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章

在阿瓦隆神学院读预科的这三年,阿邱不仅恶补了洱鸾史、魔法通识和十字城邦公民行为规范,还从有限开放的书籍、讲座中积累了大量实践的理论知识——譬如说,怎样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还能不被对方看出真实意图。

就刚才而言,她的表现简直称得上天衣无缝,发言结束,腰板都挺直了些许。

结果却显示,她得到了一个捂嘴憋笑的副队长,以及一个满脸迷茫的正队长。

克洛诺斯甚至在挠头:“诶,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关注点全在刚摆上桌的一只黑色小皮包上。小皮包由低调奢华的暗纹所覆盖,看着些年头了,银质扣子却擦得亮闪闪的。

“不管了。”他说不管还就真不管了,长腿一迈跨出办公桌,硬把阿邱拽过来,兴奋地指着小包道:“快、快,打开看看!”

阿邱不敢造次,应声照办了。包里装的是一台小巧的成影仪,这东西不仅仅能记录实时画面,它的厉害之处还在于提取并导出人们记忆中的影像,与昂贵的显像纸配合,成像清晰度现已能如见其人。这是洱鸾大陆的最新显像技术,不是人人都配享有的,否则,克洛诺斯也不会献宝似地拿出来。

除了用于追踪重犯,不少资源较好的阿瑞斯杯选手也会把这项技术应用在宣传活动上,克洛诺斯年轻时就出过此类高糊海报,那时的显像纸和镜头都很低劣,即便如此,娜塔莎也愿意把一大半工资都花在那上面。

如今么,想想齐格飞这个级别的角斗士都未必能将这项技术日常化,加上“格式不好改”的通缉令,无论寻亲寻仇,队长大人都很有可能是在公器私用——脸皮的厚度也在这里得到了二次验证。

正想着,克洛诺斯已经在她背后戴好了手套:“还有还有,昨天说的那种冰晶体镜头,我拆下来给你看!”

马尔科姆副队长暂停憋笑,出言制止道:“求你了,卖弄你那小爱好之前先干点正事吧——刚才这位小姐的意思是,她想来咱们手底下干活。”

克洛诺斯猛一抬头,指着他腰上的那串钥匙大声嚷道:“等一下,亲爱的马尔科姆,你昨晚该不会是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办公室里了吧?”

马尔科姆皮笑肉不笑:“那当然,我是怕外面的野狼闯进来把你吃了。”

克洛诺斯闻闻自己,嫌恶地在鼻子前挥挥手:“不,马尔科姆,野狼不爱吃酒渍人肉。”

好的。即便被出言提醒,他也继续无视着阿邱的投诚,看上去都有点故意的成分在了。

阿邱很识时务,本想跟着调笑两句,忽然,克洛诺斯就近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倏”地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哦?你是说你想加入终止式?”

阿邱的心脏就像是从地心剧院摔落到了售票处。可以了可以了,她已经不想再知道克洛诺斯有多么厉害了——先是展示了控制存在感的实力,于是阿邱刚进门时没能发现他;继而把他想要回避的话题拖到最舒适的时机才去回应,就算气氛转换有些唐突,也没人会责怪他——看起来很轻快,实则是一种权力的彰显,老厉害啦。

“不不不,我才没那个资质!”大敌当前,阿邱紧张得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比起森林戍卫队,我更愿意接受你们的……管辖!”

的确,她所谓的“投诚”,在操作上可解释成一种站队行为。

目的在于:既要接近目标,又要保有一丝余地,做到这一点,出了事才方便跑路。

在老厉害了的克洛诺斯面前保持头脑清醒,阿邱觉得私底下可以夸夸自己了:做得不错哟!

也正如她所愿,克洛诺斯听罢,表情更加茫然了:“什么意思?”

阿邱郑重地向他递出黑卡,上面还压着一支笔:“我还没在终止式指挥处做过入镇登记。”

听了迦南小队长的说法,她大胆猜测终止式名义上的工作内容和戍卫队有些撞车。既然戍卫队需要盘查二等通行证持有者的来历,那么终止式很可能也具备这项职权……或者说业务。

克洛诺斯微张着嘴,不回头地在身后桌上摸到一本崭新的册子——不是,还真有这项业务啊?

“好吧,你这个,你……”

阿邱抢着开口:“我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姗姗来迟的姗,今年20岁了,老家不在这里,前来旧矿山镇的目的是观看阿瑞斯杯武斗大赛。”

克洛诺斯像在文法学校上听写课,一笔一划地认真给她填写下来。他倒能随机应变,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新话题:“‘珊’?好名字啊!说明你在父母心中是无价之宝。”

阿邱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我倒觉得不是这样……”

“怎么讲?”

“就是,你发没发现,珊瑚是一种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死后才变得有价值的生物?”

克洛诺斯“啪”地把登记册拍在大腿上,指着阿邱震声道:“小姐,请你收回刚才那句话!”

