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蕊不太理解婢女所说的不大好究竟是何意,直至看到晏朔,才发觉她还是说得过于委婉了。
晏朔今日出门时穿着一件宝蓝色素面直裰,此刻发髻散乱,身上满是泥水,脏兮兮的狼狈至极。他背对着聂蕊怔怔地站在上午堆的雪人那儿,虽没瞧见正脸,整个背影却透出一股惨淡。
“晏朔?”
听到声音,晏朔缓缓转过身,面无血色双眼通红。
他给云姑置办了棺材,本应早些回来的。只是天冷路滑,行路太难,双腿使不上力,不住地摔倒。他想,定要求求公主,帮他找出害云姑的凶手。
昏黑的天色裹着浓重的云絮,沉甸甸地压在上空。
“奴的姑姑昨夜被人杀害,您能帮帮奴吗?”晏朔眼底血丝遍布,声音沙哑颤抖,恳求的望着聂蕊。
云姑死了?想到垂怜阁的那场大火,聂蕊眉头皱起,这也太巧了些,她当即吩咐:“思谨,你去郡守府走一趟。”
“谢公主。”
见思谨应声离去,晏朔紧绷的心神稍稍松缓,却闻到了股久违的兰花香气。香气清淡,却好似沁入了眼前之人的身上许久。
回府时听到的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耳边。
“公主终于要和谢公子一同回京都了!”
“是啊,齐阳这边太难捱了,晚上睡觉我都觉得被子湿漉漉的。”
“也不知道公主这次回去,和谢公子的婚约能不能定下?”
“应该能定下的吧?不然公主怕是不会现在回去。”
“哎,你们说咱们这次回去,府里的这位,怎么办?也同咱们一同回去吗?”
“难说,不过想来是不会的。谢公子还在这儿呢,这位要跟去京都,到时公主真同谢公主成婚,他跟着怕是不妥。”
“确实如此。”
……
“公主若是离开,会着带奴吗?”晏朔敛着眉眼问道。
聂蕊没有回答,她摸了下晏朔冰凉的手,转而说道:“是不是很冷?先去把衣服换了。别病了,等查出来凶手,你要去看的。”
空荡荡的心口任由往来的寒意贯穿,晏朔唇色发白,就在聂蕊收回手时,他主动握住。
视线交触,手中的温热如同上好的暖玉,晏朔喑哑道:“公主,奴冷得厉害。”
他力道不大,只要聂蕊想,不需用力便能随时将手抽回。只是那双在今晨雪地里都不失璀璨的眸子,此刻却仿若即将被熄灭的烛火,黯淡得可怜。
“走吧,回去。”聂蕊率先移开目光,她握紧晏朔的手,带着他离开这个满是冷意的园子。
*
因垂怜阁失火一事,府衙这几日忙的厉害。本以为要等上几天,第二天案子便已经有了眉目。郡守忙的团团转,聂蕊没那么没有眼色不通俗务非要见他,便让一个熟知此事的衙役带路。
云姑先是被人打晕,而后被挂在房梁上做出上吊的假像。凶手嫌疑人也找到了,是李鱼。因那天夜里垂怜阁失火,敲锣打鼓的救火太过吵闹,好多人披着衣裳出来救火,不止一人看到李鱼神色慌张从云姑所住的那条巷子跑出来。
衙役说,李鱼是在一户人家在外搭建的狗窝里找到的。
找到的时候人已经疯了,问不出什么话。
他窝在牢房最里面不许人碰,捂着嘴睁着双空洞的眼四处看着,也不说话,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做声。但只要有人靠近,就不要命似的挣扎,实在带不出去。
牢房昏暗,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气味。领着聂蕊过来的衙役一路提心吊胆,看过李鱼后便着急想带她出去,万一磕着碰着怪罪下来,怕是郡守都吃不消。
聂蕊知道衙役的心思,看了眼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李鱼的晏朔,知道他一时半会不愿离去,给他留了盏灯便先出去了。
随着人声远去,晏朔将灯灭掉。
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砸落在漆黑的牢房里,寒意森然。
借着上方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晏朔发觉李鱼的姿势变了。只见他原本紧绷的肩背渐渐松懈下来,眼睛也不再四处乱看,似是只有完全黑掉的空间,他才觉得安全。
“李鱼,你我虽自幼不睦,却也是一同长大。” 晏朔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以你的胆子欺软怕硬仗势欺人还行。杀人,你是不敢的。”
“况且那是云姑,一直善待你的云姑。
李鱼不出声,晏朔紧紧盯着他,借着微光锁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刚来垂怜阁时,你发热险些熬不过去。那时你神志不清,念叨着想吃三文钱一个的肉馅烧饼。你说你以前生病时,你娘给你买过。因为给你买烧饼,你爹打破了你娘的头,自那之后,你娘便再也没给你买过烧饼了。”
“你还记得吗?你醒后吃的那块肉馅烧饼,是云姑给你买的。”
“还有你之前不小心打碎花娘喜欢的杯盏,也是云姑帮你求情担责。”
“……”
不管晏朔接下来说什么,李鱼仍旧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不声不响。晏朔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断裂开来。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急切与焦躁: “李鱼,究竟是谁杀了云姑?!”
