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没吃药

透过朦胧的夜色和茫茫人海,我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站在夜色里,粗糙宽大的手里握着一把伞,许久不见,头顶短如寸草的发丝花白,岁月的风霜无情的在他脸上刻下痕迹。

我走到他面前,他短暂的打量我,然后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又深刻了几分,他顺手拉过我的行李,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

我反应慢了几拍:“还行吧。”

他听着点了点头,领着我顺着人流往外走。

还行吧,这是从小到大我与他说的最多的话了。考试怎么样?还行吧。在学校怎么样?还行吧。饭菜怎么样?还行吧。不论过程结果,最终的答案都是还行吧,他也总是听着点了点头。

还行吧,这三个字我从小讲到大,很有意思,它近乎贯穿了我短暂又漫长二十八年的人生。一切凑合,考上这个大学,凑合,分配到这个闻所未闻的专业,凑合,过的怎么样,凑合。不然我也不会在那栋房子里和几个傻逼合住多年。

我想着想着,又有些苦涩了。上学的时候吐槽邱天随遇而安这样不好,人生应该是有很对挑战的。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邱天不凑合了,我倒是凑合过来了。

车站离家的距离不远,车程十分钟就到了。我踏入阔别已久的家门,想起来已经有整整一年没回来了。去年发病过于严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当然没告诉我的父母,只是谎称买不到票,今年就先不回来了。

他们年纪大了,不怎么出远门,对于手机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软件也不怎么会用,我撒起慌来丝毫不慌。

6月11号,我回家了。时间好像在此定格了,家里的一切都没怎么变。唯一变得是人,母亲端着刚出锅的菜,腰间围着我从小看到大的粉色围裙,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纹路诉说着岁月无情。

我洗好手,一家三口在桌前坐下。

母亲操劳了一辈子,肤色是黄的,她的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询问着我的生活。

我避开时不时发作的病,一一答复着。

饭吃到一半,母亲还是没憋住,幽幽的说了一句:“你还记得你堂姐吗?就比你大一岁的那个姐姐。”

我装模作样的想了想“啊”了一声。

母亲手上筷子夹着菜,嘴里不停:“笨蛋,就月蓉姐姐啊,她生了个女儿,三个月大了现在。”

我又“哦”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一个?以后我老了就没力气帮你带了。”

父亲也在一边复合。

我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心不在焉的道:“不想生。”

母亲一脸担忧:“怎么会不想生?小孩子多可爱?我问你你现在多大了?”

十八岁的时候,如果有人问我多大,我可能会没脸没皮的说我今年八岁,但现在二十八了,我脸皮厚成墙也说不出我今年八岁。

母亲见我没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你现在二十八岁,又没有对象,还不着急?谈恋爱谈两年,再结婚一年拖一下,你算算你到时候还有多少时间?”

我有些不高兴,反驳道:“晚几年怎么了,我自己的人生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吗?”

“所有人都这样,你说你现在不生,等老了以后你想生也生不了!”

我小声说了一句话,母亲听了勃然大怒,用家乡话让我再说一遍。

我的逆反心也起来了,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不生又不会死!”

母亲被我气的握着筷子的手都在抖,可她没发现我的手也在抖,是病的。

她一时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阴沉着脸。

父亲在一旁温声劝道:“人生到什么阶段,就应该干什么事情,就像你到年纪就要中考高考工作,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就该做这阶段的事情,不然你拖着,打算什么时候做?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听着头痛,筷子都拿不稳了,只好搁在碗上,手藏在桌底,病态的抖动着。

母亲顺了顺气,接着说道:“你看看你堂姐,你们两个一起长大,人家从小就成绩比你好,考的也好,现在婚也结了,孩子也出生了,人生过得多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工作工作成什么样子?啊?像什么?”

我低着头,压下眼底的酸涩,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被训,只有你最亲的人才知道这把刀从上面角度插进你的心口,才会使你感觉到疼,又不会死。

我抬头,哑着嗓子打断她的话:“我不吃了,出去拿个快递。”

父母微怔,我顺手拎了个包就往外走,身后传来父亲微愠的声音:“江月!像什么样子?你多久没回来了?现在大了连顿饭都不肯配爸爸妈妈吃了?!”

