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可结缘·其壹

忽然出现的少女身穿繁复而精致的振袖和服,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和日和坊和缘结神是同龄人——确切的说,应该是在“长相”方面比较像同龄人。

她有着一副清丽的面容,脸上抹了些许脂粉,让少女的脸旁显得略微老气了那么一点,但也不显得多么的为何。她睁大了一双通透的杏眸,在见到等在门边的那个男人时,眼底顿时亮起了欣喜的光。

她踏着轻快的步伐跨过后门的门槛,一路小跑着,迫不及待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还亲昵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在诉说着对他无比的眷恋。

而那位被她唤作“阿秋”的男人——应该说是名为“阿秋”的鬼才对——在见到少女的那一刻,飞快地站了起来,很不自然的将手收进了袖子中,把沾得满手的血藏了起来,眼中的饥饿感也顿时消失无踪了。,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身上一切属于“鬼”的特质,并没有让眼前的少女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但不管他多么努力,隐在袖中的手却依旧颤抖不止,甚至连手指都因抽搐而弯曲成了异常扭曲的弧度。

他轻轻抚摸着少女的长发,眸中是深切的爱意。

“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呀?”少女抬起头,笑嘻嘻地问。

“没有。”他微微摇头,说话时的声音格外得轻柔,“我只在这里坐了一小会儿,真由就来找我了。”

被叫做真由的少女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更高兴了。她微微抬起下巴,紧紧搂住阿秋的手臂,嘴角扬着的弧度一刻都没有消失过。

可旁听着这段对话的日和坊却有点不解——这只鬼明明在这里坐了好久好久,估摸着都有两柱香的时间了。既然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还要撒谎说自己根本没有等待多久呢?

向心仪的爱人说出这样奇奇怪怪的谎言……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

日和坊想不明白。她真的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过,会不理解也很正常,毕竟她对所谓的“谈情说爱”根本就不了解嘛。

不过她倒也挺有自知之明的。一意识到自己估计没办法想出答案,她便就很自觉地放弃思考,不再多费劲折磨自己笨笨的小脑袋了。她缩了缩身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屏住呼吸,继续悄无声息地躲在灌木丛里,倾听着这两人之间的对话。

“要是一直待在后门的话,我害怕会被下人们发现的。那样就很麻烦了……可不能让爹娘知道我偷偷溜出来了啊。”真由说着,轻轻关上了后门,又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生怕被任何人发现她和一位男性站在这里。

她根本没有发现,就在身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正藏着几个人。

“我们还是去那里吧,好不好?”真由挽住了阿秋的手臂,“那里肯定没人会打扰到我们。”

阿秋揉了揉她的脸,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对于他们口中的“那里”,无论是缘一还是日和坊还是缘结神,都完全没有任何的概念。但要做的事情却不会因此而发生任何的改变——毫无疑问,不管这一人一鬼会到什么地方去,他们都得紧紧追上才是。

今夜是满月,但圆月却被漫天的厚重云层给遮挡住了,明亮的月光怎么也没有办法照亮这片土地,因此前半夜显得分外得阴沉。这会儿积云总算是散开了,撒下一片浅白色的月光。

周围寂静得很,就只有真由和阿秋的脚步声而已。他们走进了树林中,那里是月光难以透入的阴暗之处。

悄无声息的黑夜、无人能够察觉到异动的昏暗树林里、天真无邪的少女与一只饥肠辘辘的鬼……

如此多的先决条件,无论怎样组合,显然都会成为一场惨剧的开幕戏。日和坊悬起了警戒心,一手拉着被晚风吹得哆哆嗦嗦的缘结神,缓步跟在缘一的身后。

她注意到,缘一的手始终放在日轮刀的刀柄上,显然是已经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哇……真不愧是缘一大人呢。

日和坊莫名地在心里感叹了这么一句,但随即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了“追踪恶鬼”这件事上,不敢再多有任何的分心。