凑过来看热闹的马尔科姆替他解释:“哎呀,下次别在我们队长面前讲这种悲观的话了。”

哪里悲观了,这不是客观事实吗?正是因为珊瑚跟自己很像,阿邱才特地选择这个字来当新名字的啊。

暂时无法把控情势,但她知道哄好了人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

“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克洛诺斯不接受道歉,板着脸抱起手臂,“你好像很讨厌森林戍卫队的样子?”

“有吗?”很明显吗?

“说什么‘比起戍卫队,更愿意被你们管理’……邱小姐,作为终止式的领头人,我必须跟你强调一遍:无论是标准音还是神殿戍卫队的各支部成员,我们或许有着不同的制服、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口音,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但本质上讲,我们都是守护世界安宁与和平的同僚。这次终止式前来旧矿山镇,唯一要做好的就是替森林戍卫队分担繁重的工作,至于你想象中的那些矛盾和壁垒,很抱歉,根本不存在。”

这番话说得极为板正响亮,比起塔尔塔洛斯处刑前的钟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邱的心脏皱巴起来:行行行,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位先生,您实在是太光明磊落啦!光明磊落到平时都不爱打听“同僚”是怎么看待他的,理论上讲,将来有的是他吃亏的时候,等着瞧吧!

警示上位者的意图是可笑的,阿邱跳过这一步,堆出一脸笑:“明白啦。别这么见外嘛,你们可以管我叫阿邱。”

“阿邱?”有一个瞬间,谁家手舞足蹈的兴奋小孩附到了克洛诺斯身上:“哈哈哈,不好意思,听着有点像在打喷嚏。”

阿邱哽住,旋即后悔。她为新名字想配套绰号的时候怎么就没料到这个呢!

小孩浅露个头就缩回去了,顷刻间又变回了可怕的大人物:“那么,交换条件是什么?”

还好提前准备过这个问题,阿邱态度一转,扭捏起来:“我、我想接着问通缉令的事……”

克洛诺斯回以抬头纹:“你还是不肯信任我们吗?”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

通缉令就藏在怀里,马上可以递给她看:“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阿邱慎重地接下。这么说起来,如果通缉令的来源是成影仪的特殊功能,她现在有点担心流星的主人只是一段被记忆美化过的影像……

像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马尔科姆适时补充道:“现实中确实有这个人存在,你要是不信,这里还有照片。”

他从克洛诺斯的另一只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邱小姐,请再仔细回忆回忆,你确定没有见过这个人吗?”

泛黄的照片上,主人公的影像从未被记忆改动过,流星也还是流星,只是那张略嫌稚嫩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仿佛和对面人有仇似地,死死盯着镜头,眼中交织着懵懂和阴狠。

囚徒。

——和照片中的他对上视线,阿邱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这么个词。

记忆的加工未曾美化他的容颜,除了给他加上动态,也只不过是赋予了他本不存在的笑容而已。

一秒之前,阿邱还在尝试阅读克洛诺斯的微表情,以判断他给出信息的真假,现在可好,受两个版本、四颗流星全面包抄,她实在没能忍住脸红,眼镜都起雾了。

“仔细一看”的力量往往被忽略,然而,无数种谎言和幻想都败在了“仔细一看”的石榴裙下——先前阿邱管中窥豹,竟忽略了他的左眼下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动的真实与会动的记忆都原封不动地把它记录下来了,欢迎仔细一看,谢绝惊鸿一瞥。

忘记谁说过的,古神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对称。有了这道瑕疵,阿邱反而觉得他更加生动、鲜活、可触碰了。

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们看,是不是作者不仔细一写,观众朋友就不知道阿邱其实戴了眼镜?害得大家拖到第四章才有机会仔细一看。这个先不说,就连更大框架上的体貌特征都是模模糊糊的——比如说,阿邱身高一米七整,在洱鸾女性中约莫是中等水准,这么重要的一个设定,遇上叙述者/呈现者有意无意的隐瞒,“仔细一看”就完全不好使了。

“啊。邱小姐的身上……正在冒出蒸汽。”

马尔科姆夸张的语调又一次唤醒了阿邱。

事到如今,克洛诺斯也总算是看明白了形势,默默地、失落地把成影仪收回小皮包,再把小皮包收回抽屉。

人生真是好寂寞啊!所谓“年轻的同好”就是个大乌龙,到头来,还是没人能够理解他;心里升起一座孤峰,上头走来一匹孤狼,头顶雪花,冲着残月发出咆哮——

不通人性的可恶副手还在跟这位大乌龙调笑:“你好像很喜欢他的画像呢,我们还有一些不会动的复印件,要不送你两张?”

“真的吗真的吗?那太好了——不对,我也没有很喜欢!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在思考,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不知被什么抽干了力气的克洛诺斯强撑着站起来,拍拍她的头道:“阿邱小姐,我给你提个建议:下次道歉时,别说什么‘再也不敢’了,这简直像是一种示弱。”

不示弱要示什么呢?

