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和黄泥筑成的土屋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半山腰不算大的平坦地带,交错相叠的青灰色瓦片盖在房顶上,若是盖的不好,下雨天就会有雨水从缝隙里落进去。
破旧、辛劳和明天共同组成了村庄的生活。
袅袅的炊烟沿着内里漆黑的烟囱向上爬,最后和天边的云朵融为一体,这会正是家家生火做饭的时候,小路上没见着人。
“客人们先坐吧。”
小小的家里打扫得很干净,林珍拢起袖口擦了擦椅子,招呼喻今他们坐下。
王守根没说话,独自走到灶台后面生火,灶台旁堆了不少劈好的柴,刺啦一声,火柴冒出微弱的火光,用它引燃干草,随后火越烧越大,放入灶台中才能点着木头。
明灭的光印在男人沟壑纵横的脸上,他没什么表情,像是屋子里没有喻今和陆知时两个人。
厨房里摆了张吃饭的桌子,空间就变得狭小起来,身为山灵的喻今不用吃饭,也不懂人类怎么做饭,于是他转身向屋外走去。
他端着小小的板凳,坐在了门槛外。
围起来的院子里只有两个土屋,喻今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这里除了林珍、王守根、讨未来山神厌的信徒和他之外。
喻今闻了闻,另一个土屋的侧边还有人类的气息,有点微弱,要很仔细才能辨别得出来。
“别闻了。”
凳子不算高,陆知时的腿伸出去二里地,他撑在凳子两端,抬头看着天上缓慢爬升的月亮。
“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他说。
喻今摇摇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故作高深的陆知时被喻今直白的不解打败,仅剩的良心让他勉为其难地解释:“你最关心的囡囡,晚上会见到的。”
“真的吗?”
“真的。”陆知时回答,“我保证。”
喻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相信陆知时,要研究明白人类,还是得依靠人类,成为山神要学的东西真多啊。
山神神位因需要人类信仰而进展缓慢,但神力不同,喻今足够努力,积攒下来的神力能汇成一片海。
在草木茂盛的地方,呼吸之间就能从生命萌发的瞬间汲取到神力,如果不是城市里人类多,喻今根本不会到那满是钢筋水泥没什么植物的地方去。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坐着看月亮。
没过多久厨房里就飘出食物的香气,为了招待客人,林珍特意取出新米,还有过年时存下的腊肉。
春雷过后长出的第一批笋子保留着最初的脆嫩,搭配上切成薄片的腊肉,连汤汁都炖成了诱人的奶白色,几颗鲜绿的小葱点缀着,香气扑鼻。
围绕在边上的还有一盘现炒的蕨菜和苦叶菜,种类不多,但都是春日里时兴的野菜。
如果不是为了招待客人,这般鲜亮丰富的菜式一年也端不上几次餐桌。
喻今乖乖巧巧地在木桌边坐下,他接过林珍递来的碗筷:“谢谢。”
“别客气。”林珍难得露出了点笑意,“都是些乡里野菜,你们别介意。”
“超级香!你手艺真好,林姨。”喻今夹了块笋尖放入嘴里,简单的盐粒调味后鲜香味从口腔直冲大脑,笋的口感脆嫩,好吃得喻今眯起眼睛。
强烈建议陆知时信徒以后就用这道菜供奉喻今大人!
林珍的眼边笑出细纹,她慈爱地看着喻今,又夹起块腊肉放进喻今的碗里,喻今受宠若惊地接过。
他知道肉类的珍贵。
“谢谢林姨!”
