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面的当天早上,是三奶奶和爸爸一起送我去的学校,因为海底的物品能带到海面使用的并不多,我没带行李,除传音海螺项链之外,我只提了一兜肥美的海葡萄。
海葡萄是妈妈最爱的海底美食,这一兜是爸爸亲自在海王宫的花园里种出来的,说什么也要我带上。
原本他要我带走整块地的量,三奶奶看不过去:“现在海面上什么买不到,海葡萄多得是,听说人类都不爱吃,你老婆想吃多少有多少。”
爸爸不服气:“不一样,那些不是我亲手种的。”
但好在他还是妥协了一半,同意我只带一兜。
到了学校,两手空空的同学们都盯着我手里的海草编织兜:“伊笛,你拿的什么?”
我扬了扬:“我爸爸给我妈妈的爱。”
谁知道这话让爸爸直接红了眼眶:“我可爱的小伊笛,我会很想你。”
我也不舍起来,上前抱了抱他和三奶奶:“我也会很想你们。”
这一出让离别的伤感在整个学校内蔓延开来,在眼泪纷飞的氛围中,海雾无比冷静地拍了拍手:“你们放假可以回家的,现在先出发。”
她举起手在嘴边吹了一下,我们没能听到声音,但没几秒钟,一只大海豚却飞速游来,停在她身前。
海雾翻身坐上海豚的背,随后朝我们招了招手,便“咻”地往上飞出十几米远。
爸爸赶紧拍拍我的肩膀:“快跟上去,她那海豚游得可快了!”
我点点头,说了句“再见”后也纵身向上,跟我的朋友们一道飞快朝海豚追赶。
我从来没游得这么快过,只觉得自己像一把破开海水的利刃,水花在我的身后凝结成箭羽状的白色长尾巴,头顶上的波光越来越亮,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
海面,我来啦!
当我们终于到达海面时,我从朋友们的脸上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开怀笑脸,在天光的映照下,他们漂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都泛着耀眼的光。
我们又一齐往远处眺望,四周除了海只有天,天际金黄的太阳比海底沉船里的金币还要亮,照得海面像缀满了会发光的宝石,有风吹来,宝石也跳起了舞,海面一片蓝一片亮地交替起伏。
可真美啊!
欣赏了好一会儿,我们才注意到没了海雾的踪影,刚要四处寻找,就听见水面下传来轰隆声,我们探头去看,只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悬浮在我们的身影之下。
“是潜水艇!”我们在视听课上见过这玩意儿。
我们飞快游过去,潜水艇的尾部张着大嘴,海雾正站在里面朝这边招手。
我们游进去,大嘴合上,舱内的水逐渐被排空,我们的大尾巴撑不住,全都一屁股坐到了舱底。
随后舱底冒出一块块挡板,将我们几个人鱼隔进不同的隔间。
我正不知所措时,我的隔间门被打开,许久没见的妈妈走了进来:“宝贝,你终于也上来了,妈妈好想你!”
她此刻的模样和在海底时很不相同,原本紫色的头发和眼睛都变成了黑色,肤色也变黄了一些。
学校里也教过的,这是为了更好地融入人类,因为在如今陆地人鱼们生活的国度,普通人类都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
就像我们从小就要学不止一种语言,其中的汉语也是这个国度的通用语。
妈妈蹲下身,将手里的袋子打开,取出一支药剂递给我:“先喝药变双腿吧,妈妈想快点看到宝贝变成人形有多可爱!”
药剂是透亮的水色,没什么味道,才刚下肚,我的尾鳍就化成了两只脚,随后一路向上分化,不到半分钟,整条鱼尾就变成了两条人腿,且过程中毫无不适感。
我摸了摸两条新腿,滑滑软软,跟硬硬的鱼鳞是完全不同的质感。
妈妈从袋子里取出几件衣服:“这是内衣,这是裙子,这是鞋子……”
在她的帮助下,我装扮一新,绿色裙子搭配绿色凉鞋,和我的绿头发非常相称。
妈妈笑意盈盈:“宝贝果然好可爱!”
我怔怔感受着自己的新双腿,与尾巴最大的不同是这种脚踩实地的重心下移感,但同时也有不安,因为周身再没有无尽的海水无时无刻地托举着我。
妈妈扶着我的手,教我如何抬脚落脚,如何保证身体的端正竖直。
等我梗着脖子,缓慢而紧张地靠双腿走出隔间时,就发现我的朋友们都跟我是一样的状态,我们都忍不住笑得险些摔倒。
进到潜水艇的主舱,我才发现除了每个毕业生各自的家属,太爷爷也一起来了,他正端着小碟子凑在海雾的身边,试图往后者的杯子里倒糖,被海雾挡回去,他又开始面带不忿地念叨。
“真的不要加点糖吗?我就是看不得你喝苦咖啡,原来吃的苦够多了,现在就该甜甜蜜蜜才好嘛。”
海雾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无奈,看见我们进去,一口气将杯里的咖啡饮尽,像是要逃离似地快速站起身朝我们走来:“双腿都适应得还好吗?”
