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

“那天天降大雨,白昼亦如黑夜,姚若诗被一脚踢出姚家大门,周围连个看戏的都没有,各都赶着奔回家中。素日里受过她许多恩惠的,也都坐视不理,甚而躲得远远的。

姚若诗看清炎凉世态,于绝境之中生出一股熊熊烈火般的斗志,她对自己发下血誓,终有一日,她要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她要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通通踩在脚底!!!”

说书的在台上声泪俱下,双目赤红,演绎得十分动人。底下跟着一片窸窸窣窣声,大都在抬袖掩面抹眼睛。

施永念在二楼雅座内磕着瓜子架着腿,心道这戏真俗套,亏那多人百听不厌。永念口有些渴,拎了茶来喝,又听窗外打更声,大约这场戏散了,时候便差不多了。

永念打起了瞌睡,那戏说得真是催眠,她便倒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小睡了会儿。

她这般孤零零的一个美人儿,虽是不拘礼数惯了的,言行间皆是放浪形骸之态,但沉静睡着的时候,总归是温柔恬淡的,青丝散落,眉目清雅,像微明星光下的粉蔷薇。

然而二更天的梆子一经敲响,她便霍然睁开了眼,那一瞬间身周迸发的凌厉之气煞是惊人,继而却是懒洋洋地坐起来,伸展双臂活动了下筋骨,仿佛那转瞬即逝的戾气并非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永念施施然放下一锭银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戏台上仍是那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说书人,故事却似乎换了个,正说到某个似男非女的妖冶之人执剑大杀四方呢。

永念在心中冷笑了声,到底是走得急了些,不然便当叫来店小二问问这出戏的戏名,下回好请范音黎去听。

轻巧而倩丽的人影自屋檐上蜻蜓点水般飞跃而过,仿若风也有了颜色,携香带墨,于半空中徒然画下了昙花一现的神来之笔。

莫闻谷底。

永念驻足于一座矮坡上,她身形笔直,肃肃秋风将她的妃色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留心听着由远及近的动静,淡眉微微皱着,狐狸般慧黠的眼眸中却藏着一丝戏谑。

可算赶来了。

这些个酒囊饭袋连围剿人都这么慢的动作,当真是流云派派来凑数的啊。

她隐约听到有个人说:“若是诸位执意拦路,休怪我兄弟二人手下无情。”声音渗进风里,隐没了那股凛凛威意,倒很是清冷动听。

原来被围剿者并非是她,而是林氏三兄弟——林郅、林瑞和林原。

方才的说话之人,乃是二哥林瑞,他背上背着林原,和林郅各视一端。

林原是幺弟,幼时原是最具天赋之人,然自父母双亡,他于习武一途上便处处受阻,磕磕绊绊,进展极慢。现如今已二十一岁,仍旧梦魇缠身,心病难医。勉强执起剑来,使出他早已熟烂于心的,林氏剑谱上的招式,也没多少杀伤力,几乎无法对敌。

再者,他今次受了重伤。

两个哥哥一直在设法帮他,奈何徒劳无果。今次流云派误以为林郅和林瑞为帮助林原打破武学桎梏,偷窃了他们的镇派之宝,流云心法,故而派遣精英弟子趁夜追剿,看架势是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便杀了。

现如今这世道,越是名门正派,越不会心慈手软。谁人手里没捏着几条人命,不论杀多杀错,皆可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一句问心无愧。

永念遥遥望着那一片刀光剑影,堂而皇之地负手观摩。林氏三兄弟的画像她已看过,因此都能认出来。可见林郅出手不凡,大有以一敌百的本事。林瑞则逊色不少,但也有身后背着一人,放不开手脚的缘故在。

那只能挂在林瑞背上的林原,羸弱不堪,真是妥妥的包袱了。

流云派中人一个个的越打越凶,越凶越打,就是拿不下眼前这两人,便索性下死手打。

林氏兄弟却一再手下留情,不知是怕造孽,还是怕得罪人。方才那句“休怪我兄弟二人手下无情”委实是句空口号,听听便罢。

相比之下,林郅打得也更认真些,下手更重些,虽未要人性命,但好歹流云派那些个脓包们一片片地吐了血,甚而倒地不起,连连哀嚎,再无还手之力。林瑞则多是防守,宁可白耗力气,甚而伤及自身,也不怎么进攻。若要反击,则必定是为了不伤及林原。

永念低声啧啧,于清浅月色下摇了摇头,现今还能有这等头顶光圈的大圣人,也真是难得。

眼见得流云派一众人以多敌寡尚在下风,实无她上场之必要,永念感到有些无趣,心想还不如留茶馆里听戏呢,真是白跑一趟。

然而她正待离去之际,流云派众弟子居然玩起了新花样——列阵。当中一人气势汹汹地吼道:“尔等非但不肯束手就擒,还敢负隅顽抗,放着生路不走,倒要自寻死路。这是尔等自找的!”

