏朔回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好不好看,路上行色匆匆,除了在买这盏蝴蝶灯时稍作停留,便径直回府。不过想来是不好看的,若真好看,他或会停下细细观赏一番。

晏朔目光落在聂蕊身上,她仍不肯抬头,月光倾洒,她肩上的青丝如上好的绸缎,柔顺光亮。

“奴给公主带了盏花灯,公主要不要瞧瞧?”

闻言,趴着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晏朔将灯递过去,聂蕊缓缓抬眼。

蓦地,他心头微微一颤,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泪痕斑斑的脸。

聂蕊没有去接花灯,将鬓边散乱的发丝随后拢到耳后,目光这才落到花灯上,只瞧了一眼,便很是嫌弃:“丑死了,一点也不好看。”

她微肿的眼角上扬,看向晏朔:“你说是不是?”

“确实不好看。”

晏朔静静回望,清俊的眉眼温驯柔和,似能包容一切。

“既然不好看,你为什么还要带给本宫?” 聂蕊揪住他话中的错处,“你是不是也想欺负本宫?”

这 “也” 字所指之人,不言而喻。

晏朔忽略心头的那丝不适,“它原本是好看的,只是与公主相比,便相形见绌。”

半晌,聂蕊接过灯:“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公主何出此言?” 晏朔神色沉静。

听到这话,聂蕊仿若泄了气。她缓缓将蝴蝶灯放到一旁,晃了晃仍握着晏朔的那只手,语气带着几分恍然:“你知道的是不是?”

她似是醉了,未等晏朔细想,又再次问道:“你知道的是不是?”

呼吸间满是酒气,晏朔与聂蕊相距很近。近到只需抬手,便能触碰到那双晕着水色的杏眸。她身上已没了那股令他厌烦的兰花香气,瓷白的脸上泛着如初桃般的红晕。

银色的月光为她周身披上一层细碎的轻纱,澄澈如水,恍惚间,晏朔又觉得他们相隔甚远,即便此刻双手相握,却仍似遥不可及。

晏朔察觉到自己的恐慌,交握的那只手忍不住微微用力,却又不敢太过。他的手太过粗糙,这一刻,莫名的自厌之感涌上心头。

“我知道你去过我的书房。”

听到这话,晏朔呼吸猛地一滞,却见聂蕊雾蒙蒙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也觉得本宫可笑?”

晏朔喉结急速滚动,可说这话之人没等他回答,好似也不在乎此事。她只是心中憋闷许久,想说出来而已。

“本宫送去的那些糕点,他即便不吃又如何?”

“送去的东西被束之高阁又如何?还不是要在本宫面前佯装高兴接过?”

“那些厌恶本宫的人,见到本宫还不是要乖乖行礼,对我笑脸相迎、毕恭毕敬?”

“纵使都讨厌我,可又有谁敢当面说我半句!”

说完,聂蕊似是觉得好笑,闷声笑了出来:“本宫从不可怜,更不会可笑!”

清朗如水的月色之下,聂蕊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嚣张至极,不见丝毫脆弱。

“奴从未觉得公主可怜,也未曾觉得公主可笑。” 晏朔心中酸涩难明,低声道,“奴只是极为羡慕,能得公主喜爱之人。”

“羡慕?” 聂蕊缓缓回眸,眼中是不自知的迷惑与委屈,“可这又有什么用?他根本不喜欢我。”

明明此前说了很多不讲理的话,可此刻聂蕊却似又回过神来,不得不认的理,怎么做都改变不了的理。

她抿下唇,泄气道:“要是他能和你一样听话便好了。”

黑亮的杏眸被洗净得清亮,曾妄想过的那满是专注的目光,此刻如愿以偿地落在晏朔身上。

可有道声音却在心底响起,告诉他,他并不满足于此。

他,想要的更多。

妄念究竟从何而起?晏朔不知道。只是在他察觉之时,早已在心底生根。他也曾反复告诫自己要认清身份,可身份虽明,心却难清。

背对着那皎皎月光,一瞬间,贪欲在心底不知名处疯狂滋长,愈发浓烈。心脏在胸腔中不安分地跳动,乃至舌尖都被颤意震得发麻,晏朔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得仿若带着蛊惑。

“若是有人令公主难过,公主便不要再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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