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章

大家不关注豆子,豆子也不需要大家的关注,垮个脸、抿张嘴,把早餐扔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领导们面前,差事还不算办完。

每人半根法棍配奶酪火腿,外加一杯咖啡,多出来的那位女士就不够分了。不请自来的是阿邱,这事不归豆子负责,得到一句“啊谢谢我吃过啦”,他小声啧了句,拿走自己那份,一言不发地回到办公桌前,抽出椅子,大力墩在地上。

当前室内空气质量可能不太适合进餐,只留给大家一个背影的豆子原封不动地把早餐扔在一旁,便一头扎进了工作的海洋中——说是“海洋”还不够准确,他堆满了文件的工位,很可能是整个指挥处最高的山峰。

这幅样子不禁让阿邱联想起那位森林戍卫队的新人审讯员,不由得抬头多看了他两眼。说不定,他还没到合法饮酒年龄,无法深度参与到昨天的“正事”中去,其余同级也都不在,他又是整个指挥处看起来最清醒的人……综上,合理推测,这两位前辈昨晚很可能是他一个人吭哧吭哧扛回来的——那画面想想就心酸,好惨啊,社会新人。

同一现象短时间内连续出现两次,就可以当成规律来总结了:无论团队气氛如何,凡是地位最低的“小兵”,脾气都难免暴躁,新人审讯员和豆子都是这样的处境。

阿邱觉得,比起克洛诺斯的道歉小技巧,这才是值得她记下来的知识点。

这段小插曲过后,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

“长官长官,找到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像是诧异于这个问题,克洛诺斯英气的眉毛又抬高了:“不怎么办啊,好吃好喝供起来,养肥了就风风光光把他卖给富婆喽。”

于是一贫如洗的阿邱决定多磨两把杀驴刀。

“对了!差点又忘了问,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呀?”

这倒不是什么机密,坦然接受了哥哥身份的克洛诺斯径直道出:“他的名字叫作鸫。”

单字?那算称号还是真名?该不会连名字都是孩子他哥取的吧,就像他的项圈一样。

“他早把真名给忘了,这个名字是遇到我之后,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含义很直观,‘来自东方的飞鸟’。”

“啊,他是瓦德密尔人?”

“有这种可能。另外,世上还有个地方,比东部城邦还要东……”

阿邱大吃一惊:“该不会是被海水吞没的远东之城·瓯瑞恩蒂斯吧?”

看着黑发褐眼的阿邱,克洛诺斯道:“对。搞不好你俩还是老乡哦。”

听他这么说,阿邱心里一咯噔,产生了一种非常离谱的担忧:万一和那些新浪潮小说写的一样,两人还沾点血缘关系……大事不好,那还怎么对他这样那样!

克洛诺斯哪知道自家弟弟被贼惦记到这份儿上,叹着气继续说道:“我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鸫的天赋极高,在救助站里跟着我学了两手,现在年龄也够了,要是他肯来参加这届阿瑞斯杯,说不定我还能——”

“等一下,你遇到鸫的时候他几岁了?”

“十四五岁的样子吧。他当时……”

后面的话没听清,阿邱不光心里直咯噔,脖子上的项圈也勒得更紧了:亲爱的女神哦,惦记上人家十四五岁的少年之前,她竟忽略了一种可能性——面庞稚嫩不是这个人的特征,而是这个年龄段的特征啊!虽说六年过去,鸫现在应该跟阿邱一样大了,可再怎么说,使人上瘾的画像记录下来的也并非合法年龄……邱珊啊邱珊,你真该回塔尔塔洛斯再蹲两年!

话已至此,她必须直面这个问题了:看到流星便产生了轻佻的邪念与不健康的占有欲,先是轻率决定了别人的生死,随之而来的还有对一个无辜者的敌意,躁动难耐下又采取了一系列不负责任的措施……没别的原因,肯定都是魔族血脉在搞鬼!她都不好意思回忆起昨晚在梦里把鸫囚禁起来这样那样的画面了,怎么敢的啊,这位四年前还在蹲大牢的囚徒?