我被这一声惊的停住了脚步,多年来的习惯想转身回去顺从的吃完这顿饭。

为什么啊?这都是为什么啊?爸爸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忍着眼中的泪水,咬了咬牙,还是没听话,上前开门离开。

夜色渐浓,天空“轰隆”一声惊雷,孤傲的小树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散落一地的绿叶,路边的积水也泛起丝丝涟漪,轻轻打在我的裤脚。

我迎着风,毫无目的的乱走。

眼中的泪不断的被风吹散,又源源不断的流着。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了高中校门口。

我不由自主的靠近大门向里面张望,红色的操场在夜幕里模糊起来,教学楼被围着的,我看不清。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因为我曾经就坐在这里面,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桌上裸着高高的书本,学习委员会每天在黑板上写满了当天的作业,我可以亲耳听见她们说话。

“我可以听见…邱…天,周…薇…”

“嘿!那个人!你在哪里干嘛!”

一声呵斥又吓了我肩膀一耸,我握着大门的铁栏杆扭头,是学校保安室的保安,他正凶神恶煞的看着我。

我表示理解,任谁在一个夜晚,看见一个情绪激动,面容憔悴的女人在学校门口徘徊,嘴里还念念有词都会觉得此人可疑,怕不是个神经病。

我微弓着背,缩着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松开了栏杆,在保安狐疑的目光中走开。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直到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我来到马路旁的石墩上面坐着,一抽一抽的耸着肩,空中飞扬的发丝打着我的脸,路边来往的行人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

我感觉我掉进了水里,身上好冷,耳朵全被水覆盖着,闷闷的,所以声音都离我好远好远,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我感觉到肚子里面的某个器官在蠕动着,我下意识的用手在空气里抓了抓,然而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身上还背着包,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到半个冷掉的包子。

我想了想,记起包子是早上剩下的,才把它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

一个疯癫的女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吹着冷风,吃着冷掉的半个包子。

我又哭又笑,伸手摸了把脸,一手的湿润。

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我吸了吸鼻子,呆滞的看着远处的店铺。

我坐了好久,风吹的皮肤好冷好痛,但我一点都不想动,没有理由,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做这里的一座雕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走了,我像游魂一样,在学校旁的街道上游荡。

多年不来,这里愈加繁华,我看见上学时我们最爱逛的超市,看见香喷喷的蛋糕店,看见常去吃的老杨拌面,老杨没了,变成老李了,我拿手机一一给它们拍了照。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最终走进了老李拌面,老杨变老李,店面都大了一倍,装修都精致了起来。

靠外面的桌子已经有人坐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坐到稍微里面一点的位置。

老板是个年轻的,头发还染成了时髦的黄色,他问我要吃点什么。

我一时没听见,他又问了一遍,我说那就吃拌面吧。

老板见我有些呆愣,便耐心了许多。

我从包里摸摸,掏出手机,系统提示我只剩百分之3的电了。我无视掉父母打来的几个未接来电,打开微信找到杨树平,给他发了条消息。

世界爆炸(plus版):杨医生,你的店铺卖了吗?怎么改成老李了?

杨医生大概不忙,很快来了消息。

杨:?我想你应该没吃药吧。

杨:记得按时吃,按量吃。

我看着消息哈哈哈的笑起来,杨医生这人真有意思,我笑得眼泪又出来了。

老李端着面走出来,看到我这样子,顿时放轻了动作,生怕刺激到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对她说:“别害怕,我只是没吃药。”

我又补了一句:“我有看医生哦。”说着朝他晃了晃手机屏幕。

杨医生似乎有未卜先知的功能,给我发了个消息,叫我不要伤害别人。

老李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脚底抹油的跑了。

我笑得更欢了。

短暂的休息过后,我离开了店铺,风又是一吹,把前面捂出的热意带走,我点了点手机,没电关机了。

唉,情绪上头,钱包没带,手机没电,该回去还是得回去。

我插着兜,这是我身上唯一可以保暖的地方了,即使这样看起来有点滑稽。我就这么散步似的散到了家门口,我不知道此刻晚上几点了,屋里此时还灯火通明着。

我吸了吸鼻子,摸了摸兜,好家伙,现在连钥匙都没有了,还是得敲门。

我不情不愿的敲了门,屋里的人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听声音动作有些急,门很快开了。

爸爸妈妈一前一后的站着,脸上满是疲惫,眼里又是急切。

我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说什么。他们看了看我身上微湿的衣服,立马递给我一杯热水,我在沙发上坐着,小口小口的喝着水。

他们站着看着我,爸爸压着嗓子问:“怎么不接电话?”

“哦,手机没电了。”

气氛又沉默下来。

我喝完了这杯水,站了起来,他们被我的动作吓得向前了一步,好像在预防我下一秒夺门而出。我感到有些好笑,可看着他们年老的模样,又说不出来什么。

我只能说:“我先进去睡觉了。”

我低着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看见客厅的灯光孤零零的亮着,打在那两个单薄的老人身上,像学校里那颗光秃着银杏树枯瘦的枝桠。

?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