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借由缘结神的神力,普通人是根本无法看到连结在彼此之间的红线。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其实在最初的最初,每个人的红线都是独立存在的。
在听到恋人的祈愿后,缘结神才会将他们的红线撮合在一起。如果是天生注定的一对,那么无需她多费力,只要轻轻地将两人的红线凑到一起,便就会各自吸引紧紧缠绕。
如果这对恋人需要经历那么一点点挫折之后才能够修成正果,那么撮合红线的工作也会变得稍微辛苦那么一点点,但不管如何,红线最后总是能够交缠在一起的。
可要是这两人注定不是彼此的良人,那就算缘结神用尽全力把他们的红线打上死结,过不了多久也会自动散开。
这便就是“不可结缘”,是神明也无法干涉的缘——更勿论秋原和真由之间的红线甚至都不存在任何连接的余地。
真由的红线依旧是孤零零地停滞在空中,这是还未遇到真正爱人的象征。待她遇到了命定的那个人,说不定红线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虽说红线并不存在‘心’这种玩意儿),急切地向那人的红线奔去吧。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缘结神才能正声地告诉秋原,他的祈愿无法实现,也不可能同真由成功结缘。
尽管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秋原还是难以相信。
“我和她……无法……结缘?”
秋原不自觉地重复着结缘神对他说出的话,只觉得不真实极了。
总觉得,很像是什么虚妄的梦话。
但如果当真是梦话,那么只需睁开眼清醒过来就足以完全忘却了。可是秋原知道,如今自己清醒得很。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并非被处于梦境之中。
而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现实——几乎快要刺痛他的消失。
垂眸便可看到紧紧系在自己手腕上那丑陋的、代表着“缘”的红黑色细线;抬眼便可看见被缘结神拢在掌中的纤长的线,那是属于真由的缘。
这两条线之间根本没有一丝丝的交集,看起来甚至都不像是同样的东西。
秋原愣了愣。听到缘结神说注定在一起的两人之间的红线应当是紧紧纠缠在一起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将手腕碰向真由的红线。
他本想着,如此一来真由的红线便会交缠在他的红线上——再不济也该靠近一些才是。但现实情况却完全与他想象得相反。红线并未靠近,反而是退后去了,宛若拥有灵性一般,不愿意与他拉近距离。
从未预见过的结果让秋原彻底怔住了。惊讶的表情僵硬在苍白的脸上,仅剩的那只手扭曲地停滞在半空中,连颤栗都停滞了。他静静地盯着那条属于真由的红线,许久都未说出些什么。
他终还是垂下了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当真就妥协了。
“不……不可能无法结缘……我爱她啊。这份爱恋是真实的,我知道。真的,是真的,我爱她!”遍体鳞伤的他不知从那里来的气力,哑着声大声喊着,眼角泛红,“我想要带她离开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我想要和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想要……我想要,有一个家——一个有她陪伴在身边的家。为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无法结缘呢……”
他低沉的嗓音变得几乎像是哭泣,不停地提出同样的疑问,渴望得到答案,尽管他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为什么没有办法与心上人结缘,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鬼,而不是人。
简单得近乎可以说是纯粹到了极点的答案,却是秋原无比想要否认的。可无论他多么不想要面对,事实依旧是事实,不会因为他的意愿而发生任何的改变。
他身为鬼——身为会被饥饿这种原始欲.望支配而失去理智的鬼——是绝没有可能和人类在一起的。哪怕他再怎么抑制住进食的念头,他依然还是需要以人为食。如果哪一日突然饿得疯了,说不定会忘记对真由所有的爱,把她当做事物毫不犹豫地吞吃入腹吧。
这种“因为变成了恶鬼的饥饿感无法控制而吃掉了最亲近的人”的这种故事,他已经听说过不止一次了;而那些犯下的弑亲大过的鬼们所露出的后悔和痛苦的神情,也是秋原怎么也无法忘记的。
不过秋原自己并未拥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孤单而寂寞。直到他遇见了真由。
陪伴在她的身旁,恶鬼的心中开出了明丽的爱恋之花。真由对他的依赖与亲昵,他想要一直一直紧紧握在手中。
害怕会失去她,也害怕会重新变回孤身一身,这就是秋原始终不敢将自己的真貌告诉真由的原因。
这是多么愚蠢而自私的理由啊。秋原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了。但他知道,如果把鬼的身份说给了真由听,想必她一定会尖叫着后退,从自己身边逃开吧。
没人会想要和时刻都有可能夺走自己性命的家伙待在一起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真由,也绝对会心怀芥蒂吧。
“心怀芥蒂”倒还算是乐观的结局了。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真由出于恐惧感而与他分道扬镳,此生再无交集。
那最糟糕的可能性,可能会是秋原出于愤怒和伤心,以及一点点的自私,而将真由置于死地。
……不。他不会让这种可能性实现——也绝对不能够让这实现!
