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点五十四分】
被搅弄的风云全都逝去，黑夜如合掌。
现在人们的头顶又笼罩在灯管制造的昏散晕影里了。表演结束后，能否优雅地抽身或许也是观众的一种天赋？
“因为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后日与后日，却要独对落幕后漫长的虚无落差。
洛枝眯眼回头看身后的座钟，煞有其事地调笑道，手上不忘一下下顺着黎桐的脊背轻拍，引导她有些紊乱的心跳。
“但我们还会见证无数个这样的黄昏，直到死亡的尽头。”她轻声在黎桐鬓边低语，语气温和像抚慰她心爱小羊羔的温床。
因为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别的东西也一样。
脸庞和身体轮廓清晰起来，黎桐又能纤毫精准地看清身边人。她拥有身心都仿佛无从遮蔽的白净皮囊，可是洛枝又成了这个由白光组成的世间最跳脱和激烈的东西，那些飘摇在渐冷的肾上腺素中的混沌温**块褪去后，淡蓝色瞳孔被照耀地剔透如冰川崩裂。
说来，洛枝与戈尔德温之间一直存在一点微妙的应是“格格不入”，和不久前那场冲击地令人有些记忆模糊的落日一样拉扯着她的视线。
黎桐挣开她的手坐直，肩胛向后发力，骨骼发出清脆爆响。
现在再向外望去，毫无疑问，窗上的倒影都高呼着这里是戈尔德温城——在人类逼仄的视野里，世界的中心重新回到了触手可及的玻璃墙内。
“洛枝女士，”黎桐突然发问：“城外的气象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吗？”
“啊。”洛枝恍然大悟，今晚……
“咳，晚上好两位，很高兴见到完整的你们。”冷淡的女声在加入对话前轻轻按动了签字笔作为预警，身穿白大褂的女性研究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不远处。
她就像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
黎桐虚眼，下意识弓起身提起肩，手臂挡在洛枝身前，杏眼嗔怒，充满警戒地仰视那个突然闯入的人，白塔的首席随时准备好暴起。“你是？”
“我是柯盈，来自特隆管理局，局内职务是赫隆尼尔总指挥。欢迎你来到黑羊之墙，你的安全资格测试经历将由我给出你想要的解释。”
柯盈瞥一眼很是受用黎桐反应，因此略显浮夸地躲在黎桐身后装柔弱的好同事，向席地而坐的两人伸出手。
“如果我亲爱的小黑山羊听完后想揍你一顿出气，我是不会拦着她的。”洛枝充满同事爱地向她笑笑，安抚地拍拍黎桐，率先搭上她伸出的手站起。
“祝你好运，柯盈。”
柯盈习以为常地无视同事不重要的拱火，执拗地再次向充满抗拒的黎桐伸手。
“……黎桐。来自白塔。”
“幸会。也欢迎你毕业后选择加入特隆管理局。”
柯盈还是冷脸例行公事般拉起黎桐，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否善意。
“首先恭喜你通过第二次安全资格测试，你的测试内容是不向普通公民泄密，你做的很好。一般来说，你的第三次安全资格测试将由自己宣判结果，取决于你是否选择加入乌克巴尔。”
“但基于你的特殊身份，城市代表集中委员会不允许你就此销声匿迹。所以他们作出的让步是：你可以选择部分半公开的特殊机构，最终会作为乌克巴尔的代表加入城市代表集中委员会，在此之前你必须单打独斗——或者一开始就放弃这条道路，回到城邦稳定的日常生活中去。他们也如是希望，你会和往届首席一样走上应有的道路，乌克巴尔的部分权限会提前向你开放。这样或许你会成为最年轻的戈尔德温市长。”
黎桐没松开她的手，反而钳制着柯盈凑近，眼神微沉：“有什么差别呢？”
“我和东榆的处境都一样不是吗？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定……我们都不得不为了什么而活着。她被逼着溺死在过去，做一个旧时代的亡魂。而你们要我带着别人给我的价值，寻找一个安身之所……悲哀虽不相通，可谁又比谁幸运呢？”
她缓缓地开口，近距离打量这个开口便对自己的事如数家珍的陌生女人——苍白得甚至有些枯槁，瞳孔也几近涣散，浓重的疲惫带给她强烈的违和感。
但她几乎能够确定就是这个人算透了自己。在她给出选择时，语气里的诱导感熟悉得让人想吐。