所以说,她一定得藏好半人半魔的身份、不惜一切代价奋力抵抗魔族血脉的操控,直到找到密医换血成为人类,才配像戏剧中的救世主一样光荣牺牲。否则,就算她死在赎罪的路上,并以死亡揭示了某种真理,解剖过她的人看到那些沸腾的魔血,也会不定期回来啐上一口——无论是对着无辜的真理,还是对着生而有罪的她的墓碑。

情绪波动太大的话,源头不正当的魔力也会随之上涨。磨炼演技是一方面,心灵层面可不能老是依赖项圈,阿邱必须依靠自己把神经铸成钢筋铁骨。

“好的,情况我都了解了,谢谢你,克洛诺斯队长。”那么现在可以轻快、合理地顺便提出这个疑问了:“最后请允许我再打听一件事——昨天你建议我去看看调律师,我也考虑过这件事,但我在旧矿山镇人生地不熟的……听说希孚里亚很有名望的调律师——名叫摩罗斯还是什么来着?为了大赛也跑来这个小镇了,可是他为人低调,不知道现在住在哪里……”

包打听表示他没听说过这么个人,说起来,镇上本来就有位很不错的调律师,称号是加百列,从地心剧院往南走,靠近邻镇的三间绿顶小木屋就是他的工作室。

和昨天在戍卫队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阿邱有些丧气,看样子,从这个系统中是打探不出什么了。

克洛诺斯摸摸下巴,展示着一种略带冒犯的体贴:“打听调律师都打听到我这儿来了,身边也没个人在……阿邱小姐,你今天还有别的安排吗?我们一会要出去巡逻,不如让豆子把你送回住处吧。”

被安排的豆子后背一僵。

哦?直到送客为止,裁定方都没有要回应投诚的意思,话题闪躲术的终极策略是置若罔闻,不容小觑的实力啊,克洛诺斯。

阿邱倒不是很在意,好事多磨嘛,她来得唐突,对方没有直接轰人已经算修养很好了。

更何况,马尔科姆副队长适时递来了通缉令的复印件——至少她把“最坏最坏”的结果拿到手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没得到及时回应,克洛诺斯伸长了脖子,语气变得有点凶:“叫你呢,罗宾小队员!”

阿邱赶忙说:“不麻烦你们啦,我一会准备先去逛逛二手市场、买点生活用品,然后再去恰比镇长介绍的旅店报道。”

“恰比镇长?”克洛诺斯不会放过耳边的任何一个笑话,“唰”地换上小孩人格,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行,人家镇长的大名叫恰克,不是恰比,又不是人长成什么样就该取什么名字的!当然,前提是他的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

闹了笑话的阿邱摸摸后脑勺,心里更加讨厌他了——这位先生是不是兴奋过头了,怎么总想着教她点什么呢?

打听到旅店地址后,克洛诺斯却还有一句落到实处的体贴:“你是第一次去那边吗?那就更应该让人跟着了。罗宾小队员!快,你陪着阿邱小姐买完东西,看着她登记入住了再回来。”

这一回是安排工作的口吻,豆子小队员终于回过头来,扶了扶快要滑坡的文件山,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开口骂前辈们一顿,只好接着用眼神代劳了。

阿邱珍惜地收起通缉令的复印件,向他们敬了个礼:“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马尔科姆看她那副样子,笑道:“是啊队长,快点把你弟弟找回来吧,要是他已经被富婆拐走了,你就什么都捞不着啦——这不,小迷妹又添了一位。”

豆子在门口戴好围巾手套,不情不愿地说:“走吧。”

真好啊。森林戍卫队和终止式究竟有没有矛盾暂时不明,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亲切和蔼地欢送阿邱滚出自己视线的。

当然,这才不是结束。正如森林戍卫队在审讯中回避核心问题,终止式这边也始终闪躲着项圈和谎言的话题,和她互相扮演着好长官与好市民的角色。

没有哪出戏只演个开场节目就拉下了帷幕。怎么讲呢,虽然恢复了自由身,黏在阿邱身上的视线却比以往更多了,搓都搓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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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并不远,从地心剧院出发,走过两条街、穿过镇上的公民广场就到了,不需要搭乘有轨矿力车。考虑到美好的通勤距离,阿邱的计划中还鬼鬼祟祟地藏着一个白日梦,那就是一鼓作气在终止式找到正式工作,直到杀驴时机成熟——真是想太多,她哪里高攀得起哦。

豆子警官走在前头带路,眼下,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偷偷打量这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人。一米七对女性来说是中档水平,放在男性身上就完全不够看了,他的不近人情,说不定跟生理短板还有点关系……

但阿邱可能得了一种看到同龄人就想上去套近乎的病,快走几步来到他身旁,笑吟吟道:“罗宾警官、罗宾警官——请问我以后可以用‘警官’来称呼你吗?”