他抿紧了唇,缓缓垂下手,依旧是苍白着一张脸。尽管心中是翻滚不停的繁杂思绪,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压低着眉,满眼凄然,像是因为疼痛才无法言说。
但他的心里却已经隐隐下定了决心。
不过,缘结神倒是一点都没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些什么——毕竟他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吗——所以也理所应当地完全猜不出来他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念头。但见他已经垂下了手,不再试图去让真由的红线靠近自己,缘结神估计他大概是已经搞明白现在的情况。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有必要让“缘”的世界继续停留在眼前了。她松开手,将停留在手中的那属于真由的红线飞回原处。
看到红线回到了原本的地方,缘结神这才重新拿起她的木拐杖,轻轻在地上敲了几下,嘴里振振有词般的念叨着什么像是咒语一样的短句。
眨眼之间,自苍穹垂落的红线全部消失,周围也不再是黯淡而昏暗的了。仿佛像是被摘去了覆在眼上的黑纱,月光复又透入眸中。这依旧是个明亮而寂静的夜晚。
“呼……”
缘结神沉沉地长出了一口气,倚靠着拐杖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这根结实的木棍上了。实在是累得不行,她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说真的,如果不是为了让秋原对结缘的事情死心——以及避免被误认为是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神棍,缘结神才不会特地动用神力,将只有由自己才能窥见到的缘与红线具象化为普通人和普通妖怪甚至普通恶鬼都能清晰看到的实体呢。
但现在可不是什么打盹的时候。
缘结神急忙甩甩脑袋,扎在鬓旁的两根小辫子也随之晃动了起来,毫无防备且毫不留情地打在了缘结神的脸上,疼得她直“嘶”了一声,不停揉着自己的脸。
虽说确实是相当的疼,但她总算是清醒过来了,什么睡意和倦怠感统统跑远,再也不会来打扰她了。
缘结神站直身子,看着一脸痛苦的秋原,说:“你已经看到了吧,你和那个姑娘没办法结缘——是真的没有办法。嗯……虽然我是个局外人,但我还是建议你向她坦白。毕竟你这鬼的身份没办法一辈子隐藏下去,不是吗?而且,你肯定吃过人吧。居然对恋人隐瞒这种大事,还表现得仿佛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待在她的身边,这样是万万不可的!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别说人了,就连高天原的神明们,都会对彼此坦诚相待。你懂我的意思吗?哪怕不是恋人,就算是与伙伴在一起,也不能刻意撒谎隐瞒真实情况啊。知道吗?互相信任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重要!而且啊……诶,等一下,我是不是跑题了?”
缘结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话题的走向似乎开始往预料之外的方向前进了。不过幸好她说的废话不太多,所以轻轻松松就能把话题引回到正轨上了。
“我的意思是,你应当……”
“我知道。”
秋原沉声打断了缘结神的话,脑袋不由得垂得更低了。
他知道的。他当然知道。
他应该对真由坦诚,因为她拥有知晓一切的权利。更何况,现在他也已落入了鬼杀队剑士之手——还是将那位大人逼入绝境的剑士——秋原不觉得自己能有任何苟活的机会。他甚至不敢抬头,哪怕仅仅只是蜷缩在缘一投下的影子中,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秋原很清楚,他的死期来了。无论是否对真由说出实情,都不会改变今夜他绝无可能活着从这里逃走的可能性。
死亡的本质,其实是一种骇人的恐惧感,但不知为何,秋原已经不觉得害怕了。他甚至在想,把一切真心话告诉真由之后再死在鬼杀队的手里,说不定会挺不错的,反正他也并不喜欢当一只鬼。之所以会拥有这样一副躯体,也从不是出于他的本愿。
那么,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被缘一杀死的话,又会如何呢?如果当真选择了这种死法,那说不定真由只会以为自己突然消失了,不再来找她了,还忘记了与她许下的约定,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
秋原当然不想被冠上“负心汉”这样的名号,再者说他也并不是什么负心汉。但这样一来,他就能够继续以人类的姿态“活”在真由的回忆中了。
“回忆”这一次从心中跳出的那一刻,秋原不禁回想起了许多许多与真由有关的事情。譬如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笑骂自己是小贼时的表情,再譬如像是今夜她落下的泪,还有和她一起许下的约定。
系在手上的那块松松垮垮的帕子,依旧还是松松垮垮的,搭在他的掌缘,根本包不住伤口,倒不如直接丢掉比较好。但他当然是不舍得丢的,因为这是真由的所有物。
是啊……
差点忘记了,不久之前他对真由做出了承诺,真由也在期待着他履行承诺,他怎么能够就这么糊里糊涂,什么都不说明白不做明白地就接受死亡呢?那样简直就是在逃避啊——还是那种极其可耻、值得被好好地唾弃一番的逃避。
他心里有决断了。
用仅剩的那只手撑着地面,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浑身上下全部都是伤口,哪怕只是轻轻地动一下,就会牵扯着所有的伤口一齐疼痛。他忍不住连连吸气,面容都因为痛感而扭曲得狰狞了。他动得艰难,幸而最后还是顺利地站稳了身。
