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点五十九分】

黎桐屈起手指轻轻叩响木制的房门。

她靠在门框上微微气喘，外套已经脱掉挂在臂弯，领口也解开了一颗扣子——对一向游刃有余的白塔首席来说，这样的整洁度出现在人前简直可以说失态。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单人病房，表情多少显示出抗拒和不情愿。

“不是说让你……换一个人给我做辅导吗？”黎桐停顿了一下，“你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她皱着眉，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多年良好的涵养还是让她忍不住开口，向虚弱的同伴表示了礼貌的问候。

女人把床头支起四十五度角，身上眼花缭乱地插着一些塑料软管，腰背后垫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枕头。

半敞着蓝色病服的女人苍白但并不显得肌体羸弱，与黎桐所接受的《疾病与死亡》系列课程所见的病患形象有着相当大的冲突——肌体起码完全不像是器官衰败到需要接受更换手术的重病患者。

戈尔德温城的好天气一如既往，阳光缓慢地流淌，万花筒一般将晕散的光斑照在墙上。她难得安静地偏过头望向窗外，黎桐只能看见她消瘦而突出的下颌线和颈侧闪耀着棕金色光芒的发梢，这个人突然就像一口深渊。

她染了发尾吗？明明发根是很纯正的黑色。

病床上的女人被她的敲门声唤回神。深渊转过头无缝衔接一个黎桐熟悉的，痛恨的，充满未解和戏谑意味的笑：“但您还是很准时的来了啊，首席。您很清楚会见到我，不是吗？我没事了，随便坐，课程随时可以开始。”

“换一个人吧。”面对如此**的挑逗，黎桐出乎意料地保持住了相当严肃的态度，直视洛枝的双眼赤诚地写着担忧：“你的状态并不好，你应该对中心公园有特殊情怀，除非你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不然不会临时更改授课地址，现在授课会加大你的身体负担。”

黎桐真是具有非常正直善良的美好品质，不愧是白塔选定的首席，预选未来戈尔德温城的领航者之一，能力和心性都无可挑剔。洛枝满意地眯了眯眼，她想。

“这点负担不算什么的。主要是机构现在很缺人手……我只能多打几份工咯。”洛枝弯了弯眉眼，甚至还想撑起身下来走两步——黎桐眼疾手快地把她摁了回去，面对那张毫无自知的爽朗笑脸，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她挨着床沿坐下，一只手还虚搭在女人的肩头，生怕她再乱动碰掉几根塑料管。

“对不起啊，黎桐。”

“……嗯？”黎桐低头正在把洛枝的被子理整齐。洛枝看到她头顶的发旋轻轻抖了一下,然后把脸别过去，也埋得更低了一点。

“让你担心了，还有昨天。”洛枝这下不紧不慢地放轻柔了声音。虽然她的恶趣味有被黎桐相当可爱的反应取悦到，但是年轻的首席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东西惊吓。

显然她还没忘记现在是道歉的场合：“我必须秘密接触你，这是规定，直到你反向接触日落之旗才能解除前置保密。但是还是让你很难堪吧，对不起。”

黎桐当然能听出她是认真的。

只是这个女人做的每一步决策，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完全无法预判。洛枝，谜题本身没做错什么，只是失控这件事这让自己很不习惯……仅此而已。

“嗯，我原谅你了。”黎桐最后把自己抚平到一丝不苟的被单搭在洛枝的腿上，黑沉沉的眼眸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了，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地接过话：“我很好奇这扇门背后有什么东西，你们声称能通过你们重回人间吗？那么我们开始吧，女士。”

…………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白塔的首席有着一双相当乖巧澄澈的杏眼，面孔也大概是柔和精致的类型。特别是带着疑惑看人的时候，纯粹如同孩童的好奇配上显得幼态的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家养的矜贵小动物，白塔上下一贯的守序气质被这张脸发挥地淋漓尽致。

相当具有迷惑性。

洛枝抬手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我们也是第一次为首席做安全资格测试辅导。现在，我能给您两个方案……第一种，我教您一些能瞒天过海的技巧帮助您顺利通过即将到来的第二次测试；第二种，找到您未通过第一次安全测试的原因，然后解决它。我想，您有自己的诉求，对吗？”

“如果我说我想听听你说那些技巧呢？”

“背答案。”洛枝相当坦荡且毫不犹豫：“笔试部分您应该很清楚该怎么做，此外我们拥有城邦完整的第二次安全度测试面试题库，实时更新，可以针对每一个问题预先设置完美的应对答案，包括您的眼神和表情。”

