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器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出站的了。
“欢迎来到贝尔格莱中心区,安全,请通过。”
沈成器好像有点耳鸣,直到被关河牵着手腕,走出中心车站,他的耳边还一直回响着车站安检智能那清脆甜美的声音。
“安全,请通过。”
这句话能让他不那么僵硬。
军队的人检查完排在精英男后面的女人,就前往G口的队伍。
不过那时的沈成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军队的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关河身上,关河突然又毫无道理的举动,让沈成器感到惊惶。
其实那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吻。
关河不过是披了一张饥渴浪荡的假面皮,事实上,他比所有人都清醒。
沈成器和关河看起来亲密无间,交颈缠绵,其实靠得最近的时候,关河也只在沈成器的唇角轻轻一啄。
蜻蜓点水一般,说不定都只是沈成器的错觉。
他和关河只是无限接近,并没有相交。
也幸好如此,沈成器可以不必向关河要一个解释。
接吻对于沈成器来说,带有一点儿神性,必须得和爱情挂钩。爱情和亲吻都是沈成器二十多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做不到像关河一样,连亲吻一个人都保持着理智,能当做算计人心的手段。
幸好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吻。关河这个人太复杂了,很多时候沈成器分不清关河的真心和假意,但他知道刚刚那个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说着动听情话的关河是假的。
沈成器不够聪明,但也能看出来,真正的关河在表达情感时矜持自重,甚至有些笨拙——他只有披上假面皮,才能这样游刃有余地**。
亲吻是假的,拥抱是假的,关河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沈成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陷入某个美好的错觉。
关河带着沈成器走到在无人汽车停靠点,最后一辆车被一个男人开走,两人于是站在路口等待。
“刚刚……”关河似乎想要解释一些什么。
“公共场合的亲密行为会让人感到不适,我知道。”沈成器低着头,迅速地截断关河的话头,“我当时太紧张了,幸好你的反应很快。”
没有人觉得一个伪造智脑的联邦假公民,会在军队的眼皮底下亲吻一个男性。
这样大胆荒诞又危险的行为,沈成器即使现在就离开关河,也需要花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把这段记忆从脑海里清除。
关河打了很久的腹稿,为刚才的行为准备了许多解释和道歉的话,却没有获得在沈成器面前开口的机会。
沈成器说:“把你送上车,我就回下江区。关先生,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关河少见的不从容,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一次的被沈成器打断。
“车来了。”沈成器为关河拉开车门。
关河不知道,不管他给出一个怎么样完美的解释,对沈成器来说,都很不堪,都让他难以面对。
沈成器什么都不想听,他只希望关河和他一样,不要再提刚刚的那件事,这样沈成器就可以假装很若无其事的翻篇。
沈成器站在车门边:“那些太阳币,就不用还我了。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手环拿掉,就更好了——就算不能也没关系,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破解它。”
关河没有动。
“输入上车地点吧,我可以提前帮你支付车费。”沈成器很坚持。
后面又有人过来了,见关河和沈成器站在那里没有动,问了一句:“两位要上车吗?”
沈成器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关河。
要不要上车的,应该从来就只有关河。
出乎沈成器的意料,关河竟然在这时候露出了一个笑,彬彬有礼地对身后的人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就上车。”
没等沈成器反应过来,关河就借着车门的遮挡,提膝撞在沈成器的小腿骨上。
沈成器根本来不及反抗,就感觉到小腿一麻,接着被关河打横抱起,放到了驾驶座上,还立刻系了安全带。
关河坐到副驾驶上,只用了几秒的时间,迅速输入目的地。
无人汽车终于离开了贝尔格莱中心车站。
沈成器彻底愤怒了,他想要解开安全带,却受到无人汽车AI的红灯闪烁警告:“为了驾驶安全,行车途中请系好安全带。”
“请树立交通文明意识,自觉维护交通秩序。”
不断闪烁的警示红灯照得沈成器眼睛痛,沈成器皱眉,不再试图解开安全带,转而看向关河:“你要干什么?”