抬起疲倦无光的双眸,他的声音很是虚弱:“我会同她说清楚的……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我是一个鬼——以人为食的恶鬼。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情。不……那不是‘想做的事’。”他摇了摇头,目光中平添了几分坚定的身材,“那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
“我要把她带出这个家。她说过了很多次,她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也不喜欢她的未婚夫。不久之前我们才约定好,要制定好万全的详细计划,一起私奔到别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去做从来都没有做过的工作……我已经答应她了啊。”
他不常许下诺言,更没有对真由予以过多少许诺。真要细细计较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继续真由如此切实的承诺。
既然已经许下了承诺,那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履行自己的誓言,绝不能辜负真由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信任——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单是他隐藏起的恶鬼身份,就已经算是将真由的信任辜负一大半了。
呼——他长出了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终于下了决心,他的精神看起来比先前要稍许好了那么一点。尽管苍白的面容依旧苍白,被斩断的手臂依旧没有痊愈,但他的眼眸中终于亮起了点点神采。
他拢紧拳头,指腹贴着被血濡湿的真由的手帕,话语也终于不是虚弱无力的断断续续了:“有一样东西,我得拿过来。我把它放在我藏身的山洞里了……别担心,我不会逃的,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过去。那里并不远。”
“没问题!”缘结神回答得飞快,但知道话说出口了才迟钝地想到,自己似乎回答得有些过于快速过于草率了,急忙回头看向缘一与日和坊,询问他们道,“可以吧?应该可以跟着一起去的吧?毕竟,现在是我们这边的人数比较多嘛,对吧小日和?对吧缘……缘……缘一!”
这回总算是叫对名字了!
缘结神顿时露出了一脸骄傲的神情——虽说这完全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她的这番奇妙的心情,缘一实在是不怎么能够急急切。真要说起来,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缘结神的小小得意,因此所给出的反应和平常也没有什么区别,就只是微微地颔了颔首而已。
虽说缘一他和缘结神并不熟,彼此之间的对话也少到屈指可数,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和她想的一样。所以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就赞同了缘结神的主意。
不过,尽管现在的秋原看起来像是已经虚弱到了根本无法给予反抗的模样,但他们仍然需要时刻注意秋原是否真的收起了他的獠牙。
毕竟,他是一只切切实实的鬼。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小心一点比较好。
见缘一同意了,秋原不禁松了口气,瘦弱的身子也不自觉地晃荡了一下,仿佛刚才呼出体外的不是空气,而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似的。
他稍许往旁边迈了一步,将身子稳住了,这才说:“我藏身的山洞距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能走到了。那里比较小,所以……好吧。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并不重要。我们还是快一点吧。再继续磨蹭下去的话,怕不是还没来得及走到山洞,我就先一步倒地暴毙了。”
说罢,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不知这算是他的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听起来不像是乐观的笑就是了。
“你身上的这些伤口,还不至于让你死亡。”缘一很认真地纠正着,“鬼只有被斩断了脖子,才会完全死亡。”
不知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平静淡然了,还是因为他所说的话本来就很阴森恐怖,竟听得秋原一阵心颤,连嘴角那一抹干涩的弧度都变得更加僵硬了。他慌乱地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快步走向姑且能够算作是他的“家”的那个小小山洞。缘一和缘结神,一人走在起他的前面,一人跟在他的后面,前后夹击,把他看管得死死的。
如此这般走了一小段路,缘一忽然注意到,身边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一个矮矮的、总是会说很多话的小家伙。
啊。是日和坊不见了。
缘一慌忙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来的方向。果不其然,日和坊就站在那里。
晴天娃娃一如既往地被她抱在了怀里。她盯着地上的枯草,似乎都快要看得出神了,无表情的面容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迷茫。
她在迷茫什么?缘一不知道。
“小太阳?”