“……这也是白塔的授权内容吗？”黎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巨大的冲击——随堂小测都有最高保密等级的白塔竟然会做开放题库这种事？不会是怕“首席”无法通过安全度测试将严重影响白塔的公众形象和声誉所以开的后门吧……

说到这里洛枝自信地挺了挺胸脯，一身塑料管岌岌可危地乱晃，得意洋洋近乎忘形：“我们可是合法机构。”

黎桐觉得自己快要无法直视“合法机构”这四个字了。大敞的病服下雪白的肌肤也明晃晃昭示自己的存在感，顾忌那些管子和仪器贴片，她还没办法把被单给洛枝拉上。

“算了……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没有通过第一次安全资格测试。”她默默垂下眼帘，纤长细瘦的手指搅成一团死结，她按耐住胸口的躁动——选择放弃了方案一的巨大诱惑：“我推测是因为火种培育室。从那里出来以后我产生了很多不明情绪和想法，近乎于灵感，无法捕捉。我已经记不起我的第一次安全资格测试的样子了，我并不想遗忘，这还是第一次……我的记忆不服从我的想法。”

“《疾病与死亡》系列课程的最后一站，总是令所有人印象深刻。你在那里见到了你的备用器官供体对吗。”

“嗯。”那个阴魂不散的无机质女孩瞬间出现在她的脑海，黎桐轻车熟路地眨了眨眼把这段残留的阵痛暂时甩掉：“我总是会想起它，一个物品。我不知道这种闪回能不能算作隐喻，我为什么会读不懂这么一个画面所蕴含的信息呢？”

“谁知道呢？”洛枝饶有兴致地出声:“我大概明白了您的问题所在。那么，您听说过一副名为创造亚当的画作吗？”

她抬起手做出触碰的姿势，掌心向下，指尖搡到黎桐的肩窝，把黎桐轻轻地推远了一丝空隙。阳光环绕在她的身旁，衬得这具有莫测神性的一挥充满魔力。

由米开朗基罗创作《创世纪》系列画作之一，人与神之间最亲密和最遥远的距离，流传下来的众多评价大抵认为这是被引诱吃下那一颗苹果的人类之父生命与智慧迸发的裂隙。

“我知道。不过，你想告诉我……什么？你读懂它了吗？”黎桐有些颤抖，脑皮层泛上如静电一样钝麻的寒凉。她有一些预感，潜意识叫嚣别再好奇别再听下去了——天翻地覆，世界将在下一刻洪水滔天。

“您不曾做过恶，却感觉有罪，这是很典型的症状。恭喜您获得了灵魂。自此，您掌握一张远离伊甸园的车票。”洛枝笑呵呵地向她眨眼，抬起的手指捏住她的衣领，将黎桐后倾的孱弱灵魂勾了回来。

“放轻松，它对城邦的危害比想象中要小得多，您这几年就做的很好。”

洛枝有一双漂亮的浅蓝色眼眸，寂静，寒冷，蕴含来自地狱的狂气笑意。

“您说您想回到过去稳定可控的状态去，这就是证明。人的本性就是将所有未知归类为已知，借此征服世界，称自己为万物之灵。可我们的世界太小了，城邦对灵魂缄口，只是因为日常生活不需要它，实际上是允许它存在的，只需要用一些东西来限制。”

“……我要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城邦公民？”黎桐说。

“那么我将针对您的症状提出建议。城邦掌握着一种双重迷宫实验，同时持有两种观点来校正灵魂持有者的安全性——用逻辑推翻逻辑。忘掉一切需要忘掉的，只在需要的时候重拾记忆。是不是很简单呢？”

……

黎桐颔首表示知悉和感谢。她出乎意料地表现出了还不错的神情，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甚至洛枝第一次见她轻轻挑起眉梢，也不再抿着嘴角。

洛枝恶趣味地拨开她有点被冷汗沾湿的额发，又替她把刚刚捏坏的衣领整理好，漫不经心地开口，是夸赞，也像是安抚:

“即便是在再愚昧，混乱，极端的人类群体里，也会有人不定期的获得灵魂。迄今为止很难推断这个规律和频率，也没办法归纳这些人的特点来预判谁具有潜质——这才有意思啊。理智的人总是能适应各种环境，社会进步却总是靠不理智的人不是吗？白塔的首席，黎桐。它只是一种天赋而已，接受它，别再介怀，别再惊慌，这可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换而言之，你从现在起才能真正被称为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