其他几个朋友便现场走给大家看,我却顾不上动作,因为满心都是震惊和意外,此刻我无比确定,眼前的海雾绝对不是两百年前的那个和六公主换药的女巫。
我和太爷爷接触不算多,但也大概了解一些他的性格,他是个对许多事情都兴致缺缺的老头子,但他很爱自己的女儿,所以大多数情绪波动都是因为女儿们。
这样的太爷爷,如果真的遇到两百年前那个海底巫婆,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发自内心的亲昵和殷勤。
而此时海雾脸上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也是我不曾见过的,所以她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就被太爷爷影响了心绪?
再看看她身后的太爷爷,他一脸怨念地放下糖碟后,竟然抱着胸气鼓鼓地看向了窗外,我莫名觉得那副样子很像小时候跟爸妈赌气的哥哥。
联想到海雾成谜的年纪,我不禁猜测,莫非她是太爷爷的长辈?
正沉思时,桑米蹦到我身边,拽了我一个趔趄:“伊笛你试试双脚跳,真的很有意思!”
我收回思绪试了试,落地时的冲击确实很有意思,而且双脚一起动作比分开走路更容易。
随后我又与伙伴们尝试了单脚跳、劈叉、下蹲、翘二郎腿等等用鱼尾不能完成的新颖动作,一边玩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等到我们玩够了,海雾才又递过来新的药剂。
一支是黑色液体,用来改变发色和眼瞳色。
还有几粒药丸,是变身的药与解药,可以卡进传音海螺的槽口,方便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按照陆地组织的规定,每人每年有四次自由变身的份例,遇特殊情况超出份例的,需要做书面申请。
妈妈给我拍完纪念照之后,我就服下了改发色的药,看着镜子里黑发黑眼的自己,我忽而想到,海雾是不是也因此才会是一头黑发,她原本的头发或许是其它颜色?
我想了想,问妈妈:“我们以现在的人形进入大海,也可以像人鱼一样自在潜水吗?”
妈妈有些受惊吓:“不行,会溺水的!你可不能乱来!我们学不了海雾的,要是不小心落海,一定要及时吃解药变回人鱼,明白吗?”
我点点头,心下却了然,海雾不是人鱼,或者说,不是普通的人鱼。
原以为我们能很快上岸,但实际上潜水艇在海里走了近三天。
这三天妈妈跟我们讲了不少陆地上的事,都是在海底学校时没学过的,比如国籍与户口,比如法律,比如教育与择业。
人类社会的制度很完善,为了我们每一个新上岸的人鱼能合法在那个汉语国家久居,海雾其实费了很大的功夫,所以我们要珍惜要感恩,珍惜机会,感恩海雾。
我扭头望望正在用电脑工作的海雾,太爷爷正抱着手机坐在她的旁边看所谓的网络直播,他自己脸上情绪起伏不大,但手机里传出的响亮人声却状若疯癫,我听着都觉得很是扰人,海雾却从来不会露出一点责备神色。
这样的场景不时上演,她就像她的眼睛和声音一样,仿佛能够无极限地包容一切,但越往深想,也越给人一种超脱于真实的虚幻感。
似乎去追究她到底是人还是人鱼都是一种不必要的解题思路,因为她根本不是谜题,她只是一场没有定义的存在。
第三天中午时,潜水艇到了一座小岛。
岛上房屋设施齐全,但没什么人,妈妈介绍这岛和潜水艇都是海雾的私产,是人鱼初次上岸的中转站。
至于已经熟悉了陆地的人鱼,往返海底时自己找个无人海域游回去就行,倒不必每次都这么麻烦。
当我第一次踩在沙滩上时,那与潜水舱底完全不同的软绵脚感让我险些摔倒,向前行走时也时常控制不好重心。
家长们反而笑得很开心:“终于体会到人类妈妈带宝宝学走路的成就感了。”
除此之外,温度也是一个挑战。
此时正是正午,阳光比早晨炽热很多,海底一向是恒温状态,我们几个小人鱼哪里遭受过这种炙烤,很快就变得像脱水鱼。
不过我们都忍了下来,因为在海底学校的《人类》课本里写过这么一段话:
人鱼总觉得人类很弱,经不住海里的大风大浪,但其实在陆地之上,人类的躯体极有韧性,经受得住人鱼们无法想象的各种摧残,比如寒冷比如酷热,比如顽疾比如饥饿。而维持这种韧性的除了人体本身不可估量的机能潜力,还有一样绝不该被低估的因素,它叫意志力。
既然人类可以,那变成人类的人鱼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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