“好吃就多吃点。”林珍又看向陆知时,“多吃饭以后才能长得和小时一样高。”
埋头苦吃的喻今抬眼,审视了一番陆知时的身高,玉米八五,在成年男性人类中确实是非常拿得出手的身高了。
但对未来山神来说这不算什么,长到三米七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就是旱地拔葱的话好像有点吓人。
喻今想了想,决定每天偷偷长一点,超过陆知时迟早的事。
陆知时的吃相很斯文,闻言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那边喻今和林珍其乐融融,陆知时和王守根倒是十分安静,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吃着饭。
饭后,王守根从土屋里抱出床被子,喻今和陆知时跟在林珍身后走进厨房边上的屋子,昏黄的灯泡闪烁几下,终于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四方天地。
除去床之外,屋里只有一张木桌,上头放满了初高中的课本,几根快用到头的彩色蜡笔仔细地收在作为铅笔盒的小布包里。
陆知时的视线一触即分。
“这是我儿子的房间,他今天去镇上不回来住,被子都是刚晒的,你们别嫌弃。”林珍为他们边铺床边说。
喻今抖开被子:“别这么说林姨,要不是你收留我们,今晚我们还不知道睡哪里呢。”
至于刚才说自己哪里都能睡的,喻今表示不是本人。
有软软和和带着太阳和草木气味的床不睡,谁要睡冷冰冰的木头供桌。
“就是只有一张床,得辛苦你们挤一挤。”林珍略带歉意。
“不辛苦不辛苦,谢谢林姨。”喻今亲亲热热地挽着林珍的胳膊,“你们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去休息吧,剩下的我们自己会弄,你说是吧陆知时?”
“是吧。”陆知时靠在木桌边,随手翻着课本。
意外地,里面还有本美术教材,没写名字,扉页上贴着不少小红花,它应该经常被翻阅,侧边都起了毛边,页脚却被压的整整齐齐的。
看得出很爱惜。
喻今目送林珍和王守根走远,他曲指在门上轻轻扣了两下,一枚小巧的粉色猫爪印浮现在门楣上方。
陆知时合上书:“这是什么?”
“山神的庇佑,能够镇宅安神,如果信徒虔诚的话,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喻今拍拍手,骄傲地介绍。
作为晚餐的回报,小小的印记里面藏有山神的神力,在万物生灵的注视下,诸邪退散,万恶不侵。
这可是山神才能做到的事!
陆知时伸手:“我为什么没有?”
隔着灯泡的微弱光芒,喻今歪头表示不解:“我就在你身边,不需要浪费神力按印记。”
攒神力很难的,怎么能随便浪费。
“也对。”陆知时没再纠结,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洗漱用品准备到院子里接水。
和喻今错身而过的时候,喻今的手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陆知时愣住。
“想要就直接说嘛,你可是我的信徒,小小的愿望本山神都会帮你实现的。”喻今叉腰。
浪费是一回事,信徒想要就是另外一回事。
陆知时的手搭在木门上,他安静地注视着喻今的眼睛,随后很轻地笑了。
浅浅的白色猫爪印浮现在陆知时的头顶,代表这是被山神庇佑的人类。
各自洗漱完,在一阵浅绿色的雾气过后,喻今砰地一声变回了奶牛猫,他身姿矫健地跳上床,穿着白袜子的猫爪踩了踩柔软的棉被。
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凉,被子足够厚也足够软。
“怎么变回去了?”