“你看一下方向盘。”关河趁机入侵无人汽车的主程序,植入了一个防窃听和隐藏踪迹的病毒,同时对沈成器解释,“沈先生,一个死人,想要在物联网的监视下活得长久一点,就必须万分小心,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
关河终于放弃了和沈成器解释车站里的那个吻,他偏过头,错开沈成器打量的视线,看向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缓慢说道:“我怎么能保证,你离开贝尔格莱中心区以后,不会把我的存在暴露给物联网?尤其是在你有可能解开我的手环的情况下。”
关河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但他每说一句话,沈成器的心就更凉一分。
这才是关河。
会给他送花的关河是假的,把带着氰丨化物的手环套在他手上的关河才是真的。
沈成器低下头,咧开嘴角无声地笑了。
连他们去哪里都没有问。
“我不会害你的,我保证。”关河仿佛察觉了什么,转过头看向沈成器,“我说过的话全部算数,你给我伪造身份,作为交换,我保护你的安全。”
沈成器没有理睬关河,一时,车里陷入沉默,只有智能汽车忠实地执行着输入的指令。
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沈成器没有想到,关河要去的地方是贝尔格莱的商业中心双子天阶。这里有新太阳联邦最高的双塔楼,两座楼之间,有一道180米长、30米宽的电子天幕,绚丽奇幻,宛若童话。
关河下车后,大约是担心沈成器趁机逃跑,依然紧紧扣住了沈成器的手腕。两人并肩走在双子塔楼的天幕下,天幕里滚动着梦幻海洋的画面,红色的珊瑚摇曳在深蓝色的海水里,有一条小丑鱼飞快地窜过去。
新太阳联邦不临海,为了人造太阳的稳定,他们的城市全部建在大陆版块的中间。
沈成器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看海”。就像好奇什么是暖洋洋的阳光一样,沈成器也好奇过大海是什么样子。
关河牵着沈成器走到天幕尽头,周遭尽是林立的商铺,关河走进一间高档服装店。
这家店的装修是暗黑色调,里头的衣服样式也古板,生意十分不好,除了关河和沈成器,店里竟然没有别人。
店员不是机器人,懒洋洋地趴在柜台,看到有客人进来,也不招呼,只是敲了敲摆在柜台上的招财猫摆件。
关河随意拿了一件衣服,背过店铺外的摄像头,拿出了他那枚像纪念币一样的黑色圆片,在招财猫摆件上刷了一下。
沈成器这才注意到,招财猫摆件最底下有一道绿色的识别码。
扫描完,关河若无其事地借着插兜的动作,把他的那枚圆片收进口袋。同时,关河把手上拿的那件衣服扔给沈成器,带着沈成器走进最右边的试衣间。
关河关上门,把随手拿来的衣服挂在门后的挂环上。狭窄的试衣间让沈成器有一些不适,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问关河:“为什么来这里?”
关河没有回答,他推开试衣间里占了半面墙的穿衣镜,穿衣镜后面是空的,有一条昏暗的往下行的楼梯走道。
关河转过身,让沈成器走在前面,他问沈成器:“你在贝尔格莱中心区长大,见过这座城市背面的阴影吗?”
沈成器扶着有些粗糙的墙面,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昏黄的壁灯,竟然没有听明白关河的话:“什么?”
关河关上了门,让沈成器放心往下走:“这里是北京俱乐部,智能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死人’,就在这里讨生活。”
沈成器张了张嘴,他对贝尔格莱中心区的阴影一无所知,连问问题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为什么叫北京俱乐部?”走了十分钟,沈成器隐约听到一点人声,他没有继续走下去,停下来问了关河第二个问题。
关河想了想,用一种十分怀念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北京”这两个字。
“北京曾经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你或许在地球纪年的历史书里看到过有关这座城市的记载。”
沈成器在一瞬间有些走神,关河说起北京的时候声音很温柔,这让沈成器产生了一种错觉,关河如果讲故事,会很动听。
“那时候,大气里还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物质,人们能够看到真正的太阳。我听说,北京的景山就很适合看日落。景山下面有一座古老的宫殿群,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所有建筑物都不一样,那里的墙是朱红色的,还用专门烧制出来的琉璃瓦做屋顶。当落日的余晖洒在宫殿上,琉璃瓦和红城墙都会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
“你知道真正的太阳落山时,会因为光线的散射形成晚霞吗?”
“晚霞的颜色很漂亮。”关河其实也没有见过晚霞,他和沈成器一样,出生时地球已经陷入了黑暗,“那不是通过设置参数在数据库里调出来的失真的颜色,而是自然晕染出来的红橘粉紫蓝渐变。我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那些关于落日的美好描述是不是真实的,但我倾向于相信有这样的美好存在。”
沈成器听完只觉得遗憾,或许真的有过那样的美好存在,但他们却没有看见的机会。
“叫北京俱乐部,就是因为北京有好看的日落吗?”沈成器不了解北京,那些地球时代古老的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课本角落里一闪而过的名字。
他无法理解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不是。”关河笑着摇头否认,“关于北京,还有许多不同的意义。也许是古老的文明,或者个人的奋斗,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有梦想的城市,我没去过北京,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建立俱乐部的老人说,他喜欢北京的生命力。曾经有无数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北京,带着他们的梦想,在这座城市里寻找自由和理想生活。他们也许找到了,也许没找到,但只要北京存在,就足以让他们相信理想存在。”
“北京俱乐部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关河上前,替沈成器打开门,“这样关于理想的城市在过去还有很多,而现在,城市阴影里这样的俱乐部也有很多,纽约俱乐部、巴黎俱乐部、伦敦俱乐部、东京俱乐部……现在,你不妨先看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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