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庭院,如铺了层闪烁的银霜。
这样的话,若是平日里聂蕊听到定然会发怒的。只是现下她当真是醉了,是以哪怕听到这话,却也并未动怒,只满脸困惑。
“不喜欢他,那我要喜欢谁呢?”
晏朔短暂的停顿后,沉默不语。身份犹如天堑,有些话,哪怕是趁着她醉意朦胧之际,也不能说。
未得到回应,聂蕊只当他在敷衍扯谎。她缓缓靠近,声音轻若蚊蝇,仿若在吐露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没有人喜欢我。”
刹那间,晏朔的心尖似被无数无形的细针反复刺戳,细密的刺痛蔓延开来。望着聂蕊眼角那因酒意晕染而泛起的红晕,他欲言又止,想要反驳。
…… 并非如此。
以公主之尊,这般人物,任谁都会喜欢她的。
“根本没人喜欢我的。”聂蕊嘴角紧抿有些委屈。
晏朔的神色罕见地慌乱起来,他匆忙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聂蕊那泛红的眼尾时,又无力地落下,“公主如皓月当空,光辉璀璨,不会有人不喜欢您。”
“你在说谎。”
同情,有时恰是喜欢的诱因。猎物若是萌生出这样的心思,殊不知这最为可笑,也最为致命。这样的同情,常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而这种虔诚,恰是孕育爱意的绝佳养分。
这,果真是一只不够聪明的猎物。
琉璃似的清浅眸色,隐匿在微微颤动的睫羽之下,散发着令人舒心的温良气息。
聂蕊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低语:“长久以来,我喜欢的人都不会喜欢我。他们总是远远避开我,丢下我。”
眼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水意在月下,有些灼眼,她仿若在陈述一个既定不变的事实。
而这话聂蕊没有说谎,她向来是不招人喜欢的。
“奴未曾说谎。”
晏朔抬眸,指尖微微颤抖着,缓缓靠近,试探性地想要拭去聂蕊眼角那温热的泪痕,“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您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那灼热的温度轻柔地停留在眼角,聂蕊的眼睫本能地轻颤,她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晏朔,“那你呢?”
这一瞬间,晏朔心脏骤停。他缓缓收回手,低垂的眸中晦暗难明。那句在喉咙间反复盘旋、几近磨损的话语,始终不敢吐露分毫,停顿数息后,才勉强拼凑出一个妥帖的回答。
“奴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便是所有人中的一个。
有人天生便能从他人的言语间,精准捕捉那微妙的意蕴,进而得寸进尺、攻城略地,聂蕊就是这样的人。
她无声地微微扬起唇角,追问:“那你且说说,本宫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
公主究竟该喜爱怎样的人呢?
那位谢公子,自是极为出众。家世、才华、容貌、品性,无一不佳,可独独一点,他对公主并无爱意。
公主喜欢的人,首先要对公主忠贞不二,其次,其次……晏朔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清醒。
纵是心中野望在盛,也不得不承认,总归不是他这样的。无言的难堪弥漫,晏朔闭了闭眼出声:“奴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聂蕊眉梢轻扬:“那我来告诉你,我喜欢什么样的。”
她俯身靠近的刹那,晏朔垂于身侧的指节骤然收紧,整个人仿若紧绷的弓弦,不敢有丝毫动弹。
溶溶月色下,浓密的眼睫轻颤间,渡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银辉,聂蕊盯着它看了几秒粲然一笑。
近在咫尺的距离,彼此的呼吸吞吐、心脏跳动,都显得那般喧嚣。
视线落在那精致如玉的下颌一点,稍不经意间上移些许,便能瞧见那因酒意而愈发嫣红的唇珠。
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酒气氤氲间呼吸温热,晏朔好像也被晕染出一抹朦胧醉意,竟想要再靠近些许。
红润饱满的唇瓣轻启,轻飘飘的话语传入他的耳畔,“本宫喜欢知恩的。”
花灯被暂且搁置在桌上,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色泽清亮,聂蕊嘴角弯出的小小弧度,仿若盛着蜜。
知……恩?