听了这话,永念几乎要笑喷。见过厚颜无耻的,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

流云派弟子列出了流云派顶级剑阵,齐刷刷的剑雨似万箭齐发,以雷霆之势降落在林氏三兄弟的身上。危急时刻,林郅凌空跃起,执剑横扫,一道道剑光将之击退,有如幻化出一把无形之伞,完美遮蔽了自己与底下的林瑞和林原。

这功夫真是俊俏得紧呐。

永念兀自琢磨着,林郅若要突破包围圈,实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他一旦走了,林瑞和林原立刻就要遭殃。他这般以一己之力抵挡万钧之势,确是英武勇猛,威风八面,但恐怕维持不得多久。到底是好汉架不住人多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是独自逃生,二是与两个亲弟弟一块受死。所谓明哲保身,想来他那两个弟弟也是会理解他的,总好过一脉尽断。

永念这么想着,却也知道这年头多是自私自利、独善其身之人,能重情义到这个份上,已然值得称道了。何必考验人性呢,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她今夜前来,本是为了救人。于是在林郅一个不慎,未能抵挡完全,导致一道剑影掠过他的防线,向林瑞逼近时,永念飞身斜下,施以援手。

永念当然不能在一瞬间赶到,林瑞当然也不是毫无抵抗之力,立时以强劲的剑气刷出一个大招完美挡下。林郅一个旋身回到林瑞和林原的身边,内息大乱,唯有强撑。

林原深知拖累了两个哥哥,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如白蜡一般。他有意发挥点儿作用,林瑞却将他箍得死紧,唯恐他一个想不开,真应了那草包的一句“自寻死路”。

林郅早已遍体鳞伤,俨然是强弩之末,却眼都不眨。然而瞧见林瑞胳膊上破了道口子,他就愤而对着彼端咆哮道:“你们这帮混账东西,不辨是非,不分青红皂白,便就痛下杀手。更不守江湖道义,以多欺少,胜之不武!若我兄弟三人今夜真要葬身于此,尔等渣滓也别妄想能活!”

他声音之巨,有如洪水猛兽,惊起远方丛林中数只飞鸟。

不过,说是这么说,林郅是绝不允许两个弟弟命丧于此的,故而他话音一落,便拼上性命,竭力破阵。哪知流云派中人阴险狡诈得很,只等他一有所动作,便对林原偷袭而去。

林瑞何其机敏,当即回身以剑相对,不料更为狠辣的一招反在后头。他单手与身前的两三人相斗,无法再转过去,簌簌寒风一过,他心道不好,周身凉了个彻底。

施永念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及时赶到,一剑挑飞了刺向林原后颈的剑,只一招马踏平川便击溃了林瑞周遭之人。

她抬眼望去,只见林原微微地侧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一时间此世间似屏住了呼吸,那张脸吓人的惨白,一双清透的眸子不是天边的月,是水底影影绰绰的星。永念早便听闻他是因有伤在身而无力自保,亦知他多年来心结难解,那股沉郁之色便有如冰封住的白色蝴蝶,苦苦挣扎不出,纵然枯寂,痛苦,荒寒,也要留住一口气,以待来日。

永念的心,莫名一颤。许是先前,她不该看轻了他。

“多谢。”林瑞感激道。

永念恍然回神,还没开口,便听林郅道:“你是何人?”他语气不善,像是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从天而降,出手相救。

这也难怪,要换做是她,她也不信。

大晚上的有觉不睡,瞎凑什么热闹。

永念心内感叹了声,随即纵身一跃,一脚踢飞了流云派弟子中的发号施令之人,眨眼间又回到原处,微微笑道:“你们仨的救命恩人。”

点点星光下,她得意而俏皮的神色,属实招人稀罕。就可惜没几个人有幸瞧见。

不过,林原倒是难得幸运了一回。

没想到流云派还有援兵赶来,在场所有人都听闻了动静,尤其是挨了永念一脚飞踢的那位,他从嗷嗷怪叫改为了狞笑,比捡回条命还开心,想是当着同门的面,挨了女子的飞踢太过丢人之故。他当然不会感激永念的脚下留情,也不认为自己还有命在完全是因为永念没太使力。

他两眼瞪得滚圆,颤抖的手指指着永念,像个上了岁数的人险些被活活气死,“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说完就吐了口血,仿佛是上天的旨意,要他闭嘴。

永念轻蔑地朝他瞄了眼,“至于么,为了你们那不入流的门派颜面整这一出,不觉得反而丢尽了脸面么。”真是烦不胜烦,永念也懒得多说,转而对林瑞快速道,“人给我,分头跑。”

林瑞眉头一跳,自是不肯,全身戒备地微微侧身,以应对随时可能迎面而来的袭击,手中长剑好似噌的一亮。方才还温文尔雅地道谢,此刻便成对峙之势。

变得可够快的。

永念一眼看出他的忌惮,“信不过我,我只好用抢的了。”她说得轻描淡写,言下之意似乎是“我意已决,便由不得你了”。

从来只听说“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倒是很少听说“月黑风高之夜,强抢儿郎”的。

今夜,她便要打破常规。

嗯,说来这也是她的一贯作风了。

不远处的震动裂纹般传至足下,彼端扎堆赶来的,似乎不是流云派弟子,或者说,不仅是。林郅和林瑞心有灵犀般的对视一眼,彼此眼光的慌张与紧迫再是清晰不过,旋即二人通力协作,意图杀出重围,然而施永念一举就替他们扫除了障碍,女武神般掌控战局,数个剑招齐发,其威势陨星般荡开,将流云派剩下的弟子们打了个七零八落。不等林瑞拔腿开逃,她便纵身飞去,眼疾手快地两手一提,将林原提上了她的背。

林瑞难以置信,适才的一刹那间,他隔着林原之躯感受到的深厚内力,那股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深寒冰面下足可颠倒乾坤的暗涌,绝非是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女子所能修炼而成的。总不可能她其实是个暗中修炼已有多年的天山童姥。

施永念甚至在得手之际,远走高飞之前,附在他耳下道:“莫问山后山底,来山洞里寻人。”

其中暗含的戏谑,分明是在说:“看吧,我要的人,凭你怎么拦得住。”

更确切地说是谁能阻拦得了?

林瑞骇然失措,唯恐招惹了招惹不起的人,待反应过来,永念已带走林原,似双宿双飞般隐于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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