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修竹正在外门的弟子峰。

他手中拿着竹竿，站立外门峰后山的竹林中，夜晚，落叶萧萧。

翁修竹以竹竿做剑，一身外门弟子朴素的布袍，少年骨骼单薄，肩膀纤细。

任谁看，也看不出这位瘦如豆芽的少年，未来身形会拔长，成为书中一力破万法的经世剑修。

他正在听风的声音。

只是一贯儒雅温和的少年，今天不知是缘何，唇角紧紧下压。

倒显出寻常没有的阴鸷和凶狠。

他手握住竹竿，侧耳倾听，一片竹叶缓缓落下，少年后背紧绷成一道坚韧的弓，在竹叶飘落的下一刻，竹竿一起，虽无覆盖任何灵力，但竹竿的速度极快，破风之声下。

竹竿带来的风极为凌厉。

竹竿所过，细细薄薄的竹叶却被这圆头的竹竿削成两半。

若是有修为高强者能够看清竹叶落下的轨道，必定也能看清，刚才风吹过落下的大片树叶中，早已被少年的剑招，一一切开。

甚而，竹叶切面极为统一干脆，都是沿着竹叶中心的叶脉一并切开。

翁修竹收拢着竹竿，眉头紧紧皱。

为什么，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那条鱼了？

他紧紧拽住竹竿。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那条人鱼在见到自己不久后，许是看自己可怜，没少会过来嘘寒问暖，送点东西过来。

可那时候……

翁修竹只是以为这条人鱼，别有用心。

他脸上带着白色的眼罩，在黑暗中久久凝视着前方，似在出神，也在漠然。

翁修竹的指甲嵌进去自己的掌心中，滴答蜿蜒出了鲜血。

不同的是，这辈子那些外门的蠢货们，不在孜孜不倦地凑到他面前碍眼。

翁修竹过得比上辈子好太多。

可他此时却心脏痉挛，无比紧缩几乎像是疼痛一般。

为什么？

墨发的少年垂着眼帘。

如果……

在明天，那条鱼还没有出现。

他只能强行提升修为，不管这到底是幻境还是重生，把这个早就该被覆灭的苏家山门给翻个底朝天。

少年的心思阴沉如冰，他本来唇角下压，但突然，他的神色骤然一变。

他收起剑招，把竹竿做盲杖，撑在前方，见自己身上哪儿都好，干脆利落的让掌风给自己刮开几个小口。

很快，衣袍干净的少年便浑身是伤，看起来落魄万分。

他撑着竹竿，坐在岸边，拿出绷带，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的自己的伤口。

血液滴答落在水池内。

少年知道的，上辈子……这条人鱼就很喜欢他的血。

只是那时候，翁修竹只把人鱼的这种行为当成威胁。

寒泉内。

苏沫沉在水池中，又一次闻到了浓郁的鲜血气味。

十分上头。真的很香。

血珠子里几乎是带着一抹淡而又轻的寒凉，远远地一闻，苏沫只感觉经脉里的灼烧感都没有那么痛了。

苏沫无声地凝望着坐在岸边的少年。

沉思片刻。又想到这一段时间内，也没有听到传出‘后山有人鱼’的消息，这样的大事一定会惊动苏家上下，没道理他不知道。

苏沫摇摆了尾巴。

再者，这少年的性子看起来像是温吞温柔的一挂。

苏沫摸了摸自己已经换了一张的脸，眨巴眨吧眼睛。

试试好了。

如果这少年对自己的灵根有帮助，能够缓解，他完全可以把这个少年带离苏家养在身边……

然后他直接离开剧情中心，这剧情爱谁做谁做，多好。

这么想着，苏沫摇了摇尾巴，一边叹息这个所谓的天阶法宝只能易容人鱼状态，一边往岸上游动。

水面近了。

苏沫观察着少年，看到他又是一身伤。

再联想到他低微的修为。

这完全就是一只受尽欺负的小可怜啊。

换言之，这少年对他的威胁应该不大。

苏沫甩了甩尾巴，轻巧地从水面中无声探出头来。

水泛起波纹，却没有任何声音，苏沫坐在岸边对侧的石头，坐在石头上观望着少年。

少年眼盲眼瞎，看不到，苏沫的动作极为安静，这修为低微的少年自然意识不到苏沫的行踪。

苏沫观察了一会，发现这盲眼的少年，正在努力给自己上药。

苏沫撑着下巴看了好一会，才出声道：“喂。”

少年显然被吓了一跳，手中简陋的药瓶掉落在水中，噗通一声。

少年回过神，手伸进去水中想要拿起那个药瓶，试了好几次。

苏沫看了一会，用尾巴一扫，把药瓶用尾巴勾了出来。

细长的尾巴极为灵巧，尾鳍蜷着简陋的药瓶。

苏沫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药瓶，握在手中，轻轻闻了闻药瓶里的味道。

——是效果最差的补血丸。

杂质很多。

眼盲少年还低着头，在水里摸索，苏沫啧了一声，轻笑道：“这里。”

再次听到声音，少年的神色显然不安起来。

他缩起手，目光看向河岸一侧，看向苏沫的方向。

少年：“……你是谁？你什么时候来的？”

