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并非所有的父母都爱着自己的孩子,雷思闻很早就看清了这个骨感的现实,起码比起父亲的事业、母亲的学术,她永远都只是次要的考量因素。

搬家不曾问过她的想法,转校不曾问过她的意愿,小时候偶尔问起的事情,是考试的分数和学校的排名,长大后偶尔过问的生活,是都几岁了还不准备结婚,是不怕拖成大龄孕妇么,是心理疾病最近复发了没?

屈韵鲜少和她谈论自己的家庭,在唯一一次盖棺定论的原话中,十八岁的她们并排躺在雷思闻卧室的大床上,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身旁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说了句:你就当他们死了。

语调没有丝毫波动,内容更是言简意赅,就像是在陈述太阳东升西落的客观道理。

必须承认,正是这样的成长背景,让高中时的自己,对屈韵多了很多不必要的同情和理解。但十年之后,一个稀松平常的小城之夜,眼前这位美丽的画家,自称是一个死了多年的人,说话的声音依旧悦耳,不疾不徐将自己前半生的遭遇娓娓道来。

走出那栋民居的时候,雷思闻缓缓呼出一口不知压在胸间多久的气。

昏黄的路灯下,她沿着村里的小道往民宿走,有些后悔起当初的自作聪明。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在第一人称小说里突然拥有了上帝视角。

但现在,白老师的人生上半篇,是校园情侣步入社会,以为自己嫁给了白马王子;人生的下半篇,是白马王子撕下漂亮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孔、善妒的本性以及嗜血的爪牙。

苍白而又精简的几句话概括了屈韵的整个童年,但故事在此也戛然而止。白老师的讲述停在了女人成功脱逃的那一天,而门厅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画,是母女二人的最后一面。

之后呢?之后白老师东躲西藏,剪短长发、更换号码……直至销声匿迹。那屈韵呢?在母亲离家之后,在高中遇到她之前,这人究竟又经历了什么?

明天的见面会如何开场又如何收场?当然不可能冰释前嫌、皆大欢喜,她甚至怀疑屈某人会拿出最冷漠、最刻薄、最恶毒的态度,把那段空白的故事里遭受的虐待和创伤,如数甚至加倍还给当初不曾回头的母亲。

晨光微熹,海边的风毫不温柔,总是将雷思闻的头发一整个拂向一侧,进而也挡住了她装作不经意窥探的视线。

恼怒地将发丝再次扒拉回耳后,余光中董恬恬挽着屈韵的手臂,两人正漫步在昨夜她走过的羊肠村道上。

步速不慢,没有丁点儿的拖泥带水,但也不快,不像要破罐子破摔,甚至连敲门都不带犹豫。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就像门里的人等待已久,女人抠在木门上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发白,含泪的目光快速地在屈韵身上来回扫视。

“白老师,您好。我是屈韵,这次拜访是受苏导所托,特意向您求一副画。”只见大明星对此视若无睹,说着极为客套的场面话,末了,仿佛还嫌不够,又冲人鞠了一个90°的躬。

这一切,在所有人看来都礼貌至极,但雷思闻知道,这是屈韵先发制人为这次会面定的“陌路人”的调。内心深处,这人拒绝,甚至害怕,女儿两个字从白老师的嘴里冒出来。

“进来吧。”简单的答语,仿佛再多说一秒,就会掩盖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可屈韵,当真就充耳未闻一般,迈步走进了眼前的白族小院。

“来!喝茶,吃水果,今天一大早赶集买的,很新鲜。还买了不少菜,一会都留下来吃饭。”白老师自顾自地张罗,压根不像一个淡泊名利的画家,伸出的手指还是没忍住想要抚上某人的肩,但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屈韵行云流水地转了个方向,硬生生避开了。

“不用,不用,您真的太破费,我们此行就是求画的。”又是一句礼貌的婉拒。她应该三缄其口、袖手旁观。因为白老师最终一定会给屈韵一幅画,这部戏一定会有名导来救场。

可是昨晚,是她一字一句聆听着这位长辈数家珍地,和她聊起大明星的小时候,间或眼眶带泪,间或破涕为笑。雷思闻不是一个母亲,但她是一个女人,她能理解一个女人最原始的求生欲。

“我想留下来蹭饭,同意的请举手。”无视屈某人射过来的眼刀,雷思闻自作主张启动了民主程序,“白老师的手艺,大家不想尝尝么?”

