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点五十一分】
“现在不觉得我灭绝人性了?”柯盈按了按鼻梁。
………
柯盈和洛枝开始你来我地的地互相挖苦,旁若无人。
当然,目前生死攸关的大事似乎已经聊完了,老对手们都了解彼此本性,就没必要再绷着人皮装优雅矜持——
到余兴发挥,解决私人恩怨的时间了。
因为这场革命因其非暴力而闻名,因没有流血冲突而被称为光荣。
黎桐不由得弯起嘴角。
自诩文明和理性的教育理念就像泡泡一样不断从颅骨之间冒出,好似在为这场戛然而止的反叛祝贺——因为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衣冠楚楚,战胜了野蛮和低劣的侵蚀。作为谈判桌上最人微言轻的一方,如果识大局的话,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应该在告知自己的选择后结束了。
“……你们希望我回到地面上去吗?”她冷不丁出声询问。
“……当然不。”洛枝眼睛一转,立马停止斗嘴。
她三两步迈到黎桐身旁,毫不客气地捏捏她的脸:“你应该很清楚这两个选择背后的含义吧。”
“知道。”黎桐嘶地抽气。
年轻的面孔上交织着良好的修养带来的克制与平静,幽幽地注视洛枝:“回到戈尔德温,即便成为市长,我也没资格拒绝和改变这个城邦的现状了。留在这里,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或许还不如回去,只要手握权力,无论如何还能满足一点私心不是吗。”
“所以我能怎么选呢?”
“就连我自己,所有人都相信首席一定会有所作为的。可我今日方知自己只是命运织机上的蠹虫,织机在你们手上,我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样的首席或者什么样的黎桐,可是洛枝,我不能改变或者兼顾这一切,我不是救世主。”
“没错。”柯盈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许:“对于大部分的首席来说,最重要的是城邦能否控制你们,稳定,和谐才是城邦倡导的高尚。”
“所以如果你们要我回到戈尔德温,会怎么对待现在的我?”
洛枝睨了一眼柯盈。
“双重迷宫实验。”她依旧没什么温度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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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选择乌克巴尔,双重迷宫实验也会被大部分人选择。”柯盈一目了然黎桐的瞬间紧绷:“洛枝和你介绍过了?别紧张,你要知道它是限制也是保护,所以逃避虽然不能说可耻,但确实有用。”
“毕竟这三年,你也很痛苦,不是吗。”柯盈又开始循循善诱。
“还好。”黎桐立马绷着脸嘴硬,非常抗拒。
【同时持有两种观点来校正灵魂持有者的安全性——用逻辑推翻逻辑。忘掉一切需要忘掉的,只在需要的时候重拾记忆。】
“我阻止过你。”洛枝按按眉心,颇为抱歉:“……我不该贸然建议你使用双重迷宫实验,即便当时你明确表示想要回到稳定的日常生活去。”
“听说过史前有一项名为【前额叶白质切除术】的医疗技术吗?记忆、情感、逻辑、行为方式等都与前额叶功能相关,医生切断链接前额叶和顶叶之间的连接部位,人的高级思维活动就会瓦解,因而变得顺从、嗜睡、沉闷、冷漠、呆滞、任人摆布……以此来治疗精神疾病。”
“后来它被禁止了。”黎桐颔首,表示自己知晓。
“双重迷宫实验类似于精神层面上的前额叶白质切除术,切断□□和灵魂的连接。”
洛枝别过头,目光游移:“你当时的状态很像那些最后选择了自杀的同事……的确,直到乌克巴尔启用这个实验,情况才有所好转。如果你愿意回去,这也是一道必要的保密程序。所以我……”
柯盈适时露出微笑。
“一劳永逸。”她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代价只是人的灵魂而已,这是人能给出的最廉价的东西。”
“……”
洛枝沉默了一下,憋出一句放你妈的狗屁。
“不然呢?”
柯盈闭上眼不再看洛枝,再说下去又是无谓的争端了:“城邦对灵魂缄口,实则是我们现在不需要它,聪明人就该没有太多棘手的个性。我们所处的社会早就脱离了人类既往的一切历史,现在人类天性**情泛滥的海啸到底是奖赏还是惩罚?”