行至林深处,树木变得渐渐多了起来,有几处甚至显得略微有些拥挤。真由和阿秋无声地走着,直到看见了一颗横倒在地的树干,这才停下脚步。

“呼……终于到了。我都有点走累了呢。”

真由的语调,听起来确实是有几分气喘的感觉。她抚平了胸襟上的褶皱,抱起宽大而累赘的袖子,毫不介意地直接坐在了树干上,又拉着阿秋让他快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还任性地握住了他的手。

阿秋红着脸,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顺从的坐下了。无论是姿势还是表情,都略微显得有几分僵硬且害羞。

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残忍地杀死身旁的少女,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点的捕食**。

他表现地宛若一个人——一个与爱人在夜间偷偷幽会的普通男人。

“小日和呀……”缘结神轻轻地戳了戳日和坊的肩膀,小声问,“这真的是个鬼吗?我怎么觉得它不像是鬼啊……”

“是鬼。真的是鬼。”日和坊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话语重复了两遍,“我闻得出来——鬼和人的气味可是不一样的哟!”

“哦……好吧。”听到日和坊说得如此信誓旦旦,缘结神便也就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了,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来,应该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隐情吧……”

既然是存在着隐情,那么就只能暂且先耐心地继续观望了。

他们藏身在暗处,而真由和阿秋则是坐在月光所及的明亮之处。这里是树林中少有的能够看到天空的地方,只需要微微抬头,就能够看到漫天的星光。

但这会儿真由却无心去看天顶的星。她只垂眸看着阿秋苍白的手指。

“咦?阿秋,你的手怎么湿漉漉的?”

她疑惑地问着,把阿秋藏在袖子里的手拿了出来。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很清晰地就能够看到,他的大部分手掌上都沾上了血。掌缘处的齿痕还没有愈合,依旧在渗着血,看起来一拍齐齐的血窟窿。

真由被吓到了,惊叫一声,害怕地松开了阿秋的手。而被察觉到了手上伤口的阿秋也显得很是紧张。他赶紧垂下袖子,把手再次藏了起来,目光不自觉地往别的方向乱瞟。

“快让我看看。”真由板着脸,强行卷起他的袖子。

再度看到那个骇人的伤口,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但这回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了,也没有发出尖叫或是惊呼声,只是抿着唇皱起眉头,从外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擦去阿秋手上的血。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快点告诉我。”

阿秋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了,手颤抖不止,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来……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野狗咬了一口……”

其实是他自己咬的,但他不可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心爱的恋人听。

于是就只能给出这种拙劣的回答了。

“野狗?”真由挑了挑眉,擦拭伤口的动作也停了一瞬,显然她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你没有在骗我吧?你……你应该……千万别告诉我,你又当回小偷了!”

真由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孩子气的娇嗔。很明显就能听出来,她的尾音中带着真真切切的愠怒。阿秋顿时慌乱了,急急地解释说自己真的没有再当小偷,这个伤口真的是野狗咬的。

“真的!我不骗你!”

“唔……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真由相信了他的话。她也不再念叨他什么了,但依旧是不快似的瘪着嘴,低垂眼眸,继续帮他擦拭手上的血迹。

鲜血几乎把整块帕子都染成了红色。真由身边没有别的干净手帕了,可阿秋手上的伤口依然还在向外渗着血。没有办法,真由只好用这块帕子勉强帮他包住了手。

不过真由的包扎技术实在是难以恭维,不仅系得松松垮垮的,结也没有打紧,单纯就只是覆盖住了伤口而已,完全算不上是“包扎完毕”。

估计真由她也知道自己包得难看,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也不好意思再多看阿秋手上那糟糕的手帕了,鼓着脸咕哝着说:“等你回家之后,一定一定要好好地再重新包扎一下哦!我……我这……只能算是大致的包扎而已……”

“嗯。我知道了。”他看着真由,忍不住笑了,“谢谢。”

简简单单的一声感谢,不知为何居然让真由更加脸红了。她踢着脚下的杂草,口齿不清地说:“哎呀……这……这又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真是的!”

