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着威廉先生走进去。

说是走进去，其实也没走上几步，就已经到了头。

屋子昏暗，只在侧面开了个小窗，却被隔壁高墙堵了个结结实实，只能在床头点了个蜡烛。

“坐吧。”威廉招呼他们。

尤安走到床边坐下，但泽维尔没动。他很嫌弃这些。

尤安的房子虽然狭小凌乱，但还算得上干净，再加上他必须要做的事泽维尔还勉强能够容忍，可这地方算什么？潮湿阴冷，满房间都是从窗户里渗进来的烟味和什么东西发霉的恶心味道，他甚至可以看到被子上落的煤灰，听到墙角不知什么东西乱动发出的簌簌声，这要怎么坐？

他才不坐。

泽维尔冷冰冰端着一张脸站在门道，不愿往前一步。

尤安只看他一眼，却并没有管。

“怎么突然来了，”威廉侧头看他，脸色算不上好，“我还以为你要缩在那龟壳里一辈子不出来。”他竟然还开玩笑。

尤安没搭话。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能来。”威廉笑了下，“不管怎样，多谢了。”

尤安垂下眸子。

他和威廉说朋友算不上朋友，说同事更算不上完全的同事，就像他和多丽昂丝的关系那样，他们算得上熟识甚至对彼此多加关照，可总归是隔了点东西。主要是尤安这边。

而威廉他们也十分清楚这点，不然看到他也不会这么惊讶。

“节哀。”他说道。

“没什么，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话虽如此，他的笑意却难及眼底，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般早。

渐渐泛红的眼眶知道他的借口有多狼狈。

尤安侧过头没看他。

他看到门道里的泽维尔，冷着张脸，很不耐烦的样子。

果然是长大了，冷了心肠。

尤安似乎是嘲讽般勾了勾唇角，但隐在长发打下的黑暗里并不能看清。

“弗里西斯。”威廉忽然说。

他回头。

“我不该这样下去了，你呢。”这话说得堪称没头没尾，但尤安听懂了。

作为编辑的威廉和作为翻译的尤安，他们之间的地位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出版社最最最底层的劳力。

但和只想慢慢等死的尤安不同，威廉对生活充满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又努力，又执着，可惜但凡有些名气的写手都不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谁让他是贵族出身，还是个被起义人群从庄园里赶出去的倒台贵族，和他接触让那些新贵怎么看。

只有尤安不在乎这些。

当然，他也什么都不在乎。

“你要离开？”他问。

“不，”威廉摇头，他习惯性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尤安，尤安愣了下，伸手接过，“我只是……放下了。”威廉点燃了烟。

尤安没有，他把烟收进怀里。

尽管他喉咙有些发痒。

威廉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这个工作做下去不会有出路。”

“梅里克·史密斯不会让我出头。他只喜欢看我挣扎求生再被他一脚踩进泥里的样子，那才快活。”

“我只是在赌气罢了。”

他忽然一笑，明明四十多岁的人笑起来却莫名带了些孩子气。

“不说这么多了，弗里西斯，多谢你来看我。”他掐灭烟，“出版行业我是呆不下去了，我要换到史密斯家族的手摸不着的地方，之后的路还得你自己来走。”

“不过我也放心。”

“怎么？”尤安抬眼瞧他。

“你担上个小麻烦，必须要往出走了。”威廉笑眯眯道，“就像今天这样。”

*

回去的路上尤安还有些发愣。

他倒是没想过这么多。

最初听到泽维尔要来霍利安时他脑子里完全没有什么有个小孩儿要他照顾的想法，全是烦躁不安和想逃离的焦虑。

可他到底没走。

既然没走，这个千里迢迢来投奔他的小孩儿当然成了他的责任，尤安眉头皱得更紧。而他身后的泽维尔还不知道他的嫌弃，只反复用藏在衣服里的手帕擦拭手心，刚刚在威廉那里不小心他的手心不小心碰到了柜子，好脏。

尤安忽然停下脚步。

泽维尔没看路，一时撞了上去，懵懵抬头，只看到个下压的唇角。

你气什么？我还不高兴呢。他咬紧下唇，心里怒火夹着委屈，手越握越紧，指甲都掐进手心。

泽维尔对来到霍利安后的一切感到失落厌恨。

尤安过得没有他想象的好，富裕无忧的生活并没有降临在尤安头上，他甚至落魄到住贫民区，身躯病态得瘦弱，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从前总是高高扬起的头颅如今也一直低垂，暗淡的胡茬和随便收拾起的长发都昭示着他过得并不好。难道尤安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切抛弃他的么？他觉得有些可笑。