排除身份上的敏感之处,没有人看到现在的豆子不想叫他一声“警官”:正式上任后,他比昨天穿得更齐整,卷檐帽一戴,确实警里警气的。

不过,他手上一黑一白的两只半掌手套也能说明,“警官”的制服在一定范围内允许有些变化,可比戍卫队要宽松多啦。

豆子想了想,简短回答:“只能在赛时这么叫。”

阿邱便开始得寸进尺:“嘿嘿,豆子警官!”

豆子没搭理她,只是轻轻捏了一下黑白双色的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阿邱不作声了。不要惹一个处在爆炸边缘的火药桶,不要惹。

这大概是新人警官特有的气场吧,加上是异性,比起郊外那个新人审讯员,阿邱对他又多了份畏惧,生生忍住抢走他的卷檐帽再赶快逃跑的冲动,也庆幸自己刚才那番投诚发言没被他听到。

却又不想就此放弃,换了种忧虑的口吻道:“那么多文件全是你一个人在处理吗?你领导也不说帮着分担分担,还临时给你安排另外的工作……”

哪壶不开提哪壶。作为“另外的工作”本作,阿邱挨了一瞪,目光里没有杀意,但绝对说不上客气。

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广场上,阿邱忽然“哇”了声,扯住豆子的衣袖,指向围在中央喷泉旁的一群人:“快看!”

那是来自卫城的短裤竖笛队和礼帽合唱团——原名当然不叫这个,但她记不清楚,只好用外在特征来描述了。团员全都是未成年的男孩,身着华丽的小礼服,乐器堆在脚下,肩上扛着枪托镶有华丽碎钻的仪仗枪,正在人群的注目礼下排练歌曲。

这是整个洱鸾大陆最受欢迎的表演团队,能请到他们来参加开幕式,恰比……恰克·夏尔玛镇长颇有些人脉嘛。

先前提到过,洱鸾大陆正流行着一种美少年狂热主义的新浪潮,人们既崇拜不败的角斗士,又追捧柔弱无力的美少年。早在王政时代,这种狂热被称作“柏拉图式的恋爱”,由于不论出身的阶层流动影响到了社会秩序——要么就是耽误了贵族联姻吧,受到了当局的严厉批判;如今公民时代已来临,社会风气更加宽容,柏拉图式的审美观也正在逐渐复兴中。

算起来也是好事,可半人半魔的阿邱总有种“群众喜欢,她以为她算老几”的想法:或许美少年给普通人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可是对他们本人来说,受到追捧也并非全然是件好事吧?不信你看,春寒料峭,他们却统一穿着短到大腿根的礼服短裤,两条腿就这么光溜溜地暴露在寒风中——明明之前还允许有一层白丝袜的,真是越来越欺负人了!

更可怜的是,因为身上黏着群众热切的目光,他们必须始终保持完美的笑容,都不敢分出精力去打颤……不过嘛,听说这些孩子收入高得离谱,坊间也因此流传着一种说法:家里出个美少年,一整页族谱都能从此咸鱼翻身。

总之,有空操心别人,某些已成年穷鬼还不如可怜可怜她自己。

“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豆子像是对他们完全不感冒似的,不悦地甩开阿邱的手,又一次走到了前头。阿邱低着头追上去,却在两步以内被什么绊住了脚步。

是远处的一支飞镖扎中了她的后脖颈吗?非也。阿邱猛一回头,对上了小巷深处的一道视线。

这道视线是冲着她来的,实在难以忽略,因为视线的主人身着式样繁复的曳尾裙和渔网袜——怎么回事啊一个个的,瓦德密尔不相信寒冷是吧!

更让人难以忽略的是,阿邱一眼就能看出来,做这副打扮的……身强体壮、人高马大,看起来一拳能抡飞两个豆子……很明显,是个男人。

好可怕啊,还在阴暗处冲着阿邱发射wink。

害怕归害怕,阿邱觉得礼数不能少,试着wink回去的时候,却受制于惨淡的面部肌肉控制能力:她没法一次只闭一只眼睛。

半路走丢了市民的警官折回来,看到阿邱正在拼命地挤眉弄眼,狐疑道:“你脸抽筋了?”

“不是不是,那边有个——”

也就转头说句话的工夫,再次望向小巷深处时,那个奇怪的家伙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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