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真正踏上那个汉语国家已经是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主要用于搞定我们的合法身份,因为有前面一百多年的积累,这事其实不算难,只是流程性的等待耗费了一点时间,最终我们以侨胞的身份入境汉语国度。
其后的二十多天里,海雾又给我们找了学校,到九月份的时候,我摇身一变,成了人类高中的一名新生。
当我坐在人头攒动的明亮大教室里时,有一瞬间险些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谁能想象得到,在一个多月以前,我还是一条绿尾巴的人鱼呢?
只是我对人类社会的适应进度没能跟上身份的转变速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状态都说不上好。
因为海底的教学质量很有限,我的学习基础很差,成绩跟不上,对社会和青少年之间的所有流行都一无所知,面对电子产品也没有同龄人类的灵敏。
但另一方面,我又看到了老师对成绩优异同学的喜爱,看到了学生对百事通同学的欢迎,看到了电子产品对于人类生活的不可或缺性。
这种矛盾的无知和有所认知令我感到烦恼,它没有痛苦那么强烈,我猜它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消减,但它无处不在,在课堂在食堂在宿舍,连绵不断避无可避。
这是在海底时从未有过的感受,我终于开始理解爸爸所说的陆地世界远比海底复杂。
此前为了避免过于显眼,海雾将我和海底来的朋友们安排在不同学校,我只能通过人类的社交软件与他们交流经验,得到的回馈跟我大差不差。
桑米甚至哭着说:“还有人给我写情书,可是我连吃饭怎么用筷子都搞不明白,我哪有心思去应付这个,我知道我们应该对人类善良,可是碰到这种事,应该要怎么善良嘛……呜呜……”
她哭得太可怜,于是在我自己都还一团糟的时候,我也不得不花费时间去帮她想应对方法:“是要有原则的善良,我想你可以礼貌拒绝。”
“应该怎么礼貌呢?”
“就说‘你好,谢谢你的欣赏,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应该就可以了吧?”
隔天桑米哭得更厉害:“我这么说了,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他的诚意不够,他会证明他的心……呜哇!为什么人类的思想这么复杂?!”
我在电话这头挠着头,也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半天才想出个法子:“要不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我看食堂的电视里演过这种情节。嗯……就说你喜欢蓝赛!”
蓝赛也是我们的朋友,一个很英俊的人鱼男孩。
桑米抽抽噎噎:“那……那算不算说谎呀?说谎是不是不好?”
“这叫善意的谎言。而且你不喜欢蓝赛吗?”
她傻了一会儿才道:“我……我喜欢所有的人鱼。”
“那不就行了,所有的人鱼也包括蓝赛,所以你没有说谎。”
托无辜蓝赛的福,桑米的这个烦恼得到了善终。
这件事也让我受到了一些启发,那就是困难可以得到解决,办法也或许从来不止一种。
我像做作业一样,将眼下的烦恼全部写下,根据轻重缓急做了排序,再一条一条地寻找解决方法。
比如学习方面,我将重新打基础作为了第一要务,在此过程中难免会遇到难题,它们便成为了我向同学寻求帮助并借此开展友谊的契机。
至于电子产品,当我对它们不再抗拒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实在是最简单最不值一提的困难,难怪人类全民精通呢!
成绩的进步不在一朝一夕,但经此种种,我的同学关系很是发展飞速,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她们早就想和我交朋友了,只是碍于我的高冷外表,不敢贸然接近,但没想到我的真实性格不是高冷,而是呆萌。
我有点吃惊,原来基于表象的认知和真实存在着这样大的偏差,原来人们如此信服于基于表象的判断。
在简单处复杂,在复杂处简单,人类在我眼里变得更复杂了。
我和爸爸传音时聊起这件事,他反问我:“或许不止是人类,人鱼也是这样呢?举个你最感兴趣的例子,你觉得人鱼们对海雾的评价准确吗?”
我有些哑然,我无法评判是否准确,但根据海底所流传的形形色色传言,海雾在每个人鱼心中的形象都有所不同,这种形象的建立很可能也只基于某个瞬间的表象。
爸爸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存在基于表象的判断?”
