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未至?这……”
隆仁殿内两侧站满了文官,殿上龙椅空空。
夏末炎热,暑气蒸腾,少了一人也没有凉快些许。
殿中跪坐着几排考生,皆是低头思考,在考卷上奋笔疾书。从殿试进场到落座答卷倒是没一位考生质疑为何真龙未至。
旁观的几位文官默默地退到后头,小声议论起来。
“今年这是为何?御试御试,皇上不到,算哪门子御试?”
年轻的礼部主事用袖子掩了掩话语,话落碰了碰旁边的吏部主事。
吏部主事刘大人撇了撇眼,“张大人,此言差矣,听说昨天的试前御宴上,皇上与各学子一同畅饮,融洽非常,还点了几名学子问了经历,谈笑多于以往,足见重视,以往御宴皇上都是不去的!”
“你这滑鬼,御宴是御宴,考场是考场,哪有吃顿饭就可以不来考场的道理?我看皇上就是重武轻文,想当初……”
张大人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刘大人捂住了嘴,“新官上任你别把自己先烧死了,这是隆仁殿。况且皇上本来该来的,现下没来,自然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是你该管的事!”
张大人拉下嘴边的手,看了看面前的柱子,又转头看了看后面,空无一人,啧了一声,往旁边撤了一小步,目光投向了中间考场。
“你看那个着藏青色布衫的考生,坐得如此挺拔,按理说一路考到殿试,本应照常人多几分书生气,这人倒是英武非常,半点瞧不出吃了经史子集的苦头!”张大人盯着那人看。
刘大人见张大人转了话头,松口气,也瞧着这位考生,“我看这学子也是不一般,脸长得如此俊俏,一身黑衣倒像是从武场来的。要不你上前去仔细瞅瞅人家?万一以后与你同部,也好提前认识了?”说着假装要把张大人往前推,闹出了些许响动。
监书官果然朝着他们走来,压着声音道,“两位大人请往前一步陪考观看。”两人频频点头示意抱歉,抬脚往前。监书官拱了拱手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回考场上。
一点点声响无法波动严肃的考场氛围,热浪好像渐渐消散。
殿上的考生都专注于自己的笔下,唯有那位被议论过的“英武”的学子,转头看了过来。
眼锋一扫而过。
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那眼睛仔细朝周围的官员们看了一圈,最终回到考卷上。
这一看不要紧,张刘二位大人心下都是一惊。
与那幅眉眼对视了一瞬,就感到了凌厉和肃穆,有些超出考生年纪的违和感。
确实英武,英武非常,那眉尾很是锋利,眼里透着墨色,如漆黑暗夜不可玩笑,只是一眼就让人想要挣扎逃离。
张大人感到了一丝挑衅,但人家只是扫过,他撇了撇嘴。
“考试呢还有功夫抬头,这哪里考得上,多么重要的时刻还溜号!抬头还不是看我们,他在找什么?莫不是关系户?”张大人好像被忽视了,停不了嘴,往周围望了望,一切如常,一群官员站着陪考而已,每年都有的展示朝廷关怀的环节而已。
“收声。”刘大人制止了他。终于按下躁动,俩人乖乖站着,一直到殿试结束。
殿试进行了一个半时辰,监书官收齐考卷,往偏殿读卷处送。几位大学士,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已等候多时。
隆仁殿内的学子们站起身活动,文官们也放开了拘束,议论纷纷,聊着瞄到的题卷,摸索着胡子,擦着掌,各抒己见。
一直到夕阳西下,皇帝终于出现了,身后跟着一群监考官和大臣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中跪倒一片。
监考官将录取名单呈交给皇上,皇帝起身,“众爱卿,考生,平身。接下来宣读隆续二十三年殿试录取金榜。”语气里倒没有了之前宴会的放松,也听不出任何愉悦。
“一甲第一名,程湍。”
站着的众大臣纷纷望向殿中的考生,一身藏青色几近黑衣的学子迈出了一步,跪下,“谢陛下。”
二十出头,很年轻,看起来一丝不苟,举止得体,长得也有别于其他人,带着点浓重的色彩,反正不是当下人们喜欢的淡雅亲和长相。
拔得头筹,题名状元,也没有让他脸上有喜色,感觉更加严肃了。
不像是个容易拿捏的主,群臣们都暗暗猜测这位才子之后的去处。
张刘二位大人眼神一对,看着被他们讨论许久的考生正是状元,意外也不意外,眉毛一挑又回看到程湍身上。
皇帝抬眼看了眼底下黑色的身影,见程湍跪下谢恩,又站起鞠躬,未曾抬眼与他对视。
顿了顿继续道:“一甲第二名,明书;一甲第三名,刘承申……”迅速念完,考生们都没来得及一一跪拜,就一起跪倒一片,谢皇恩。
“殿试到此结束,被录取者任职事宜后日通知,礼部仪仗会护送大家出宫回到住所。”监考官收起皇帝递来的名单,告知最后一项流程。
众人纷纷准备退下,礼部的官员们护送金榜到彩亭,之后彩亭会被抬到宫门外,金榜被张贴于崇武大街前。
“程湍留下。”皇帝抛出一句话,引得往外的考生们纷纷回头看向程湍,程湍脚步一顿站住。
众人撤去,官员们也都离开,殿门被缓缓关起。殿内就剩了皇上和状元。
状元站着,头微低。
皇上起身走下殿,走到程湍面前。
“为什么要参加科考?”皇上侧了身,目光看着殿前台阶。
没有思索过多,也早就不是在答卷,他答道,“为大闰,为百姓。”
没等到更多的话,皇帝皱眉,正身与他对视,“题卷上文采斐然,朕亲自问你,你就给朕六个字,朕如何放心把大闰交到你手上?”