她恼怒地轻轻一锤阿秋的肩膀,而阿秋依旧笑着。

“对了……今天我那个未婚夫又来家里了。”真由抬起头,满眼都是不快,甚至还发出了‘嘁’的一声,“这一整晚,爹爹都让我陪在那个家伙身边,还说什么‘以后他就是你的夫君了,他会待你好的,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地履行身为妻子的职责才行’之类的话……可是我最不喜欢听他这么说了。我不喜欢那个男人,也不觉得他会是什么善类。你知道吗,他可比我大了二十岁呐——他都三十五岁了,和爹爹一般年纪!”

提及那人——那个所有人都告诉她未来要好好侍奉的男人,她的未婚夫——真由就满脸厌恶。她说不出多么难听的言语,也学不会怎么骂人,只能依靠撇下的嘴角诉说自己的不满。

“他还一直握着我的手,每次要同我说话的时候,都会故意凑近我的耳边。嘶……真的……真的太让我觉得不舒服了。”她不自觉地猛颤了一下,心有余悸般盯着自己的指尖,仿佛未婚夫那阴冷而肥腻的手掌依旧还覆盖在自己的手上似的,“而且……而且,爹爹和娘亲明明都看到他的动作了,也看出了我很不喜欢被他这么轻浮地对待,可他们什么都没说,依旧说着那些我讨厌的漂亮话同那个男人客套……他们明明都看到了……他们明明都知道……呜……”

鼻子一酸,她小声地啜泣着,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衣袖上,打湿了绣在布料上的浅粉色花纹。她不禁想起,这身衣服是母亲特意叮嘱让她换上的,说是不能在未婚夫的面前失了礼数,尽管她根本想不明白,一身振袖和服怎么就同所谓的礼数扯上了干系。

但她记得,当她穿着这身和服出现在那位所谓的未婚夫面前时,他的眼睛都变直了,还说出了“神野家的千金果然漂亮”这种让她很不舒服的话。

哪怕仅仅只是粗略地回想这段不久之前的经历,真由依旧忍不住发抖。但她也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为了愤怒而不平,还是只单纯地觉得悲哀而已。

阿秋一直都在静静听着,却不曾料想到身旁的真由在悄悄地哭泣。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真由的沉默有点过于漫长时,她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袖子都濡湿了。

阿秋被她的眼泪吓到了,慌张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真由落泪。

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予以安慰,可是该说些什么才好呢?要用怎样的字句才能抚慰她脆弱的心呢?阿秋完全没有头绪。

他甚至都不敢抱一抱她,也不敢像一向主动的她那样握住她的手。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轻柔地拭去真由眼角的泪,仅此而已。只是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每一次碰触到她的脸颊,都要担心略尖利的指甲是否会划穿她的眼角。

那尖锐且长得骇人的指甲,无论他修剪多少次,哪怕是忍痛拔掉,都还是会坚持不懈地重新长出来——并且变回原本的尖利模样。

也就是,猎食者应有的利爪。

正如此刻,阿秋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变长。他慌忙将手握成拳,把指甲藏在了掌心中。

如此一来,就不会被真由发现了。

但双手的颤抖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甚至都无法减缓。

他太饿了,饿得都无法自由控制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残留了一丝理性与对真由的爱意,他一定会忍不住咬断她的脖颈的。

他轻抚着真由的脸庞,以冰冷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在今日那分外明亮的月光之下,他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涌动在她白皙肌肤下的青色血管。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有些像是熏香的气味,但更多的是血肉的香甜味。

唾液在口中泛滥,五脏六腑痛得厉害,让阿秋想要佝偻身子以缓解这般尖锐且突兀的绞痛,可他不可以这么做。

千万不能被真由看出他的异样——他那“非人”的异样。

但其实真由并没有多注意阿秋。在他与饥饿感进行着抗争时,真由只在思索着自己的事情。

她依靠在阿秋的肩头。只需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今夜的星空。许是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的缘故,星空落在她的眼里,但变成了细碎的银粉撒在浓绀色的布匹上。