我思索了很久:“就我同学们之前不敢接近我的情况,我想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害怕我会拒绝,会伤害她们的情感。实际上,当她们有了更多信息时,也很诚实地推翻了之前的判断。”
“很不错嘛。”爸爸夸了我一句,又帮我往深处分析,“生存需要采取各式各样的行动,行动需要决策,决策来自于判断,所以很多时候,判断只是智慧生物的一种必要的生存行为。只是有一点,我们可以基于有限的信息做自己的判断,但不可以恶意揣测。”
类似这样的大事小事,我后来还经历过很多很多次。
我从中一点点扩大自己在各个层面的知识面,一点点探究着人类的多面性,一点点体味着复杂人生中的趣味性和无奈感。
用人类的标准来说,我的心智在逐渐变得成熟。
我仍然想当王储,只是在此之外,我稍稍拓宽了一下自己的志向范围。
起因是高二的文理分科,我的人类朋友们那阵子都非常苦恼,他们对未来的概念还模糊着呢,却已经不得不去直面能够影响未来的选择题。
我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纠结,因为王储也算是一种政客,既然我要从政,学文科大概更合适。
人类朋友们将我口中的“从政”理解成“考公”,都纷纷支招:“很多文科专业只能考三不沾,你要考公的话,还是学理科好,大学能选的专业多得多。”
我懵了。
一是因为没听懂,二是意识到了我和他们看待这件事时的角度差别。
他们看我是人类,而我看自己还是人鱼。
到这时我才真正去深思爸爸问我想不想当王储时说的那段话,深思之后我惊讶地发现,我在心理上一点也没有融入这个世界,始终将自己和人类分得特别清。
我像是借宿在此的旅客,表面上打成一片,实则在游离在旁观,甚至像是玩游戏一样,在机械地触发,在推进度条式地体验。
我有种说不明白的直觉,似乎这种游离和【人鱼上岸计划】的初衷是相悖的,如果我要在这里顺利度过至少十八年,势必该抛开这种游离感。
于是我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比如认真思考文理科对于我本身的优劣势,最终还是很务实地根据成绩好坏选择了文科。
只不过在真正代入人类角色后,我变得和其他同学一样,对于未来也陷入了微妙的茫然。
除此之外,我开始更多地从集体荣誉感的角度去参与学校和班级活动。
比如高二的元旦,抱着为班集体争光的念头,我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元旦节目选拔。
而这个决定也成为了我人类生活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在选拔当天,我清唱了一首民谣小调,唱哭了负责选拔的老师,在元旦当天,我又唱哭了全校大半师生。
一时间我成了学校的名人,艺术组的组长老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成为艺术生,走艺考道路。
在我考虑清楚之前,有个同学找到了我,我其实是认识她的,她叫路心愉,元旦演出那天,她的跳舞节目刚好在我前面。
路心愉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能付费请我再唱几首歌,她想录下来带回去给妹妹听。
原来路妹妹是自闭症儿童,元旦时跟着爸妈一起来学校观看姐姐的演出,那天她一直吵闹,但听到我唱歌时却忽然安静下来,甚至眼睛也望向了台上。
他们后来找学校拿了演出录像回家,反复实验过多次,确认了路妹妹在听到我的歌声时的确会变得更安静,对干预指令的配合度也更高。
所以路心愉才想到多找我录几首歌,用作针对她妹妹病症的一种长期干预手段。
我答应了唱歌,但没要钱。
当天中午休息时间,我们就在校园里找了个角落,用手机开始录歌。
我会唱的人类歌曲太少,所以就从人鱼国度的曲库里挑了几首当素材,但我没敢用人鱼语唱,而是紧急找了几首古诗胡乱填了词。
路心愉举着手机,一边听一边泪如雨下,而陆续也有听到歌声的过路同学们凑过来旁听,随后举起手机的人也变得更多。
原来学校不准带手机的规定还真的是摆设。
当我唱完时,四周已经聚集了一圈泪流满面的听众,这次我近距离看着他们的脸,忽然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冲动。
第二天路心愉肿着眼睛来谢我,说那几首没听过的古诗词歌曲比之前的民谣小调效果还好,她的爷爷奶奶都激动哭了。
这一幕将我之前的冲动催化为最终的决定——我要将唱歌当作事业,但并不是作为艺术生,而是走音乐治疗的路。
幸运的是,这条路的开始非常顺利,因为很多同学都拍下了我唱歌的视频,我在网上火了,有娱乐公司试图联系我签约。
我没签,却顺势开通了视频账号,先请路心愉分享了路妹妹的故事,又把她录下的唱歌视频一首一首全部上传,希望类似的病人家属也尝试一下,看看我的歌声是不是真的有干预自闭症的效果。
一整个寒假,我收到了无数正向反馈和感谢,证明了我的歌声不止对自闭症有效,对许多后天性的心理疾病也有一定的辅助治疗效果,这让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成就感。
最离奇的是,大年三十那天,有个车祸后昏迷一年多的大学生竟然在我的歌声里苏醒了过来,他们家过了一个非常圆满的年。
很多网友评论这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奇迹,我看了看正在专注包饺子的海雾,有点想笑,明明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是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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