“是谁?你回答我!”
“李鱼,你说话,你说话啊!”
“是谁杀了云姑?!”
握着铁质栅栏的手泛出青白之色,晏朔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犹如濒临绝境的困兽。
“云姑?” 李鱼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而失焦,“你是谁?”
“我是晏朔。”
李鱼的身躯猛地颤了一下,紧接着迅速手脚并用地爬向前来:“你是晏朔?”
“对,我是晏朔。” 晏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一些,“你可是想起了什么?杀了云姑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李鱼那空洞的眼眸中似乎恢复了一丝神采,他伸出手穿过栏杆,死死抓住晏朔,又哭又笑:“是你,是晏朔,是晏朔害死了姑姑!”
“是晏朔害死了姑姑,就是你!” 李鱼那枯瘦如爪的手紧紧揪住晏朔的衣衫,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没有家了,垂怜阁没了,姑姑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是晏朔,是晏朔害死了姑姑!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姑姑怎会死,就是他,是他害死了姑姑!”
晏朔仿若被人当头一棒,脑袋嗡嗡作响,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是说,害死云姑的人,与晏朔有关?”
手中的布料和曾经所想的一样,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腻,还带着一丝和这脏臭的牢狱中不符的馥郁香气。
那群黑衣人行动时悄无声息,默不作声且身手极为矫健。他们翻墙而入,进入屋子时几乎未发出任何响动。李鱼当时躲在废弃的狗窝里,透过干草与木栏的缝隙,在那明亮的窗影上目睹了云姑的惨状。
他并不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他们为何要杀害云姑。但他心里明白,若不是晏朔,自己不会遭遇这一切。若晏朔当初未曾逃跑,他便不会被花娘责罚,更不会走投无路,被迫藏身于狗窝,从而亲眼目睹那噩梦般的场景。
这些个夜里,李鱼根本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就好像回到那天夜里,他惊恐万分躲在狗窝里捂着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神智错乱间,李鱼骤然清醒了片刻。诚然,晏朔了解他,可他又何尝不了解晏朔?
晏朔看似性情温顺沉默没有脾气,实际性子最是多疑敏感。那日公主府他自上而下的随意一瞥,那看蝼蚁一样的目光,那好似不管李鱼在做什么也不痛不痒的目光,此时总要有了归处。
如今他身在牢狱,思绪混乱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他的一切都被毁了,他没有归处,就连垂怜阁都没有了。
云姑临死前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仍在牵挂晏朔?是不是还在为晏朔的前程忧心?
可平日里那般听从云姑话的晏朔,却并未出现。不管是晏朔不想走,还是无法脱身,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不怪他,是他们先对不起他,是他们先抛弃了他的。既然如此,他不好过,晏朔也休想好过。他们本就该命运相同!
李鱼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声音颤抖:“有人,有人跟着晏朔,那人是侍卫,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他自小在垂怜阁中穿梭往来,对男女之间那微妙的情感纠葛最为熟悉不过。
晏朔喜欢贵人,那贵人也未必对晏朔无意。
既然如此,李鱼就要他们之间隔着猜忌,让他们抱恨终身!
蝼蚁之恨,亦能成为最大的心结。哪怕接下来他说的话都是假的,可只要有一句能够被证实的真话……
“明明她不让晏朔走,为何姑姑非要他走。都怪晏朔,都怪他!若不是他,姑姑怎会死!”
李鱼满脸惊恐地说完这些话后,直勾勾地盯着晏朔,布满血丝的瞳仁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可怖,他用一种极其憎恨的语气说道:“是晏朔害了姑姑!”
*
此次垂怜阁失火,上至老鸨下至打杂跑腿的人,共计一百二十七人,无一生还。
听到这个数字时,哪怕聂蕊也是有些惊讶。
这不是一个不通拳脚的男子能做到的,或者说凶手不止一个,且训练有素。而且垂怜阁失火当夜并未传出呼救,整座楼阁哪怕烈火灼烧,里面也没有传来一丝喊叫。就算是下了极重的蒙汗药,那也该会有些偏差。
而且云姑的死也有些奇怪,虽说她是女子,可若是普通人家被外人闯入,定会留下挣扎的痕迹。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推断,亦并非毫无可能。
死去的云姑虽说是女子,可若是家中被普通人闯入,也会留下些挣扎的痕迹,但现场太干净了。
聂蕊总觉得这两件事,有些关联。她揉了揉额角,抬眼便瞧见晏朔被人带了过来。
“可问出些什么了?”
“奴并未问出什么。” 晏朔垂着眼睫,声音很低,“李鱼疯了。”
闻言,聂蕊没在多问。
从府衙离开后,晏朔行至半路,要去给云姑置办棺材的铺子料理琐事。他离开后,李文山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晏朔步伐很慢,不多时他拐进了一处卖钗环的铺子。不远处的李文山见状,停下了脚步,寻了个既能瞧见店内情形又不显眼的位置,静静等候。
晏朔接过掌柜递来的银簪,同时拿起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借着查看簪子的动作,将铜镜举起。
干净的镜面上映出外面的景象和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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