柯盈不甚在意这点冒犯，眼皮耷拉下去，只是说：“白塔的首席，当别人能给你自由和幸福时，你只需要遵守就好了。”
“你不是很好奇今天的夜为什么这么黑吗？”她颦着眉后退小半步，回到安全距离，生冷的语调带着些许困惑：“我们明明还有很多话题能聊。为了最直观地说明，我准备了几个问题的答案。你已经很敏锐地想到第一个问题的核心了。”
“为什么今天特隆管理局公休？有没有觉得很巧合，我发给你的邀请函也正好到今天。”
她轻轻扬起下巴，示意黎桐摸摸身前的玻璃幕墙。
有轻微的震感从掌心传来，不断有什么细小的颗粒撞击到上面的触感，带着令人不安的躁动。
黎桐不解，下意识先寻找洛枝的眼。
“今晚是本年度第一个天灾日。”洛枝竟也收敛了所有难以捉摸的神色，额头紧贴着“黑羊之墙”。
是下雨了吗？
那些响动在这样的纯黑中表现得波澜不惊。洛枝注视那片纯黑时表现出的悲切静静散发出雨水的气息，好像还有很多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黎桐，你算出来了那个答案了吧。”柯盈说。
“一旦离开戈尔德温城六十三公里外，人类将在踏上那片土地后的一到两周间被畸变辐射杀死。”
“好，那我告诉你——大畸变原始于一场全球性核战争。”
她含糊地嗯声，也虔诚地将自己的掌心贴近颤动的玻璃。“现在白塔还教你们核物理吗？简单来说，所谓的畸变，指那些衰变周期还有2.3万年的巨量辐射；而天灾，就是空气中悬浮的，携带放射性元素的石墨粉尘扬起的一场风暴——如果你暴露在这场沙暴里，最多活十分钟？生命真像海中的泡沫那样脆弱啊。”
她闭上眼，嘴角噎着一抹古怪的笑意：“它们来拜访了，就在这里。在你眼前遮蔽了天日，你感受到它们了吗。”
是那片将戈尔德温困在原地的黑色海洋，现在它的浪花拍在了在场每个人的手心。它在你的手中低语：在明天真的到来之前，你们本就不该有明天。
“是不是更好奇我们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呢？”
“……基因改造？”黎桐眨了眨眼。
柯盈鼓励性地拍了拍手：“一部分。”
“用来解释你的那个同学也足够了。”柯盈说：“黑羊之墙本身就是畸变前人类为了抵御核灾难建造的秘密基地，但放射性元素无处不在，在你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天灾也会微量地对那些脆弱的基因序列产生影响——城内所有疾病与死亡，就是每一位公民平等的拥有基因崩溃的风险。只不过是金翅雀还在眷顾你我。”
“听过一句话吗？”
她的语气是见惯了生死的平静和嘲弄，除此之外只剩下了无机质的空洞回声。
“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
“你从哪进修的冷笑话。”洛枝掀开眼皮白了一眼柯盈。“自毁倾向都要溢出来了，不会真让你爽到了吧。”
柯盈再次对此熟视无睹。
“第二个问题，特隆管理局。特殊人群管理组织。负责畸变下的日常生活管理，观察辐射影响，症状和人体适应性。也负责维系虚假的城外城市日常生活的运营。”
洛枝故意浮夸地单手按在胸前，屈膝行了个骑士礼:“我来介绍一下，面前这位就是伟大的赫隆尼尔总指挥阁下，独自运转虚假城市【赫隆尼尔】无意义日常的，世上最独裁的市长，周延的空想者与绝望的骗子。”
“【赫隆尼尔】是一座只存在于脑海的环形废墟，由她编撰的，私人的神话。”
“和我的【摩西】一样。”黎桐轻声接话。
“这样的宣传是有必要的。”
柯盈顿了顿，顺着洛枝的话说下去，“我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另一个幸运的戈尔德温，但我们需要赫隆尼尔，乌尔或者卡西乌斯，以及更多。”
“你应该明白：想要让人们在社会上生活，唯一的办法是阻止他们产生疑问，假如事物的本质模糊不清，不可测定，那么人们就只有服从它。一旦人参透事物本质，一旦它是理性的东西，一旦人们可以理解它，他们就不会畏惧它，不会敬畏它，不会尊重它。它就会垮掉。因此，我们需要的是模糊而无法理解的东西。”
黎桐定定地看着她。
在灯光的照耀下那双黑眸湿漉漉的，水光中满是寂静与难过。她开口接下了这个著名的社会学论断的下一句：“大多数阻止人们疑问的手段是恐惧。而在确保遵从规则方面，其他因素如信任，公正，倍实性和归属感等远比强制力重要。重要的是基于优秀品质与美好期待的主动权利让渡，而非出于恐惧的收敛。”
“没错。”柯盈欣慰地笑了。