缘一轻轻唤着她。
一听到缘一的声音,日和坊顿时就清醒过来了,匆匆忙忙抬起头,四下扫了一圈,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
这可把她吓了一跳。
将视线再放得更远一些,日和坊终于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缘一。铁柱和缘结神也在那个方向。
日和坊懵了懵,一开始真没搞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沉下心思好好思索了一下,她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慌慌张张地大叫着,迈开小短腿,奋力朝缘一他们所在的方向跑去。
这一段短短的路程跑得日和坊气喘吁吁,差点就要喘不上气来了。但哪怕是喘到气绝,她也还是没有忘记要和缘一说声道歉。
“抱……抱歉,我掉队了!对不起对不起!”
缘一摇了摇头,盯着日和坊看了一会儿。这让日和坊更加紧张了,甚至还产生了“缘一大人肯定马上就要骂我了”的迷之错觉。
但其实她比谁都要更加清楚,缘一是不会说出什么重话的,更加不可能会去骂人。
可分明知道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会惴惴不安感到担心呢?或许是因为她的愧疚感和心虚感在悄悄作祟吧。
她缩着脖子,连一双通透的金色眸子都怕得眯了起来,俨然一副准备乖乖接受批评的模样,然而却没有听到任何来自缘一的批评(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倒是听到他问:“你没事吧?嗯……是不是快要陷入睡眠状态了?”
被她上一回突然昏迷的经历吓得心有余悸,以至于现在每一次见到日和坊表现出任何异样,缘一都会率先去考虑陷入睡眠这种可能性。
四舍五入,这句询问也能算是某种关心了。日和坊实在是觉得受宠若惊,倏地睁大了眼,一连眨了好几下,而后才用力地摇了摇头,解释说:“我没事我没事!不仅身体状况非常棒,就连日光能量也特别充足。您不用担心,我还不会睡呢。我只是……只是……呃……”
日和坊的这声“只是”重重叠叠拖沓了好久,都还是没能引出任何实质性的话语,最后只好以一声尴尬的笑作为结尾。
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直白地说,她是在耿耿于怀着缘结神先前所说的话。
在缘结神对秋原的那段长长的(并且还偏题了的)对话中,曾出现了这样的一句——
——“就算是与伙伴在一起,也不能刻意撒谎隐瞒真实情况啊!”
紧接其后的一句,是“相互信任很重要”。
就是一句很普通的话语,让日和坊陷入了沉思之中——因为她也隐瞒了一些事情。
符咒的事情她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该怎么告诉缘一和铁柱,被他们唤作“神”的自己、身为付丧神的自己,其实完全不是一个神呢?
付丧神不是神,这一点她从来都知道……但她却从来都没有说。
或许她应该早点把这些事情说清,她也确实很想这么做。可是现在确实不是合适的时候。
……还是再等一等罢。等到这件事情结束了——等到这只鬼得到制裁后,她一定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明白的。
因为,她不想要辜负缘一和铁柱的信任啊!
“我没事!”日和坊抿了抿唇,表情沉静,“真不好意思,害您多担心了。我接下来不会再发呆了。”
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没有什么大碍了,缘一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颔了颔首表示知晓。
但隐隐约约间,他能够感觉到日和坊藏着什么心事。他只是不说罢了。
“唔……”
缘结神咕哝着,盯着缘一和日和坊背影看了好久,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游走——确切的说,是在他们之间的红线。
缘一的缘是纤细略短的红线,停滞在空中,看起来孤零零的。但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条红线的边缘并不是齐整的,而是扭扭曲曲,依旧与他人的红线牵扯着。
而那根缠在缘一的缘上的红绳,早已经断裂了。见过了那么多条缘的缘结神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唉……”
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本是想要感叹些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没办法,只好用这一声叹息来传达自己的难过心情了。
再看向日和坊的红线。可能因为她是“非人”的缘故,总有的年岁与寿命比人类更长,所以连红线都要比缘一的粗上好几倍,长长的,盘绕在一起,居然是中国结的形状,悬在日和坊的头上,看起来意外得可爱极了。
……好吧。这个中国结,其实是缘结神自己打的——是她用灵巧的一双小手把日和坊那罕见且粗得惊人的红线盘成了中国结。
幸好红线的形状不影响结缘的功效,否则日和坊下半辈子的姻缘可就岌岌可危了。
撇开中国结的形状,说回正经的。缘结神注意到,日和坊的红线依旧出于飘忽不定的状态,和真由的类似。这意味着,她的良人还没有出现。而缘一的红线也出于一样的状态,同是飘飘忽忽的,没有一个归依之处。
嗯……
说实话,不是缘结神原本还真以为这两人的缘应当是连结在一起的。
毕竟这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很好嘛。
虽然彼此之间的年龄足有几百年的差距,但这点年龄差不成问题——不就几百年而已嘛,一眨眼啦!