思绪仿若陷入泥沼,晦涩难行,晏朔一时竟难以领会这二字的深意。
“你是这样的人吗?” 聂蕊问道,从她的视角望去,能瞧见他微微轻皱的眉头,纤长的眼睫好似被惊飞的蝴蝶般可怜,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晏朔堪堪回神,目光掠过那抹红色的唇时,一阵裹着疼痛的热意从脸颊滚过。
“奴的命,是公主所有。” 袖间的手指蜷缩在一起,晏朔张了张嘴,低声说道。
将性命托付于他人之手,任其处置,这样算知恩吗?
虽未得到心里所期盼的答案,但不得不说,聂蕊被这句话所取悦了。她撑着下巴,半垂着双眸,睨着近在咫尺的粉意,笑出声来。
自古以来,男女之情一旦燃起,必定是刻骨铭心死去活来。情浓之际,愿为对方舍命之人,数不胜数。而他说他的命归她所有,那她让其死则死,让其活则活。
既如此,怎么不算喜欢呢?
他喜欢她的。
得知这点,聂蕊内心生出一股愉悦自得,笑得眼中泪花闪烁,几近难以自持。
晏朔轻轻吐了口气,公主醉了。
而他,一个趁着公主醉意大胆妄为的,下作的造次者,也该清醒了。
收拢的指节缓缓舒展开来,晏朔扶住聂蕊堪堪滑落到地的身躯:“奴送公主回府。”
今夜收获丰盛,总不能将人逼得太紧。聂蕊合上眼,任凭晏朔将她搀扶而起,里却默默问话。
“520,任务怎么样才算大功告成?”
“需任务对象心甘情愿地吐露爱意,且愿意留在您身旁,才是成功。”
“心甘情愿?有能够检测的东西吗?”
心口之处,隔着血肉,又能怎么看清?聂蕊对这个说法不满意。
“您确定任务完成后,即可点击提交,二十四小时内总系统自会探查判定。请宿主审慎斟酌,切记,您仅有一次提交机会。”
“要是心口不一呢?”
“操作无法撤回,即为任务失败。”
*
翌日,晏朔生病了。
侍奉在他身旁的吉祥前来禀报,说自数日前那场雨后,晏朔便身体不大好。加之一直未请大夫诊视,拖到现在,病情愈发严重,又因昨夜饮了酒,今日竟是起不来了。
只是聂蕊心中清楚,晏朔昨晚没有饮酒。
那盏熄灭的蝴蝶花灯,已被当作战利品高高悬挂于不远处的架子上,抬眼可见。
她起身,朝着逢霜院去。
昨夜后半夜下了小雨,只是堪堪润湿地皮的程度,草木青绿空气弥漫着些许水汽,于出行并无大碍。
这是聂蕊第一次去晏朔所在的院子。
只见人烧的厉害,双眼紧闭眉头拢蹙,吉祥上前喊了几声也未睁开眼。
聂蕊伸手在晏朔额头上探了温度,待收回手时,却被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拽住。
思谨正欲上前,抬眼间却被聂蕊嘴角的笑意定在原地。
回想起近来的诸多事宜,思谨瞧了一眼浑然不觉的晏朔,一个惊人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头不禁一凛,带着吉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在那难以忍受的炙热之中,忽有一抹清凉之意袭来。在其即将离去之际,晏朔伸手将其留住,却闻到一股令他厌恶的香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舍得松开。他用力睁开眼,恍惚间瞧见一个本不应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公主?”
