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海底中学毕业的那天,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是在毕业典礼的后半程出现的,像是特意算好的时间,刚好错过爸爸的致辞和校长的发言。她迈动两条长长的腿,像深海里的泡沫,无声无息地穿过大大的学校礼堂。
除了视听课上老师放映的人类画面,这是我们这些十五岁的小人鱼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用双腿行走,她的步子不小不慢,步态却轻盈,身姿晃动的幅度很小,也没有人鱼游动时的前倾,整个人显得优雅而矜重。
我原本并没有多么向往人类的生活,但此时看看自己绿色的大尾巴,忽然特别想赶快看见它变成双腿时会是什么模样,走在陆地上时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好看。
如传闻所说,她肤色很白,容颜美丽,有着海底极其少见的黑发,又穿着和头发一样黑的西装皮鞋,在这五彩斑斓的海底,奇特地显眼。
当她坐到最前排的珊瑚椅上时,所有的人鱼毕业生都紧张起来,原本一条条无意识摆动的尾巴都齐齐止住了动作,又小心地往后缩。
我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再去看她,哪怕她是背对着我们而坐。
其实不止是我们,台上的主持人老师都红着脸卡壳了几次,即便她并没有看向台上,而是俯首专注翻着老早就被校长放上桌面的文件。
我知道,那是我们每一个人鱼毕业生的档案,除了全部学年成绩表,还包括我们的家庭环境,性格特征,以及我们在海底学校里的课堂内外表现汇总,从小学到中学,一共九年。
严格来说,这不只是毕业典礼,也是一场交接仪式,接下去的日子,我们就会被移交到她的手上,服从她的管束,也成为她的责任。
直到毕业生的表演汇开始,她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望向舞台。
很神奇的是,虽然每一个人在上台之前都表现得无比紧张,但在与她对视之后,总是能一下子放松下来,用最好的状态进行最完美的表演。
我的节目是唱歌,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所以我是忍受了紧张状态最久的人鱼,轮到我上台时,我感觉自己的肚子都在隐隐作痛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飘上台的,但当我鼓起勇气朝她看一眼之后,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前面那些朋友的变化。
她的眼睛是书本里矢车菊的颜色,和我们周身的海水一样,光华流转,却沉静无波,明明瞧着是毫无情绪起伏的模样,却又仿佛在说:像在海水中一样自在就好。
于是我就真的像在海水中一样自在了,或者说我重新清晰感知到了周身海水的流动,它轻柔地扫过我的鱼尾,抚过我的鬓角,带走了一切妨碍我体会本真的超载情绪。
我也变得像海水一样了,静止又流动的,温暖又清凉的,存在又无形的,
我只需张开嘴,海底最美妙的歌声就从我的嗓中自然飘出,它也像海水,不见来处不知归处地在海底流转,拂过斑斓的珊瑚礁,迎上穿梭的鱼群,在舞动的海草边打着旋。
等到一曲终了,我看见了一串串混在海水中的眼泪,它们来自台下被音乐感动的听众,但并不包括她。
她也和别人一起鼓掌,只是眼眸中的沉静光华始终未变,仿佛包容一切,却又并不为任何人事物而起伏。
原来最像海水的是她,哪怕她明明最不像是海里的生物。
等校长给我们颁发完毕业证,又给我们拍过单人照以及集体照之后,才邀请她上台做最后的结语。
她轻盈而矫健地走上舞台,随即扩音海螺里便传出一道清冷嗓音:“我是海巫,现名海雾。接下去你们有七天的准备时间,七天之后的早六点,在这里集合,我带你们去海面。”
话音落地好一会儿,我们这群小人鱼都还是呆呆愣愣的傻模样,这次不是因为害怕或紧张,而是为她的嗓音迷醉。
没有人告诉我们,原来海巫的声音也这样好听。
是和我不一样的好听。
海底的人鱼们总说我的声音会让他们想起最美好的事物,比如最肥美的牡蛎、最漂亮的珊瑚、最闪耀的珍珠。
而海雾的声音就像她的眼睛,悦耳之下似乎埋藏着着一切可能与不可能,在听者被拨动的心弦波纹下呼之欲出,甜蜜的苦涩的,熟悉的陌生的,真实的虚妄的。
我晕乎乎地坐着,明明从未离开过海底,此时的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等到海雾已经带着我们的档案离开了礼堂,爸爸的侍卫走过来跟我搭话,我们这群初次受到“音波冲击”的小人鱼才醒神。
“六公主,海王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回宫里。”
我摇摇头:“我和朋友们约好去海礁山那边刻石头,你们先回去吧。”
海礁山就在海底中学旁边,满山遍野都是大而平坦的石头,不知是何时有的传统,每一届人鱼毕业生都会去那里刻下自己的名字和毕业年份。
作为今年的毕业生,我们也是一定要去留下纪念的。
一路上我们都在叽叽喳喳议论着海雾,议论她的黑发黑衣,议论她的蓝色深眸,议论她的修长双腿。
而最让所有人在意的,还是她那令人难忘的声线。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海巫的声音也那么好听?”同学桑米看我一眼,又补充道,“简直和伊笛不相上下,要知道,伊笛可是全海底声音最好听的人鱼!”