听说近来京都出现了一些自称“星象师”的人。他们可以通过观测星与星的位置,从而判断出一个人未来的作势和人生之类的内容。可真由不懂星象,在她的眼中,这些闪烁在夜空中的就仅仅只是光点而已,并不一定真的就能够预示出她未来的人生。

“……阿秋。”

真由忽然唤了他一声。

“上一次,我对你说,我希望你可以把我从那个家里带出去。这件事,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候,你说了同意——你说,你愿意带我离开那个家。”真由睁大了一双杏眸,眼底掠过的是期待,她握住了阿秋的手,“但那时候,我们就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而已,并没有制定具体的计划。”

阿秋点点头:“确实是这样没错……”

真由忽然咧嘴一笑,将他的手捏得更紧了,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那般,连话语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急切:“那么,我们快点计划起来吧。今日那个男人是为了和我父母商量婚期而来家里的。虽说还没有定下具体的日期,但不出意外的话,婚期大约会是在两个月之后。”

“两……两个月?”阿秋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心脏惴惴不安地狂跳了起来,让他莫名感到一阵愤怒与焦躁,但他说不出什么怒话,只能怔怔地看着真由,自言自语般呢喃了一句,“只两个月……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

“因为那个男人很着急啊……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急切着什么。”真由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快的表情,“总之,在两个月内,我们就要制定好逃跑计划了——哪怕没有计划也没关系,就算你今天就带着我走,我也会欣然与你一起离开的!”

她看着阿秋,眼里蓄满了泪水,连声音都微微哽咽了起来。

“我……我相信,我们两人肯定能够好好地过日子的。我会去找一份工作的,也会好好去做,虽然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工作……阿秋,你也是一样。只要你不再当小偷,不再去做违法的事情,就可以了。”可能是心情过于急切,她的话听起来有点颠三倒四的,“我……我们只要努力工作就好了。我们能好好地过下去的,对吧?带我走吧,好不好?我不想嫁给那样的人……我不想啊,秋原……”

她唤出了他的名字,柔声的哀求让山下秋原心疼不已。他本就怜爱着真由,此刻听到了她微弱的哭声,更是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语了。

他很想立刻同意,可与此同时,心中却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是鬼。

心中的声音只说出了这么一个简短的句子而已,却让秋原猛然一颤,将他从沉溺的深潭中捞起。他顿时清醒了,清醒地明白了自己与真由之间的不同。

但纵然明白……

“好。我带你走。”

心中的踟蹰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他的话落在真由耳中,简直就像是毫不犹豫给出的答案。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随即便就笑了,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认真地一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嗯……但不是今天。如果就这么启程的话,未免太过仓促了一点。”秋原用干涩的嗓音说着,一字一句都在剐蹭着他的胸膛与声带,酸涩而疼痛,但话语已然开始,他只能继续说下去,“要是中途被发现了踪迹,你肯定会被抓回家去的。那样的话,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而且,很有可能我们还会无法再次相见……”

他的话,真由听得认真,不时地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你说得没错。”

“所以啊,我们……”

秋原用颤抖的手挑起散落在真由脸颊旁的一缕碎发,想要帮她将这缕发丝捋到耳后,可他的手实在是颤抖得太厉害了,尤其是在说出了“我带你走”这句话之后,他的手便就愈发不受控制,从颤抖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抽搐,以至于那缕长发无数次地从他的手中滑落。

他慌忙收回了手,生怕被真由看出什么端倪。

“所以,我们应该先做好准备才对。要去哪个地方、要准备多少盘缠、如何改头换面拥有新的身份……”

以及,如何向你隐藏我的身份——这是秋原最为担忧的,也是他最无法言说的。

“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提前考虑的。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先不要那么着急……好吗,真由?”秋原隐在衣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了拳头,“你放心,我会带你离开的……你放心。”

他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两遍,不知是出于坚定的决心,还是不可言说的凄然。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向真由做出了许诺。

而且,真由是那么的相信他……

他甩了甩头,不再多想,任由真由继续依靠在自己的肩上。许久后,他才说:“我送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如果被你的家人发现你消失不见了,一定会……总之,还是快些回去吧,好吗,真由?”