“你也是这样的，黎桐。你和那些空想的城市一样好懂。为什么一定要人来设计和干预一座城市的命运呢？赫隆尼尔是一个五十万人口的虚拟国度，运算量本不该由人来承担。但只有人才理解人的劣根性，我们需要冲突，不完美，不合逻辑来获取真实感，你在之前怀疑过吗？”
她提起自己的造物时报以骄傲的微笑，转头看向黎桐时也是同样的眼神。
“你是被人为培养的完美造物。但接触过你的所有人都多少担心过你的天资会令你隐秘地失控，特别是在你出现“觉醒”迹象的时候。但你心太软了，善良的好孩子理所当然毫无攻击性和**。这是人工智能在设计一座城市命运时就出现的通病，强大完美的背面往往是自负和偏执，我只看这一点，就能精准地磨掉你温和的皮囊。”
她轻轻开口说着无比残忍的事实，看起来也没有多么喜悦，却说：“很高兴你能在每一次磨砺中获得城邦最需要的特质，黎桐。迄今为止，你是最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首席。”
“……我不理解你。”黎桐歪了歪头，睫毛一眨不眨：“你告诉我的这一切，让我更看不清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会加入乌克巴尔？你直面真相时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呢？”
现在黎桐落在柯盈身上青涩的善良被过于混乱的疯狂磨灭，庆幸的是这无法杀死她，迅速取而代之的是隐忍但与她的敌人一样癫狂的狂气。
“是我的灵魂。”柯盈直言不讳：“我是个自私的人。后来我重新变成了一具空壳而已。”
她用灵魂饲养了一只名为【赫隆尼尔】的谎言巨兽。之后不合时宜的死魂灵日日借着她的四肢窥伺人间，时时刻刻嘲弄她曾经的理想和信念是无望的柴薪。
“……清醒地活着时，这个世界只有逼仄的目光，空无的绝望和无尽的疯狂。乌克巴尔中全是灵魂的拥有者，或者至少曾经是。”
清醒意味着像洛枝一样时刻身处绝路。可只有疯狂的力量才能在同样疯狂的黑色海洋中搭起桥梁，寻找彼方。
柯盈自觉自己做不到。
她选择守着这座名为乌克巴尔的旧日废墟。竭尽一切为它织造，维系一个完美的梦。哪怕因此迷失了得来不易的自我。
“白塔的首席。”柯盈意味深长地重复，黎桐觉得她的语调诡异地机械与平静：“当别人能给你自由和幸福时，你只需要遵守就好了。”
“——而你现在明白了一切，终于有资格站在台上决定别人人生的界限。也就是自由和幸福的尺度时，也承载所有期待与愚昧的狂热。这些目光给不了你任何需要的力量，所以你只能无比审慎地给人们戴上重重枷锁，别无选择。”
“如果无私意味着以某种错误的自我牺牲精神去接受奴役，那么自私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误，没有人理所当然要成为自己的敌人。”
黎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自称卑劣的女人——可是她看到那副孱弱身躯上仍有风暴肆虐过的痕迹，是长期陷入殚精竭虑的后遗症。
“我恨你们。”黎桐冷笑一声，桀骜地崩起咬肌，下意识地扣紧了与洛枝不知什么时候交握的手。“但我知道我该恨的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为了实现乌托邦而成为了乌托邦的敌人。”
柯盈没有否认这个断言，她松了口气，虚弱地咳嗽两声，平静地笑起来，警示一样地看向洛枝:“……和洛枝说的一样，你和她真还挺像的。”
“欸——像我不好吗？”
洛枝愉悦地拖长了嗓音，像一只蹲在高处就忍不住甩尾巴喵喵叫的大猫。她被两人话里话外分别的阵营感狠狠取悦到了:她和黎桐当然是统一阵营了，其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纯粹的爱看算盘精吃瘪。
“挺好的。”柯盈今晚首次正视自己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疯癫同事，她盯着洛枝看了好一会，终于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像中了病毒的老计算机：“你的某些特质就像病毒一样顽固且具有强传染性，如果我把它加入算法中，或许能制造出一批你需要的城外派遣军呢？”
洛枝耸耸肩，轻轻捏了一下黎桐的手心：“随便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