但更可笑的是，即使落魄成这样，尤安也并没有对他表示过一丝一毫的愧疚，不去讨好他求得他的原谅，反而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痛苦。

真是讨厌。

“吃吗？”一道声音打破他的思绪。

什么？泽维尔收敛起阴狠的眉眼抬头，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顺着尤安面朝的方向看去，瞧见个小车。小车后面站着个高高大大的棕褐色头发的黄皮男人，系着围裙，像是在卖什么东西。

他没说话，但尤安不会等他的意见。因为尤安知道这家伙不会和他说话。他直接走过去，泽维尔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追。

等他赶过去时，尤安已经从小贩手里接过一份白色东西，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他愣愣抬头。

“冰淇淋。”尤安冷淡道。

他愣的时间太久，尤安不想一直等他，直接将东西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也没多说一句话。

泽维尔顿了下才跟上去。

卖冰淇淋的小贩看着这一幕直挠脑袋，这又算什么关系啊，奇奇怪怪的，两个人在比谁更能冷战吗，这么喜欢冷战不如帮他做冰淇淋好了。哈哈，小贩被自己的冷笑话逗乐了，笑嘻嘻地重新吆喝起来。

冰淇淋并不算好吃，带着一股廉价的香精味，和泽维尔从前吃过的任何东西比起来都要难以入口。他恍惚想道，这就是冰淇淋，也不怎么样嘛。

尤安并不知道泽维尔的想法，他只是在……补偿，没错，是补偿，补偿被他一脚踩扁的卡西奥多买的那份冰淇淋。

这不就吃到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泽维尔只吃了一口就把东西扔到了路旁的水沟。

毕竟这东西实在不符合这位贵族少爷的胃口。

尤安当然没有想到这个，他已经对现在的生活习以为常，又怎么会用贵族的眼光看待一切呢。

他拿出钥匙，打开公寓大门。

*

之后几天他们都没怎么出门，但尤安却做不到和往常那么平静。

因为泽维尔瘦了很多。

这个已经落魄的贵族少爷太过挑剔，还把自己当成那个被上百个仆人伺候的娇娇少爷，冷的不吃硬的不吃，太软了也不吃，味道不好的更是不愿意尝一口。

尤安冷眼瞧他倔强地耍他的贵族脾气，瞧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心里越来越烦。

登……

尤安把刚刚做好的蔬菜粥和刚烤的黑麦面包端上桌。为了照顾到泽维尔的口味，蔬菜粥里放了碎腌肉沫，还专门去买了小块的黄油嚷泽维尔配着面包吃。

想到越来越空的钱包，尤安难得地感到烦躁。

“吃。”尤安坐到泽维尔对面。

泽维尔抬眼瞥了眼他，又瞧了瞧桌上的食物，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舀起汤。

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有食欲。

像第一天那样，泽维尔会吃东西，但永远不会多吃，常常是慢吞吞吃几口后就要离桌，桌上的食物几乎看不出动过。

果然，他五口后又放下了勺子。

“吃掉。”

没等他离桌，尤安先一步开口。

他冷眼看着泽维尔，“我说了，吃掉。”

泽维尔一愣，一时间竟真的没走，呆呆看向尤安。

今天的尤安长发半扎，露出完整的脸部。他黑发黑眸，眉眼偏细长，半压着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压迫的冷意。

如今他就这样看着泽维尔，甚至还因为强压着的怒气更冷几分。

泽维尔什么时候被他这样看过。

他从小被娇养着长大，母亲宠他，父亲最开始也宠他，更别说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尤安了，就算是他要尤安去给他摘月亮尤安也一定得去摘。至于怎么摘么，他才不管。

可到了现在，尤安竟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泽维尔绿色的眸子登时瞪圆，不可置信地看向尤安。

尤安被这种类似猫咪瞳孔的漂亮眼珠看得怒气消散几分，只抬头微微示意了下。

但这反而更惹恼了泽维尔。

他冷着脸，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尤安眯了眯眼睛，没说话。他又想抽烟了。

果然，养孩子就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他站到窗边，罕见地将窗帘拉开条缝，推开了窗户。

外面天空雾蒙蒙的，远处的烟囱不断冒着黑烟，他似乎听到机器的轰鸣声。

他从兜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含着的烟。

咳咳。

很久没吸，呛人的烟味刺得他咳了几声，又被他压下。

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