“要是他们真发现我不见了,那不就刚好是个顺水推舟的好机会,可以让你带着我从那个家里离开吗?”真由露出狡黠的笑,但随即就收敛起了笑容,乖乖掉头,“好吧……我只是在开玩笑。确实是已经很晚了,我确实也应当回去。和我一起走回家吧,好吗?我还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嗯。”

依旧是以抱着秋原手臂的亲昵姿势,真由与他一起走回到了那间灯火通明的神野家大宅。而一直都旁听着这段对话的缘结神,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缘结神大人?”日和坊有些担心地问。

“这两个人啊,他们……唉。说起来有点复杂,待会儿再和你们细说吧。现在还是快点追上他们比较好。”

“哦对对对!”

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树影之间,很快就回到了后门处的那团灌木丛中。真由和秋原站在后门旁,像是依依不舍似的,怎么也不愿意分开。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在分别前,真由问秋原道,“今天你的手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而且你看起来好像精神也不太好……难道是身体不舒服了吗?”

“啊……不是不是!”秋原用力摇头,话语略显得有几分僵硬,“你知道的,我最近正在一家酒馆打杂工。那家酒馆的工作,实在是有点……我只是被累到了而已。没事。真的没事。你不必为我担心,好吗?”

“哦……好吧。”

既然秋原都已经这么说了,那真由也没有理由去质疑些什么——况且,她也从没有想过要去怀疑他的话。不再多说什么,最后送上一句满怀眷恋的道别,他们便分开了。

一如来时那般,真由消失在了那扇沉重的玄黑色木门,而秋原依旧站在原处,细细倾听着门内的脚步声。

待到真由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庭院的另一端,踏上缘廊,最后停在寝室的门旁,他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紧绷的理性也彻底断线。

不再有真由的爱意加以束缚,秋原体内那名为“馋念”的饥饿再也藏不住了,彻底暴走,将他转变为了一只彻头彻尾的鬼。

……不。

他本就是一只恶鬼啊。

脖颈的青筋暴起,指甲瞬间变成了能够划穿气管的长度,鼻翼翕动着,将周围一切的气味全部都吸肺中,身为捕食者的直觉与感官足以让他在刹那之间就知晓所有这些气息来自何处。

他冲向了灌木丛——他知道这里藏着人,他一直都知道。但因为先前真由一直在身边,所以他并没有做出任何什么异常的举动。

可现在真由已经回去了,就算他做出任何放肆骇人的恐怖事情,也不会被真由发现。

毫无顾忌。恶鬼露出了獠牙。

而猎鬼人的刀也已出鞘。

镀上了一层浅银的月光,缘一手中那赤红色的日轮刀变得比往常更多出了几分狰狞的色泽。鬼的动作很快,而他的动作更快,眨眼间便斩下了秋原那企图抓破自己喉咙的右手,又轻巧闪身,以刀背重击秋原的腹部,一下便将他推到了远处。

虽然尚未分出胜负,但毫无疑问,败北的那一方绝不可能会是缘一。

秋原捂着断臂,在这般过于饥饿的状态之下,他的身体很难如同往常那般轻松痊愈,这也是为什么他留在手掌上的牙印会一直渗血。

饥饿感依然不停叫嚣着,在他的体内肆意游走。秋原瞪着缘一与他那健全的四肢,单薄到了极点的意识之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吃掉他。

只要将这幅躯体吞吃入腹,让骨髓也融化在胃里,那样一来,他很快就能够完全复原了。断肢会重生,理智将归位,他会变回原本的自己,不必再饱受饥饿感的折磨。

只可以他并不能如愿。眼前的对手太过强大,根本不是他能够战胜的人物。

更不是,他的食物。

猎鬼人与鬼之间一边倒的战斗看得缘结神急得不行,躲在灌木丛里直跺脚,差点就要把碎花小手帕给撕碎了。

最后,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钻出了灌木丛,扯着嗓子大喊道:“哎哎哎!那位缘……缘……缘二先生,你先别杀他呀!我还有事情要问他呢!”