她们之间类似的对话重复了太多次,除了主观的个人感受。其他的话语没有说服力,而那些主观感受太私人太隐秘,以她与洛枝的关系提起难免冒昧。
好在今天不是说服洛枝,但即便对上她,感情也毫无疑问是一件武器。
“因为在那之前,现实对我来说已经绝望到一种触目惊心的地步了。”
于是她平静地诉说自己的“绝望”,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那样平静:“而最荒唐也最残酷的事情就是,你,洛枝——偏偏要在人们面前追逐人类本身根本没有能力实现的理想。如果不先说服我自己【赫隆尼尔】是真实存在的,那这个谎言就没办法再继续编下去。现实是空洞的地下室,被悲剧砸穿,而我躺在掉下来的地上凝望那个空洞,一切都变得好安静……像溺水了一样。”
柯盈眯起眼。
这是今天她身上出现过最像人的情感,勉强可以称为怀念。
“……有阳光穿过,空气中还有很多尘粒,飞舞出水草交错的根茎,晕开涟漪又快速消散。是灵魂能带给人最主观和至极的体验,太美好了。进入乌克巴尔那一刻我福至心灵——即便这个世界相当糟糕。天地之间,俯仰无靦,个人的理性,欲念,价值,一切的一切人造的东西,在那个瞬间就被粉碎了,我可以为了这个瞬间的快乐地去死。”
“可它也实在太短暂了,激情褪去,我没有死,但宁可那时候我就死了。它摧毁了我的一切却告诉我这片废墟没有出路,洞穴的囚徒走出洞穴,到哪里也都会身陷囹圄。理性是人类很晚才获得的属性,甚至是违背天性的,但我没办法割舍理性的废墟,它曾经为我带来了高楼大厦,白塔让我们习惯了只呼吸高层空气。”
黎桐注意到她最后一句话用了“我们”这个代词——明白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她只能沉默,因为事实正是如此。
“所以我接受了双重迷宫实验。当然,那些美好的感官体验彻底结束了,我现在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好在也不会再痛苦。是不是挺有趣?就像是海难的生还者在踏上陆地后被车撞死了。”
洛枝撇撇嘴,以上部分自己这位同事从未提及,那实实在在是她的心。但柯盈实在狡猾,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总是错误的,她也完完全全就在演讲——不知道是虚情还是假意的辩白对黎桐来说可能有说服力,对自己无效。
“所以你接受双重迷宫实验,意味着你已经随时准备好去死了吗?”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啊,是的,我很期待。这一刻,下一刻,每一刻。”
柯盈神态恢复了机械地冷淡,宁静且祥和。偏偏弯了弯嘴角,刹那神魔附身,诡谲非常。
……
“这世上除了我,没人有资格驳斥你。”洛枝哂笑出声,抬起手比作一把枪,遥指柯盈,无边狂妄。
“我们同批加入乌克巴尔,多少年了?你能忍耐这一切直到你真正决定去死的一天,然后把这一席话当作遗言吗?柯盈,我不是另一个你,你也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足够了解我。”
本质上来说她和黎桐一样都是极度自负的人。因为只有足够狂妄才能塑造出一颗想要征服一切苦厄的野心,以至于命运,时运,死亡都不能阻挡。
“你一直期待我加入你,现在期待黎桐也加入你。收起你的职业病和控制欲,少说两句,柯盈,我们的事日后再说,拭目以待。”
柯盈将目光转向黎桐:“那么,我们今晚的主角该发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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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再见东榆吗?“黎桐想了想。
“她……“柯盈罕见地有些犹豫。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即便你选择了乌克巴尔,她也没办法再回应你。东榆这个人已经在戈尔德温死去了,留下的只有特隆管理局的T765.。你们很长时间都无法清醒地会面,她必须休眠,醒来的时间按分秒来记录,你和她都无法提前知悉。而且你应该知道,你之后会变得很忙。“
“我等的起。“黎桐的回答还挺斩钉截铁。
她现在反而没多少负担地笑了:“我想给她留一句话,希望你可以为我转达:我如约来了,只要我还活着,戈尔德温就还有人会一直记得东榆的一切。我会提醒她这一点,也会一直给她留言,期待与她见面。”
天真。但柯盈不想争辩了,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善意的举动。
或许是因为洛枝的话。
自己是人,人是群居动物,人是社会动物,可这个叫东榆的小姑娘还能做几次别人眼中的人类呢?
她不受控制地思考这个问题。
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东榆只是无知无觉地睡了又醒,在这期间同代人都会一个个死去的,最终只剩下她一个。
她们是先于社会之上死亡的人,是人群中的亡灵。然后在苟延残踹的余生里,等着被时间和世界所遗忘,被沧海桑田的变化磨损作为人的认知,只能期待痛苦终有飘渺的终结。
不过够得到这样的礼物,应该——
很残忍,但是值得被祝福的幸福。
柯盈浅浅地吸了吸鼻子,有些惊诧:“……你想掌握那张织机,亲手编织新的命运。”
为了公认的“城邦弃子”?
“洛枝说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黎桐偏过头,目光炯炯:“我答应她了。如果真实的命运只在乌克巴尔诞生的话,我既然见过这一切,就不会选择再闭上眼回去。”
选择死亡当然也是正当的幸福。
“感谢您今日的解答,下次见面就是同事了,柯盈总指挥阁下。”她狡黠地弯腰向柯盈致意,却看向洛枝眨了眨眼。
走啊?带你玩去。洛枝挑眉。
走。黎桐会意,准备开溜。
“其实您真的很会说服人,阁下,您的出现后做的一切就像在说我会成为下一个你。如果结局注定是悲剧,我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就意味着我一定要走前人已经趟好的命运么?”
“但您只算错了一件事,我不信一切都注定。我来到这里,只想为我今天的情感讨个说法。和您一样,那一刹那我以为我要为此而死了。但你们的对话提醒了我,今日风暴未至,我只会死在自己选择的死法里!”
青年怒目圆睁,却灿烂的桀骜笑着,秀美的脸庞都笑得红润起来,在那些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危险蛊惑。
“我还有很多时间准备——直到风暴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至于我的感情,我可以称呼它为什么?”黎桐向后挥了挥手,低头询问身边的人。
“愤怒吧。”
洛枝揽住黎桐的后背,扭头将黎桐向门外拉去,也得意地向柯盈挥手,顺便展示一口精亮的牙齿。
“嗯,果然又是一个危险的词。”白塔年轻的首席语调轻盈狂放。
“噢?首席阁下要因此处决我吗?”
“我想我已经习惯你的修辞了,洛枝女士。”她不太熟练地学着洛枝勾肩搭背的样子,就是这样走起来有点像挤在门框里的螃蟹。
“我也明白城邦为什么只是对灵魂缄默了。总之还是谢谢你,你今天教会了我很多有用的东西……”
直到她们走远,柯盈才轻声开口。
“……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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