对了,我就是伊笛,如今海王宫的六公主。
“会不会是因为魔法,毕竟她是女巫,连鱼尾变双腿的魔药都能研制出来,美化声音肯定也不难。”
“说起魔药,我想到一件事,或许海巫的声音和那件事有关……”班长表情有些踌躇,也看了我一眼。
“什么事……”看到班长那个眼神之后,其他同学也纷纷露出了然神色,“对哦,很多年前也有位六公主用声音同海巫换了药!”
“对对,我奶奶说过,在那个时候,那位六公主也是全海底声音最好听的人鱼!”
“啊,怪不得当年海巫什么都不要,一定要她的声音!”
我也恍然,难怪没有人提起过海雾的声音,因为那本不属于她。
海底的每一位人鱼都知道那位六公主的故事,知道她曾舍弃声音同海巫换取了双腿,知道她曾寻求一位人类王子的爱而没能成功,知道她最终随着晨曦化作了海面的泡沫。
但说起来,那已经是近两百年前的事了。
尽管人鱼能活三百岁,可对于年仅十五岁的我们来说,两百年前仍然是足够久远的年代。
隔着两百年的时光,我们都很难对那位素昧平生的六公主生出缅怀和惦念,哪怕她曾是我奶奶的亲妹妹,哪怕如今我也是六公主。
于是话题的中心很快就又偏向了其他方面:
比如海雾到底是不是人鱼,如果不是,她怎么能在水里来去自如;
又比如海雾到底活了多久,其他的人鱼都有生老病死,我们的爷爷奶奶也在逐渐变得老态,为什么她几百岁了仍然这么年轻;
还比如当初我奶奶的爸爸——也就是上上一任海王——决定开发【人鱼上岸计划】时,是靠什么才请动海雾来帮助他的,并且这一帮就帮了一百多年,甚至成了这个计划的负责人。
毕竟当年那位六公主只为换一瓶药就付出了自己的声音,这一百多年,海雾帮助无数人鱼去过陆地,我那位太爷爷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呀!
每次讨论的终点,就是所有人都看向我,希望我能给他们答案,毕竟我来自皇室,理应知道得更多。
我只能摇头:“三奶奶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她说只有王储才有资格知道。”
三奶奶是上一任海王,她两年前才退位。也就是说,我的爸爸上任海王才两年,而我们这一辈又都还年轻,所以下一任王储并没有确定。
听到这个答案,我的朋友们都很悻悻。
不过我的心里起了点不一样的涟漪,今天之前,我一直都待在学校里啃书本,对王储之位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此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这个位子我也想争取一下。
到了海礁山,我们从山脚往上寻摸,至半山腰才找到空石头刻字。
虽然人鱼的人口数并不多,出生率也不高,每年的毕业生大多只在个位数,但一百多年下来,也有近千毕业生来此刻字了。
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最早刻下的字竟然并没有因为水洗而淡化,朋友在一旁给我解释:“听说也是海雾的功劳,每年毕业生刻字之后,她都会给学校赠送一些魔药,涂抹在刻过的字上,就不怕海水侵蚀了。”
我想到那双似海水的眼睛,这样的海雾真的是当初给那位六公主换药的人吗?
我还记得奶奶跟我说过的,当年那海巫为了让六公主饱尝痛苦,除了割走了后者的舌头,还特意将自己胸口的黑血滴进了魔药,也正是因为这血,化成人形的六公主行走时才会步步如踩刀尖。
真奇怪,是什么让那么狠厉的人变得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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