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舒听见公司要换新的常务法律顾问的时候，完全不在意。
他正在审新的一批研发方案。手里的这个项目反复进行实验，但技术上依旧有小问题无法满足更新要求。
他是射击队运动员出身。作为曾经的射击奥运冠军，专注力是最重要的素质。他当时全神贯注扑在这个方案上，助理敲门进来把需要过目的文件放在他桌角时他只是瞄了一眼。
但就是这一眼，他极佳的视力让他精确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最上面那份文件是燕汇律师事务所给境寰科技的发函，说明十月新上任常法的情况和代理服务权限。这种文件通常许舒只作为副总签个字就结束，他主管研发，聘了谁当常法那是商务副总顾川的事。更何况他们公司的常法一般是完成流程性工作，这几年公司没出过什么法律纠纷，只要不给他们研发部门使绊子，大家就都相安无事。
许舒在大学里读的计算机，曾经搞体育后来搞科研，他对法律方面也只是升入公司管理层后才逐渐熟悉。但他拿起这份文件却不是因为突然想起法律问题。
燕汇派驻的律师。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不是因为和人很熟。而是在这将近八年里，这个名字始终被他放在心里珍藏着，时不时就想起。哪怕四年没见，竟然从来不曾淡忘过。
“陆璃律师。”
自从那天起，许舒就对即将到来的常法非常期待。他不止一次地向顾川确认常法团队什么时候到，顾川一脸莫名其妙：“你最近遇上什么法律纠纷了吗？”
许舒无辜道：“当然没有。”
顾川满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们在大学里就是好兄弟，当了十年的朋友，他当然能分辨许舒这个状态很不对劲。许舒此人，虽然看着阳光潇洒，为人亲和，偶尔还整点幽默段子，但那只是因为他情商高。实际上这人铁板一块。能在奥运赛场保持心率七十还百发百中的人绝不会轻易被什么事情引起情绪波澜。
顾川反复问：“你没有偷偷干什么违法的事吧？”
许舒一张英俊帅脸人畜无害：“我为什么在你心里是这样的印象！我真的只是问一下，毕竟是新的团队，也得迎接一下对接工作嘛。”
十一黄金周之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陆璃就得作为新上任的常务法律顾问带着团队去境寰科技报道了。
她在年初刚刚提级升为四年级律师。工作三年迈入俗称的中年级律师行列，她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在这所燕都乃至全国都有名的精品律所里，周围全是来自国内外顶尖法学院的精英们。在这里，人人都只看投融资标的额，IPO能不能做成，伺候客户是最大的事。至于你姓甚名谁以前是干什么的，评判成就的唯一标准是能不能带来案源，其余的他们不太关心。
陆璃在2013年靠着她在体操方面获得的成绩，成功地保送到申城一所国内顶尖的大学，专业选择了法学。尽管她现在觉得那简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第一步，但当时她只是想从她从事了十余年的行业里跳出来，看看更大的世界。
熬了F大艰苦卓绝的四年法学院生活，她去A国留学读硕士，归国后进入燕汇律师事务所，随后实习，挂证，成为执业律师。她的简历看上去绝对顺风顺水，名校毕业，留学归国，金字招牌的工作单位。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来没什么光鲜亮丽，这一路全是刀山火海。
“小琪，准备一下境寰科技的资料，特别是委托合同和我们做的合规补充清单，上个季度知识产权和数据合规文件也别忘了，半小时后出发。”陆璃招呼她的团队成员。
乐琪是二年级律师，当时陆璃一手带出来的实习生，现在是她团队里最得力的干将。
“陆律，我们谁跟您一起去？”
她是年轻律师，现在还没升合伙人，手底下能给她使唤的也就四个人，上边还头顶一位高级合伙人。她当然不能把人全给带走，黄金周前的公司并购案还没做完，而且还得留几个在所里给高伙使唤。
陆璃的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两下：“乐琪跟我去，然后晓菁，带你去甲方公司见识一下，其他人留在所里吧，今天只是对接工作，没有重要的事。”
乔晓菁是今年新来的应届实习生，正在和别的组实习生争一个留用位置，陆璃有意识地多照顾她。
小女孩快乐了，被留下的两位哀嚎着把自己投入浩瀚资料中。
乐琪一边开车一边瞄了两眼副驾的陆璃：“我说老板，今天你看上去真的特别高兴。”
陆璃不动声色：“见甲方就是又见一个难搞的主，有什么可高兴的？”
乐琪说：“不知道啊，我也很奇怪，但你看起来神采飞扬。”
“看路别看我。”陆璃伸手指向挡风玻璃，“出交通事故你打官司还是我打官司？”
陆璃在车上翻着手机里的文件，目光在公司高管里“运营副总裁 许舒”那行字多停留了几秒钟。
三十岁就是新兴行业中这家龙头企业的运营副总，许舒升得很快，毫无疑问工作能力极强。运动员时期许舒穿射击服，大学时都是休闲装，工作时候的许舒是什么样子呢？
陆璃的思绪不由得飞远了。
境寰科技坐落在燕都城西区的金融街上。与燕汇所处在的高楼大厦云集的朝东区CBD不同，这里没有那么多摩天大楼，但每栋建筑都敦实宏伟，流露出燕都特有的厚重历史气息。
这是家奉行极简主义的公司，这是陆璃一行人进入公司时的第一印象。没有富丽堂皇的大厅，Logo简单，装潢黑白灰，部门工区、会议室、机房构造简明有序，工位空间非常宽阔。
陆璃打量了两眼公司内部环境，直奔会议室楼层，向前台说明来意。能把自家公司打造成这样，多半掌门人也是个很直接的人，陆璃心生一丝轻松的好感。
“秦总，顾总。”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两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先后进门。陆璃之前做过背调，走在前面那位的秦致远是公司总裁，真正的掌舵人。另一位是主管商务的运营副总裁顾川，面容英朗，气质沉着。两个人都没超过三十五岁，这家公司从上到下都流露着年轻化。