要知道,在塔尔塔洛斯,只有摆出这个态度才能少挨两顿打,虽然感觉不到疼,但自尊受辱还是很影响睡眠健康的;到了外面,规则陡然变得像满天的星辰一样繁多,陌生人有没有打她一顿的意愿又捉摸不透,逃跑不成先放低姿态,总比想也不想就直接还手要宜人吧,她可不能再……

“下回你就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万一她真是故意的呢?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先跳开一步,把自己摘出去再说。”

根本目的竟是把自己摘出去?好新鲜的视角啊……

克洛诺斯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心里直叹气。现在的小朋友还真是情感教育大缺失,连道歉都要等社会上的大人来教吗?

阿邱却是有些触动,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一下跑步时买的小本子,考虑着要不要把这条厚脸皮小技巧抄记下来。

好了,话题回到通缉令上面。克洛诺斯在造价昂贵的显像纸上戳戳点点:“唉,我早该想到的,你关心的根本不是别的,而是他本人啊。”

为了证明自己的头不是白挨拍的,阿邱满怀期待地问:“关于他,可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不可以就算了……”

于是又被教育了:“你下次提要求最好用祈使句,别用问句,后半句假设也千万别加,不加还好,一加全乱套,除了好心肠的你大哥我,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

马尔科姆不愧是这个售票处的情商天花板,用转移视线的方式软化了他发言中的生硬之处:“队长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没干角斗士这行,当个调律师也能赚大钱的。”

克洛诺斯真当这是一句夸奖,赧然道:“哪里哪里,读这种全是字儿的专业,你比我在行。”

连续附赠两条生存小技巧后,好心大哥终于说起了他是如何遇到阿邱的流星的:

“他是我救下来的人,经历过非常不好的事……本想带走他跟我一起生活,谁知他半道上自己跑了,这一走就是六年——哦对,上回你问道他是不是我弟弟,仔细一想,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吧,‘临门一脚的弟弟’,哈哈。”

从他怅然的讲述中,阿邱捕捉到一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流星他,整整失踪六年了?理论上讲,此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不,理论只是理论,也有一条重要的理论说过,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是从什么地方救下他的?”她继续问下去,嗓音里有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克洛诺斯脸上闪过厌恶:“或许,你听说过‘今日月剧团’吗?”

剧团?阿邱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花板。

“算了,不知道也好,那可不是什么正常去处。唉,六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坐在血泊中骂人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是历历在目。”

许是与娜塔莎奇妙的相似性,阿邱听到这个,除了鼻子发酸,心里还漫过一阵愧疚。

如此说来,克洛诺斯还真是在寻亲?殉情和寻亲只差一个后鼻音,为了夺得这个后鼻音,阿邱强压情绪,大脑高速运转,判断着信息的真实性。目前看来,克洛诺斯的性格——至少外在表现得——相对而言比较真诚坦荡,只看这一条,可信度约莫有个六七成吧。

既然如此,她稍稍放下戒心,拍着胸脯道:“我来帮你们找!”

她转向显然脑子更好使的马尔科姆副队长:“你们需要一个线人,我是自由身,跟行政人员比起来少了束缚,消息来源一定会更加丰富,而且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内驱力是很够的……”

马尔科姆笑而不语,表达了一种婉拒。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阿邱咬咬牙,又朝着正队长保证道:“我们的关系将是合作互助,不需要额外收费。”

克洛诺斯外露出大受感动的情绪,同时再次使用了不良话题闪躲术:“我想起来我刚刚要说什么了——阿邱小姐,趁现在只有我们三个,有件事必须当面跟你讲清楚:请不要习惯性地把人往坏处想。”

阿邱的意志力比他薄弱许多,又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您猜怎么着,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就知道单凭投诚和站队是远远不够的,双方想要达成合作,起码得相互知根知底才行,到了这个环节,阿邱做好了被他们盘问“为什么在塔尔塔洛斯待了八年,是犯了什么事呀”的准备——祭司的兵刃们能接触到的情报肯定远多于镇级行政单位,对此她的猜测是:要么他们出于立场不方便过问此事;要么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但没有触及到核心利益,因而毫不在乎。

在沉默中积蓄定力时,“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对马尔科姆来说,小铁门推起来很轻便,野狼来了也能轻松打破;但如果推开它的人足够不客气,噪音也还是蛮大的。

进来的是昨天那位讲话不太客气的小队员,左手抱着一纸袋法棍,右手提着打包好的咖啡。多半是清早被使唤跑腿导致情绪不佳,看领导们正事不干,又聚在“个人私事”的通缉令旁边,白眼都翻起来了。

阿邱看过去,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好像叫——

“回来啦豆子!”

克洛诺斯无视白眼,高兴地冲他招招手。

对对,叫罗宾来着。绰号的来源嘛,很显然是小零食品牌“罗宾豆”。

这都不重要,阿邱随意地瞥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只管如饥似渴地看回了纸面上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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