脑中混沌一片,浑身绵软无力,晏朔仿若陷入了一场迷离的梦境之中,挣扎着却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喃喃自语:“我是在做梦么?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会来?” 聂蕊问道。
“因我冒犯了公主。”将心中想的脱口而出,晏朔双眸酸涩不敢眨动。
他紧紧盯着聂蕊,仿若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般,苍白的面容上透着一丝干裂的红意,惹人怜惜。
聂蕊垂眸轻笑:“放心,她不会怪你的。”
“不会?” 鬓发因汗水浸湿,黏贴在脸颊上,晏朔宛如一块被水雾浸湿的白玉。
“对,她不会。” 聂蕊微微低头:“因为你昨晚说的话,她同意了。”
思绪转动极为迟缓,晏朔眼中满是迷茫,数息之后,似是才反应过来聂蕊的话。刹那间,那双浅色眸子中水光剧颤,很快眼尾便晕出一片嫣红。
“奴不会让公主难过。”
因为发热,晏朔说出的这句话带了些许气声,可细听之下仍能察觉到里面那股认真而笃定的意味。
因发热之故,晏朔说出的这句话带着些许气声,可细细聆听,仍能察觉其中那股认真而笃定的意味。
那双湿润且含着雾气的眸子,忽的生出一股令人惊叹的朝气来。
手心的肌肤如炭火般愈发滚烫,聂蕊眉梢眼角满是笑意,语气轻快:“很好。”
只是生病之人相较平日更为脆弱,也更会得寸进尺。
既然是梦,想来大胆一些也无妨?晏朔轻声道:“奴不喜欢兰花香。”
平日里如泥偶般温顺的人,竟挑剔她用的香了?聂蕊不禁微微一惊。
没有立即听到回答,只这瞬息,晏朔心头的惴惴不安便被巨大的羞耻感所淹没。
公主对他已然足够宽厚仁慈,他当知足才是。
可为何就是难以知足?竟是愈发贪得无厌,不知廉耻!
微微颤动的眼睫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潮意,晏朔轻抿干涩的双唇,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只是那难以启齿的羞耻感之下,却潜藏着隐秘的期待,难以忽视。
任务对象的要求,适度满足是应该的。不过一种香料而已,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换了就是。
“可以。”
她应允了?
藏于被褥之中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晏朔一时难以置信。
那位谢公子喜爱兰花,故而公主也喜爱,甚至专门调制了兰花香,而今公主愿意因为他的话换掉?
听闻,逢霜阁曾是为谢公子预备的居所,而今住在此处的人却是他……
那些原以为,不可更改的一切,好似并非全然无望?
脑中忽的仿若有云雾拨开,晏朔心中生出一股惶然的欣喜,波光清澈的瞳色暗流湍急。
他这是,在做梦吗?不然为何总是皆如他所愿……
聂蕊不知强作镇定的晏朔,心跳是多么鼓噪,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藤蔓生了极深极深的根。
她从晏朔的住处离开,回去便见思语提了盏无骨花灯过来。
是谢云晗送来的。
灯身无骨,小巧玲珑,棱角分明的各个灯面之上,由绣花针刺制而成的花纹图案皆不相同。只可惜此刻白日高悬,若是晚上,不知该是何等的美丽动人。聂蕊瞥了一眼,吩咐思语妥善收好。
*
八月十五过后,连绵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虽出行多有不便,却也无法阻挡欧阳先生抵达齐阳的消息。听闻他所居住的那处庭院,如今门庭若市,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门扉都要被敲坏了。
聂蕊对此并不在意,晏朔的病还没好。似是从前积累的病气一下发了出来,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偏偏还念着课业。她时常去探望,又命人专门为他调配养身的药膳,饮食方面也特别吩咐。
反倒晏朔病愈后,气色竟是比之前还要好了,人也不再似往昔那般单薄瘦弱。
雨歇之日,恰逢秋分,昼夜平分之际,暑气随着雨水的消逝彻底散去。
晨起呼吸间,空气湿润而清凉,聂蕊起初竟有些难以适应。
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风俗,齐阳这边秋日有吃糯米饭的习惯。入乡随俗,这日芳嬷嬷特意吩咐厨下做了桂花糯米饭,味道香甜可口,聂蕊忍不住多尝了些。她心情不错,恰在此时,刘婉宁送来拜帖,邀她外出游玩,聂蕊当即应允,出行之时,晏朔随行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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