这座淳朴的小城似乎有什么魔力,能让身处其间的人们放下城嚣里的心理防线,在她并不努力地游说下,先是司机、然后是助理,最后是经纪人老铁,逐一举起了手。

不分主客,蹭饭的众人在厨房里外忙了起来,无所事事的屈大明星,毫不避讳地从衣兜里摸出香烟点上,光明正大地吞云吐雾。为人父母的画家,唇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眼见吊儿郎当的举动,没有引起丝毫波澜,大明星认命地朝着门厅走去。门厅?心底突然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雷思闻连忙放下手中摘了一半的蔬菜,尾随着跟了过去。

跨过数厘米高的木头门槛,只见屈某人正站在那副大大的画作前,脊背挺得笔直,背影看不出纰漏。她不确定该不该走过去,不确定该不该打扰,这或许是屈韵究其一生也无法忘却的记忆。

指间香烟的白雾袅袅升腾,烟灰掉落在混凝土色的地板上,它越烧越短,直至火红的烟头正一步步逼近指背的皮肤,屈韵仍旧一动不动。

脚步快过大脑,下一秒,雷思闻冲了过去,拍掉了那根已然见底的燃烧物,紧接着她对上了一双充满仇恨的双眸。

无视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拽起屈韵的手腕,想要检查到底有没有烧伤,但整个人却被狠狠地甩开了。“你就非得和我唱反调?就非吃这顿饭不可?”

怒吼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响,她几乎可以确信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到,立即,几乎是马上,这人似乎又被这永恒的回响吓到了,不管不顾冲出了白老师的民居。

大明星跑得很快,比海风还快一些,她用尽全力去追,整个人呼吸过速,嗓子像被刀剌过一般。道路崎岖不平,她绊倒了一两次,鞋子陷进了土里,直到离海岸线只有几十米,这人已然站在一处码头的尽头。

她放缓脚步,好让心率下降,聆听潮水涨落,看着海浪浸入水边长满青苔的草丛。

“让我,”她步履蹒跚,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让人猝不及防,“看看你的手。”

“滚开,雷思闻。”屈韵的声音如此尖锐,像刀子划破空气,让她立刻安静下来。“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蠢货,蠢货!”

“我知道白老师是谁!”她厉声吼了回去,突然意识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提前一晚见过她,她什么都和我说了。”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忌的开关,屈韵强挤出一连串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在哭,“所以你是故意的。我们雷思闻,总想做个圣人,但你有什么资格!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栗色的双眸向后一扫,锐利地与她的目光相遇。

“你想知道我背上的伤怎么来的?小时候被烟头烫的,你知道我背上曾经有多少个这样的圆形?我想保护她、讨好她,总会掩护她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她说拍到的东西是比拳头还要厉害的武器,她说永远不会丢下我,但她是个骗子,而你,总是站在我的对立面。”

她放任自己的眼睛追踪着屈韵,阳光照射着大明星的侧颜,泪水划过的痕迹就像一条条丑陋的鼻涕虫,黏在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下巴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泪珠越积越大,直至在衣服上形成一个接一个深色的点。

“那就不要这么做。别假装你不在乎,别假装你不恨不痛。”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轻轻抓起大明星的右手,撅起嘴唇对着烧伤的指背吹气。还好,看起来,并不太严重。

“雷……”刹那,某种奇怪、愚蠢而又勇敢的东西征服了她,她迅速移动、踮起脚尖,手掌扶上屈韵的两侧肩膀,成功把话堵死在了喉咙里。

栗色的双眸在她双眼之间绝望地扫视着,不确定,甚至还有点害怕。“你至少,不必对我假装。”她低声说道,屈韵喉咙的肌肉,因为吞咽而收缩。

薄荷,总是薄荷,这味道让她忘记了,自己几天之前还准备投入新的恋情,还准备用新的恋情筑起阻挡这人的护城河,但这一刻,她又自己走了出来。

“屈韵,你最终可以选择不原谅,但至少别拒绝尝试。”一瞬间,被直呼其名的人,拉着她的头发向后拽,让她迫不得已露出了自己的脖颈。

大明星的泪颜瞬间变成了上空的蓝天,偶尔有几只海鸟飞过,身前人抓住一个完美的地方咬了下去,她的眼睛微微闭上了,从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舌头抚摸着耳廓,双唇吮吸着耳垂,她听见屈韵粗声粗气地嘶嘶说,“我他妈的受不了你。”

“我知道。”她喘着气,话语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因为作怪的手开始挤压她的臀肉,“但有些人注定爱恨交加,”身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了,睁开眼,栗子的双眸闪过一丝欢喜,她慌不择路地为上一句做起了补充说明,“就像你对白老师……我们……先回去吃饭?

头顶,正午的太阳烈得灼人,前方,小院的烟囱青烟袅袅。

在她威逼利诱的斡旋下,终于和讨价还价的屈某人达成一致意见。不情不愿地双手插兜,一步三回头地朝着白老师的小院走去。高冷地推门,依旧不曾正眼看人,一群人一张桌,院落的天井里,色香味俱全的九大碗佳肴。

“白老师,可以指定画作的内容么?”冷不丁地,经纪人老铁冒出这么一句,画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想让您,为这戏的两位主角亲手画一副海报。”无视自家艺人的横眉怒视,老铁厚颜无耻地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一声咳嗽打破了礼尚往来的商务气氛,阳光下屈某人正被一口汤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从开餐到落幕,这人不曾拒绝,莫名地,她感到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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