可既然两人的红线都处于这种不定性的状态,缘结神也不好意思乱给他们俩乱拉红线,当然也更加不敢直接帮他们手搓姻缘。
八字都没一撇呢——啊不对,现在根本连个八字都没有,就这么贸贸然手搓姻缘乱拉红线,绝对是要被天照大神警告的!
上个月她就因为不小心把建御雷神的红线和穷神惠比寿小福给拉在了一起,差点就铸成了大错,还被暴怒的建御雷神狠狠劈了三道雷,这才算是让这位脾气素来不太好的武神大人息怒。
穷神惠比寿小福也暴怒了,不过不是因为被胡乱拉了红线。
她之所以暴怒,是因为红线没能拉成。
一直以来都很馋建御雷神神社香油钱的惠比寿小福,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和建御雷神(的香油钱)那么近;也没有想过,在她伸手就能碰触到香油钱的前一刻,乱拉的红线就被扯开来了。
气得不行的惠比寿小福索性跟着缘结神蹭吃蹭喝了半个月,洋溢在身上的贫穷气息也成功地转嫁到了缘结神的身上。
来自穷神整整十五天的悲惨,让缘结神那本就不富裕的小金库,更是雪上加霜。
不仅如此,缘结神。还被天照大神给好好教育了一番,甚至被勒令背出“高天原神明守则二百四十条”中的前一百二十条。
既然上个月背的是前一百二十条,那么要是这个月再被天照大神逮到哪里出了错,给予的惩罚应该就要背出后一百二十条了吧。她想。
可那又酸涩又复杂还难懂的字句,真的不是神的小脑瓜能够记住的啊!
缘结神顿时熄了乱拉红线的心思,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了。
不过……
虽然从现在看来,缘一和日和坊之间的红线还没有任何的交集,但是缘结神总觉得,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也有可能还要再过上很久很久——总而言之,无论还要多久,变化是一定会出现的。
这是来自缘结神大人的直觉。
至于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这缘结神可就说不明白了。况且,“好”与“坏”是个相当主观的字眼,可不是她这么一个局外人就能够轻易评价的。
想到这里,缘结神便也就不再多端详这两人之间的红线了,继续慢悠悠地走着。
不知为何,走在她前面的秋原这一路上都在小声嘀咕,看起来有点神神叨叨的。
秋原具体说了些什么,缘结神没有听明白,日和坊和缘一也没有听明白,倒是铁柱听清楚了——秋原正在脑海中构思着这整个京都的地图,力图为真由找到最合适的逃跑路径。
但一边走路一边苦思冥想,难免容易出事。再加上秋原的伤势很重,一度导致他难以迈步,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缓一缓气,才能继续前进。
与秋原相处得越久,日和坊便就越不觉得他像是鬼。
确切说来,她也不知道鬼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她始终记得缘一所说过的,她未来还会遇到各种各样截然不同的鬼。见到的鬼越多,慢慢地她也就能理解“鬼”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了。
缓慢地前进着,他们总算是来到了秋原藏身的山洞前。这一段路,他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但也有可能并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只是因为步速太慢,所以产生了“耗费了很久的时间”这种错觉。
正如秋原所言,这个山洞很是狭窄。缘一不禁想,这里最多大概也就只能容纳两个人而已吧。
之所以能够将山洞的空间精准为“顶多容纳两人”这种具体的描述,当然是因为缘一现在正和秋原拥挤在这个山洞里——当然了,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秋原耍计遁逃。
与其说这里是个山洞,倒不如说就只是个由石块堆砌出来的小小洞穴而已。立足其中,缘一甚至无法站直身子。
一旦挺直后背,他的脑袋就会被磕到。
他不得不把头垂低。他能感觉到左肩抵着坚硬阴冷的石壁,另一侧的肩膀则是抵着秋原。这里拢共就只有两人宽而已,对于肩略微比常人稍宽一点的缘一来说更加显得拥挤。
山洞也不深,走几步就到了尽头。唯一的好处是终日晒不到阳光,因此也导致了洞穴内部囤积着一股怎么也无法消散的霉味和潮湿气味。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缘一听到秋原蹲下了身。拥挤的空间变得稍许宽敞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真的只有一点点。
能听见秋原的手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但是周围实在是太暗了,连五指都看不清。视觉无用,只能依靠触感了。
他来来回回地摸了好久,一度慌张得连手都在发抖,总算是在一处石块的缝隙之间,摸到了类似布袋的东西。他费了一番气力,才把布袋抽了出来,用双手捧着。隔着一层粗糙的布料,他能摸到装在里面的圆环形东西依旧是完好无损,坚硬的质感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东西……我找到了……”他撑着石壁,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去见真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然后,你们应该就会杀了我,对吧?”