“缘结神大人,他叫缘一——继国缘一。不是缘二。”日和坊一本正经地纠正着。

“咦……咦?是这样吗?”缘结神很尴尬地干笑了两声,窘迫得满脸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一叠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下次肯定不会记错了!”

要是再记错的话,那可就太尴尬了。毕竟她缘结神也曾有过无数次被人叫错成“结缘神”的经历啊,没想到居然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可真是丢死人了。

高天原本年度的面子份额,都快被她给丢光了!

缘结神捂着脸,越想越觉得窘迫,差点都快要爆炸了。等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心情,才发现那只恶鬼已经被缘二……

啊不对。被缘一给制服了。

但确切的说,不是“缘一制服了恶鬼”,而是恶鬼向缘一跪地求饶了——因为他看到了缘一的日轮刀。

“是……是鬼杀队的?”

恐惧将他仅剩的那一点点理智重新拽了回来。他开始思考。

他当然知道鬼杀队。那是一个追杀鬼的组织,不久之前他也遇到过鬼杀队的家伙,还差点丢了小命。

他当然也知道眼前这个拿着赤色日轮刀、戴了太阳花纹花札耳坠的剑士。这是将鬼王无惨逼入绝境,甚至险些剥夺他性命的男人。

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让他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通身的颤抖让他的声音都变得破碎,从喉间发出的是不完整的求饶声,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哽咽。

“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我不能死……我还不想死……求求你……”

他跪在缘一的面前,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哀求。

缘一本是可以杀了他的,但是他听到了缘结神的叮嘱——当然也听到了她称呼自己为“缘二”。不过他并不多么在意后者就是了。

他依旧拿着刀,沉默地看着秋原。

看起来秋原已经放弃进攻了,然而藏在体内的饥饿本性却不想要放弃。它支配着秋原从地上站起,让他张开血盆大口,扑向缘一。

“不许动!”日和坊挡在缘一身前,示威似的举起晴天娃娃,大喊一声,“再多靠近一步,我就要放出阳光来晒你了哟!”

说着,日和坊故意放出了一点阳光照在他的手臂上。

呲——

是皮肉烤焦的声音。秋原的手臂很快就被灼热的阳光烧去了表层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前所未有的猛烈疼痛让他想要尖叫,但他已经无力到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后退了好几步,踉跄着跌倒在地,再也不敢多靠近一步了。

看来这鬼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掀起什么大风浪了,缘结神便放心地走了出来。

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缘结神非常自觉地站在了日和坊的身边,完全把日和坊当成了小靠山。

“你就是昨天来我的神社祈愿的家伙,是吧?”缘结神双手叉着腰,生怕鬼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因此特地提高了音量大声问,“我记得你叫……什么秋原……来着?好吧。这不重要。总之,你渴望结缘的对象,是一个叫做神野真由的少女——也就是刚才从大宅里走出来,和你在一起待了很久的那个女孩,对不对?”