和他这胆怯的外貌不同，少年的声音清亮，倒显落落大方。

苏沫带着鱼鳍的手转着药瓶：“来了好一会了，这就是我的地方，倒是我要问，你怎么天天来我这里河岸边乱逛？”

少年显然习惯了苛待。

被这样人调笑的问，少年第一个反应是退却，他道：“既然这是您的地方，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少年手握着盲杖，踉跄地要站起来，苏沫啧了一声，声音带笑：“我让你走了吗？”

人鱼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磁性。

尤其是带笑的时候，那话里给人感觉如梦似幻，多了几分不真实感。

似妖似幻。

少年握紧竹竿：“你想如何？”

他显然绷紧了脊背。

苏沫打了个响指：“你靠过来一些。”

少年迟疑。

苏沫抛着手里的药瓶，还以为这个胆小的人类少年会直接转头就跑，没想到人到底还是大胆的，迟疑片刻，少年撑着竹竿，沿着泉水的边缘，往苏沫的方向探去。

苏沫看着少年一步一步往自己的放下靠，竹竿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音。

温顺，又乖巧。

血的气味非常好闻。

少年越靠近，经脉里那种疼痛感便少了不少。

苏沫手握着药瓶，在少年靠近的时候，他轻轻笑道：“你的药。想要伸手来拿啊。”

少年沉默片刻。

但让苏沫意外的是，这少年竟然敢伸手。

他还以为这小鬼怕自己怕得要死呢。

只见少年微微抬手，往前摸索，苏沫想了想，把握着药瓶、带着鱼鳍的手放在少年身前。

苏沫本意是吓他一吓。

少年伸手，摸到了苏沫的手之后，自然也摸到了苏沫手上的鱼鳍。

可少年却没有把手收回去。

少年有些温度的手触碰着药瓶，手指抚摸过苏沫手掌上的鳞片。

随即，少年整个人异常平静，手又一次抚摸过苏沫的手指。

自然，少年也摸到了苏沫与寻常人完全不同的鱼鳍。

苏沫垂着眼睛看他。

让苏沫意外的是，少年的神色没有任何震惊或是意外的神色。

少年伸手，手指反复的摸过苏沫手指与手指间那层轻薄又冰凉的膜。

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像是在摸着一个全然异类、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明明少年此时的态度异常平静，应该是让苏沫最感觉有意思的反应。

可少年这摸个不停地动作，却让苏沫有些轻微发憷。

少年膜得仔细，连手指内最细腻的皮肤也照顾到了。

很奇怪。

手指与手指间的那层皮肤本来就比较细腻。

被这么一抹，苏沫不自在极了。他明明本意是要吓吓这个少年的啊。

苏沫：“摸够了没？”

苏沫状若无事：“摸出点什么没有？”

真丢人。

本来是想吓人的，可少年这反应，反倒让苏沫有些受不了。

苏沫不由得把手往后缩。

少年最开始用力握住，随后想起什么一样，手指松开，任由这只手脱离他的掌心。

少年小声说：“你不是人。”

苏沫白了他一眼：“废话。”

苏沫慢悠悠地笑：“知道我不是人，你倒是不害怕？”

苏沫不免往后面坐了一会。

此时苏沫半坐在石头上，鱼尾巴半浸泡在池水中，少年沿着岸边走过来，苏沫本来是应该比这瘦瘦巴巴的少年高不少的。

但奈何坐着没法比站着高。

苏沫被人俯视，便有些不爽。

他轻轻地深吸一口气。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这刚才看到自己便吓得不行的小少年，怎么这么有勇气去这样乱摸他。

少年说：“之前在湖边帮我的人，是你吗？”

苏沫一愣。

随即，他脊椎起了一阵不知名的寒意。

不应该，他的能力失效了？

那如果这少年去与苏家告密、那他……

苏沫盯着少年，瞳孔落在少年

少年不知苏沫的反应，继续道：“那天。我在湖边失去了一段记忆。”

少年握着从苏沫手中拿过来的药瓶：“我从湖边醒来时，浑浑噩噩，我的衣服破了洞，但我没有伤口。”

少年：“那天一如既往，但对我来说，身上没有伤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少年：“我想，有人……有什么生物帮了我。”

少年打开药瓶，把药撒在他身上刚露出的鲜血的痕迹。

伤口极为骇人。

深可见骨。

少年平静地把药撒在身上的伤口上。

苏沫：“所以，你觉得……是我？”

苏沫凝视着这个眼盲的少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鬼未必如他想的那样单纯。

他心里不免有些警惕起来。

尤其是，刚才这小鬼的反应，明明就是被吓到的模样。

少年摇摇头。

少年：“所以，是你帮了我吗？”

苏沫心里的想法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面上不显，哼笑了一声：“就算是我……那你不害怕我？”

少年：“你要害我的话，我想也不是现在要我的命吧？”

少年撑着竹竿，又在湖边坐在，开始洗刷他的伤口。

血的味道又一次渗透出来，清香，又让人难以忘怀。

苏沫不免多盯了一会。

少年说：“就算你要害我，我这样一个毫无修为的废物，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吧。”

少年说：“外门弟子有比我更不显眼的、有比我修为更高超的、有比我更强大的……前辈，你没有必要选择我。”

苏沫看着眼前这位孱弱的少年，这下才对这干瘦的男孩有所改观。

心细如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