“对。”
缘一不会骗他——也完全不想要去他。
这简洁而直白的回答,反倒是让秋原松了一口气。他感到了一阵没由来的轻松感,莫名的竟然还有些期待起来了。不过这份病态的期待注定无法持续太久。
当他走出狭小的山洞,期待立刻就变质成了害怕与紧张,就连浑身上下的伤口都疼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一点。他不禁产生了退却之心,想要放弃说出实情的念头,甚至恨不得就此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但环绕在他身旁的四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他们的目光不仅是在说着,他无法逃到任何一个地方,仿佛也好像是在强调着他的决定。
他,山下秋原,理应把所有的一切,统统都告知给真由。
嗯……那就不要再犹豫了吧。
“请再陪我走一程吧……这是最后一程了。”
最后一次走到神野家大宅的后门,所耗费的时间竟然比想象中的要少了很多。在踏入神野家之前,秋原用浑身上下唯一算是干净的衣袖擦了擦脸,又将断臂藏在衣袖中,以免被任何人看出端倪。
喉咙干涩得仿佛快要皲裂了,或许下一刻就会变成碎片,一路滑入他的腹中。他的手又开始发抖了。
是因为饥饿,还是紧张,亦或是不可言说的害怕呢?秋原不知道,他也不敢去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不管如何,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要准备进去了。请你们也一起过来吧……我希望你们也能在场。”
不用秋原说,他们也会这么做的——主要还是为了确保真由的安全。
在缘一的帮忙下,日和坊成功翻进了神野家大宅,随后才是无力攀墙的秋原。能飞的缘结神根本不用费力,轻轻松松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去了。
进入了内部后才发现,原来神野家确实是很大。此刻已是深夜,看不到什么仆从,也听不到任何的人声。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之外,这里完全可以说是安静到极点了。
他们缓步走着,把声音压到最低。
这里实在是太陌生了。不仅对房屋的结构一无所知,甚至连真由会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走着走着,日和坊不禁产生了一丝怀疑。
她想,她说不定还是等在外面比较好。
但他们还是顺利地走到了真由所住的小院。这应当感谢秋原,是他追随着空气中残留的真由的味道才找到了这里。
小院门口有两个守卫模样的男人站着,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缘结神只稍微用了那么一点神力,就让两个守卫彻底睡着了。
“快点快点!我们快点进去吧!”缘结神急切而兴奋地说,“别磨蹭啦!”
秋原不语,只是低头,用手捂住了眼,但下一秒就又抬起头来了。
没有踟蹰,也看不出任何的紧张或是恐惧了。他径直踏入了真由的卧房,挑起床帘一角,轻轻地将她唤醒。
“唔……阿秋?”真由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睡意,困得连眼睛睁不开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在这里?是因为……
“真由,我有话对你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本想给出的回答是“和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家”。可他说不出这话。
“如果你听完了这话,还愿意继续跟随我的话……那我就带你离开。好吗?”
“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好吧,你说吧。”
真由坐起身来。她太困了,目光都没办法好好地聚焦在眼前的秋原身上,当然更无法发现站在门前的另外三个陌生人影了。
缠绵的睡意让她昏昏沉沉,意识都快和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家”要游走天外了,一度困得闭上了眼。
直到一句话把她惊醒。
“我是鬼——我是,吃人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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