秋原满脸惊愕。他缓缓抬头,看着缘结神,那眼神似是不确信,又像是在怀疑着什么,但最后一句质疑的话语都没有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而已。

“是的……我,我叫……山下秋原。我向结缘神……祈愿结缘……”

他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叫错了缘结神的名字。

这让缘结神顿时气得不行,恨不得抄起纸伞先往秋原脑门上狠狠敲一下才好。但是这么做可就太没有神明的模样了。

再说了,以他这么一副虚脱的状态,怕不是自己轻轻敲一下就会直接倒地吧……

细细权衡了一下,缘结神决定放弃“就地报复”这个念头。她依旧是保持着双手叉腰的姿势,用力咳了两声,正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突然拐了个弯,变成了意料之外的询问。

“你和那个名为神野真由的人类少女,关系似乎很不错呀?你是不是挺喜欢她的?唔……能不能和我详细说一说,你和那个姑娘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好……”

山下秋原依然是倒在地上,已无太多的力气站起来了,只能勉强凭着一口气,诉说他与那个少女的故事。

回想起来,那不过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而已。

那是个新月的深夜,山下秋原无意间遭遇了一个鬼杀队的剑士。为了躲避追杀,他翻墙逃进了神野家的大宅里,藏身于庭院的花木中。

他与那个鬼杀队的剑士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一堵墙而已。他能听到剑士在墙外踱步的声音,那脚步声一度近到就像是踏在他的耳旁似的。

但幸运的是,不多久后,那声音便就渐渐地远去了。他的危机解除。

正准备悄然离开,却又听到了一个脚步声落在身边。

“你是谁?应该不是我们家的下人吧,因为我没见过你这张脸啊。我说,你不会是小偷吧?唉……那你未免也太笨了一点。只有笨蛋小偷才会躲在这种显眼的地方。”

真由就是带着这般不满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如果秋原因为行踪暴露而杀死了真由,那便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但他并没有杀死真由。

他对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胆大少女一见钟情,于是故事变成了现在这样。

不过,真由的举动其实并不是出于胆大,单纯只是因为她太过好奇罢了。

“我说啊,你到底是怎么走进我家里的?”真由歪着头问他,“你待会儿又准备怎么出去呢?”

对于真由的疑问,秋原给出的回答是:“翻墙。”

“哇——翻墙啊!”真由的眼底忽然亮起了光,“那你也带我翻出去吧,怎么样?我好想出去看看!我会给你报酬的,而且也不会把你闯进家里来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如何?这是个不错的交易吧。”

不。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交易。

可秋原还是接受了。

他帮着真由翻墙离开了家,与她一起发现了那颗倒下的书,听她抱怨糟糕的未婚夫。最后,为了避免她无法回家,他还要帮忙把真由重新翻回家里。

得到的报酬,是三块碎银。真由没有骗她,这确实是不错的交易。

“以后也继续劳烦您来帮我啦,小贼先生!”

“不是小贼。”本心并不想同她再有太多瓜葛了,但秋原还是不自觉地说,“我叫山下秋原。”

“哦——那就叫你‘阿秋’啦!之后也要继续和我进行‘交易’哟,阿秋先生!”

于是交易继续维续了下去,哪怕真由偷到了后门的钥匙能够自由出入,哪怕秋原再也没有得到碎银作为酬金,他们的交易还是没有结束,或许将会一直持续下去也不一定。

再于是……便就是现在这样了。

鬼爱上了人,人却不知自己爱着的是鬼。

“我要坦诚地告诉你两件事。”在秋原的话语的末尾,缘结神淡淡道,“其一,我不会为鬼结缘。其二……”

话语忽然在此处停顿了。缘结神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木杖重重地往地面一敲。

四下瞬间变得昏暗。数千万根红线自天顶垂下,连接着各处。

红绳的尾端紧紧系在每个人的手腕上,还打了一个死结,怎么也扯不开。缘结神伸出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挑,一根红线便从神野大宅的方向飞来了,缠绕在她的指间。

这是神野真由的红线——连接着天空,也连接着真由自己。

而山下秋原那泛着黑光的红线只有短短一截,垂落在地,并不与任何一处连接。

“看到了吗,秋原?这就是人的‘缘’之线。如果两人注定要在一起,那么红线必定死死缠绕,怎么也分不开。可是,你们之间的红线……”

却是分开的,无论如何也无法维系在一起的。

一切含义已然明了。

“山下秋原,你永远也无法与神野真由结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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