陆璃起身问好，伸出手依次和对方握了一下，自我介绍言简意赅：“燕汇所，陆璃。”
“我的团队成员，乐琪，乔晓菁。日后公司的法律顾问事务主要由我和我的团队负责。”
“年轻有为啊，陆律。”秦致远夸奖道。
陆璃微微一笑：“谢谢。但年轻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专业。”
陆璃其人，性格高冷话不多。即使了从事这行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她依然不想在工作之外跟人过度交际。不过工作三年有余，陆璃已经学会成熟地为人处世，用轻松但不卑不亢的话术把寒暄圆过去然后开始谈事，这是她发掘的高效谈判方式。
陆璃示意乔晓菁把文件摊开：“商务部分的代理权限我们之前通过邮件与电话和顾总洽谈过了。这是合同和具体细则，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就签字。”
她额外呈上一份：“今天来主要是交接这一季度的基本工作内容。我查阅了公司上一季度对知识产权维护和数据合规方面做的审查报告，我个人认为有些问题。这部分缺少很重要的保密管理审查，我不清楚是否前任律所在报告漏掉了。境寰科技的主要业务就是技术研发，核心信息保密应该很关键。”
“所以陆律认为，下一季度你们进行合规管理的时候需要加上保密监管吗？但是陆律，我们是一家流程完善的大公司，所有核心员工的电脑都在监控中，公司电脑不允许登陆外网，每向外发送一条信息都会受到审核，研发部门的员工在进入公司的时候都也签了保密协议。如果每一季度都要自查保密，那我们的机房和人员都会多耗费很多精力。境寰科技这么多年也没有出过泄密问题。”
秦致远双手交叉，并不认可。
陆璃神色毫无波澜，淡定道：“可是以前没有出过问题，不代表没有风险。一旦泄密后果很严重。就算对源代码进行监控，能做到关键技术可控，那其他环节、其他核心信息呢？人真的可控吗？”
顾川若有所思地点头，但秦致远面色深沉，陆璃知道他没有被说服。
“秦总，我们是合作关系，目的都是为了公司利益最大化，我们不是特意来给您设障碍的。更何况做保密审查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难，但如果出现漏洞再亡羊补牢，就得不偿失了。另外，我们来当常法做合规和法律风险管理，不是简单走个流程的。”
陆璃的声音不疾不徐，声调平缓，却让人难以反驳。
或者说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就流露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强大气场。
陆璃乘胜追击：“这是我们拟定的下一季度新增的部分合规审查内容，主要集中在知识产权项下的核心信息保密和数据合规中的个人信息保护两部分，并不多，二位过目。”
“秦总，顾总。许总请您二位过去一趟，在研发中心。”小助理着急忙慌地闯入会议室，连门都忘了敲。
顾川眯了眯眼，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许舒一直很期待今天见到新任常法。然而现在人来了聊完了，他却没影儿了。
这不是许舒一贯的风格。
陆璃扫了一眼面前几人：“那这样，秦总顾总，你们先忙，这份新增内容你们考虑一下，回头联系我再敲定细节。我们就先回了。”
小助理似乎看出来会议室里其他三个人的身份，急吼吼地：“不好意思，你们是新来的律师团队吗？许总说如果常法到了请她们一并过来。”
陆璃：？
难不成第一天到任就要处理突发状况？
秦致远看手下火大：“什么事值得你急躁成这样？说了这么多遍了，做事不能稳重点吗？”
他转过头却对陆璃笑脸相迎：“陆律，我们许总那边可能还需要您协助，麻烦移步？”
陆璃点了头。
她现在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如果出现一般法律纠纷，这也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
陆璃伸手招呼乐琪：“所里并购那个案子，让姜知和初阳把股权收购协议的第三版今天三点前给我发一份，然后直接抄送给安律一份。咱们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感觉第一天就要来活了。”
即便出现突发状况，陆璃依旧有条不紊地把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
此时此刻，研发中心非常安静。
中心主任的办公室门窗紧闭，员工仍然按部就班地干活。
见到领导来，他们点头问好。
顾川敲了敲主任办公室的门。
许舒开门时神态严肃，眼底有鲜少可见的凌厉，这和他平常阳光又亲切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目光扫过秦致远和顾川，以及他们身后的三个人，没有多在谁的身上停留。
陆璃眼神从他身上挪开，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
虽然是工作场合，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她之前猜的那些完全没错，时间会抹掉一切印痕，而情感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许舒把秦致远和顾川让进门，他开口：“陆璃——”
他很快意识到那不合时宜。
“陆律，麻烦你也来一下。”
陆璃倏然抬眸。
许舒就在那双明亮眼睛望向自己的一瞬间，毫无防备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比平常快了一倍有余，而且咚咚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