陆知时关了灯,山里的月光格外的亮,透过窗帘像是在屋里撒了层霜,他在床边坐下。
亮闪闪的灿金色竖瞳在昏暗的环境里更为明晰,喻今蹦到床的里侧给陆知时让出位置。
“床不够大,不变回去会很挤。”喻今把前爪揣在毛毛下面,平日里竖起的耳朵垂下去。
陆知时不置可否,抬手给喻今盖上了被子。
“晚安。”
喻今合上眼,懒洋洋地回应他:“晚安。”
山灵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晚上的草木灵气经过月华的洗礼,所凝成的神力更为纯粹,喻今睡觉是为了集中精神积攒神力。
土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窗外零星响起几声呱呱声。
睡着的陆知时很安静,也不乱动,他给喻今留出了很大一片床,只有暖暖的体温告诉喻今,有人类在他的身边。
月亮慢慢爬到天空中央,临近深夜,喻今在黑暗中睁开眼,太阳似的瞳孔在黑暗中像盏明灯。
他起身,警惕地看向门外,门楣上的印记闪烁着,有人在门外。
雪白的长发逶迤在床,喻今头顶的黑色猫耳警惕地立起来,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打扰未来的山神安眠。
叩叩——
突兀响起的敲门声,陆知时睡得很浅,几乎是喻今坐起来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
“变回去吧,别吓着人。”陆知时提醒道。
喻今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切错了人形,竖瞳慢慢变圆。
“谁这么晚了敲门。”喻今小声抱怨。
“该来的人。”陆知时披上外套,慢悠悠地去开门。
带着露水气息的风吹进室内,那股温暖的感觉被吹得四散,喻今有点不太开心。
他越过陆知时的肩膀往外看,屋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珍。
“请进吧,林姨。”陆知时错开身。
等她进来,林缘才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难怪印记会提醒有陌生人。
小姑娘的嘴唇起皮泛白,眼睛里有不少红血丝,看着格外憔悴。
几乎是一进门,林珍就对着喻今和陆知时跪了下来。
“别别别林姨!”喻今光着脚从床上蹦下来,赶忙搀住林珍,有冰凉的泪水落在喻今的手腕上。
“发生什么事了?”喻今问。
林珍的视线在喻今和陆知时之间来回,她慢慢转头,从自己的身后牵过那个小姑娘。
“这是我家囡囡。”林珍心疼地摸摸小姑娘没什么肉的手背,她尝试了好几次才组织好自己的要说的话,“你们天亮了就要下山去,对吗?”
喻今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陆知时仍靠在木桌上,他总像没骨头似的,有地方靠着绝不站直,此时没什么表情地垂眼,显出些无端的冷漠来。
比起喻今,林珍更不敢看他。
但为了王长悦……
“我把囡囡藏在村口大树上,你们走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她?”林珍拍拍小姑娘的背,“不用你们多费什么心思,林姨只求你们把她平平安安地带下山,剩下的……”
“就靠她自己了……”
小姑娘抓着母亲的手很用力,她尝试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多大了?”陆知时开口。
“十九。”林珍回答。
十九岁的姑娘,才到陆知时的腰,比起同龄的女生,实在是矮小很多,看着像没成年。
喻今明白林珍的意思,她想他们带着王长悦逃婚,去山下去城里去哪里都好,反正不嫁给镇子里的老男人换彩礼。
但是……
喻今下意识看向陆知时,这位城里来的少爷应该懂得比他多。
陆知时叹气:“她应该没怎么读过书,也很少去外面,才十九岁,我要是餐馆老板,刷盘子都轮不上她。”
闻言,王长悦咬着下唇,原本就干到起皮的唇被她咬出血痕,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
“我知道。”陆知时说的林珍都明白,“可我听说囡囡要嫁的楚天成是个酒鬼,一喝醉就回家打老婆,他的上一个老婆就是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从家里逃跑再也没回来。”
“我家囡囡还这么小,她怎么能受得了打?”说着林珍又落下泪,她对王长悦,又像是对自己说,“下山去吧,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这些年瞒着守根也攒了些钱,剩下的路,就靠她自己走了。”
“你愿意用信仰交换愿望吗?”
太阳还没升起来,在不甚清晰的屋里,喻今眼睛里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
“用一生供奉山神,而吾将如尔所愿,带她下山。”
王长悦怔怔地看着喻今,万千岁月生命萌发又消逝,匆匆间穿过少女的心,在这一秒,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快到好像要跳出去。
她几乎是茫然的听到自己说。
“我愿意。”
院子里朦胧的月色下依稀站着个人影,陆知时越过王长悦朝外看去。
喻今也注意到了那个约摸二十来岁的青年,他应当是匆匆赶回来的,衣服袖口被晨露打湿,裤脚上满是泥泞。
青年狠狠摸了把脸,他攥紧手中的镰刀:“我没同意你们嫁小妹。”
“囡囡,到哥哥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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