程湍内心震动,嘴角抿紧,直直地看向皇帝,错愕藏在面皮之下,眼里映出的是面前皇帝身着的滚烫金色。
皇帝被直勾勾的注视晃到,改口,“交到,交到你们这些后生们的手上。”
程湍很快恢复了面色,他一向生人勿近,圣人也是生人。
殿外忽地挂起一阵风,沉重高大的殿门也微微作响,烛光晃动。远处传来一阵雷声,一场大雨将至。
“以往的状元都去做了翰林院修撰,你呢?也想如此吗?”
程湍直白答道,“确是不想。”
“你胆子倒是大。那你心中可有更好的去处,说出来,朕准你。”虽是问话,皇帝没有任何期待。
回想起刚刚大臣们评卷时就各动心思。说什么这样的人才不该和往常一样做修撰,我朝后辈人才匮乏,经验不足,老臣懒怠……人才应放到更重要的地方……不等皇帝发话,大臣们就各陈利弊,争执起来,想为自己争取状元郎。
皇帝眼中的试探明晃晃。
“泯县县令。”语气不是在开玩笑,程湍回道。
殿外的雨大了。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洗尘。
“县令?你是状元,一甲第一名,去当县令?三甲的人才会赐个县令,你是考中了状元,这于理不合,百姓会以为朕昏了头,你须得留在京中,你必须留在这里。”
从昨晚开始,一直气到现在,皇帝收不住自己的神色。
皇帝的声音属实有点大了,殿后的周公公不想听也听到了,他觉得这个状元郎疯了。皇帝还是头一次这么和蔼可亲地问别人的想法,结果这少年郎给了个十分恼人的回答。公公远远地看了眼,程湍微弯着腰,比皇帝还高一头,不做声。
周公公不解,继续附耳侧听。
“听说你自幼习武,就没想过……”
皇帝脸上浮起厉色,又极力压制,商量的语气让殿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皇帝希望他做什么?
“回陛下,没有,”程湍义正言辞,“学生未曾……习武,又怎能从军。”
皇帝走近一步,手忽地抬起,却不知往哪放,面前的人仍是一动不动。
程湍是疑惑的。得状元他十拿九稳,与皇帝谈话他云里雾里。
他疑惑皇帝为什么知道他曾习过武。
是啊,他曾苦读兵书,曾想秣兵厉马……可这些明明只有他一人知道。
两人焦灼之下,几道闪电落下,白光溢目。
“来人!”皇帝盯着程湍,更加愤怒。
周庆明周公公从殿后小跑而来,“皇上有何吩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皇上面对一个小儿疾言厉色。
气氛凝重,周公公又看了看状元郎,心里摇了摇头。年纪轻轻就得状元,也不妨碍头晕转向,冲撞了皇帝。
“拿把伞来,送他出宫。”
伞拿来了,略大的油纸伞,只遮得住一人。皇帝拿过伞,伞尖怼了怼程湍脚上的地面。
“你最好清楚你在做什么!”
伞扔到了地上,周公公连忙拾起。
周庆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程湍也是。
“关门。”皇帝走回殿后。
周庆明引着程湍到了殿门口,撑开伞,外面雨势不曾减弱。
状元郎接过周庆明手里的伞,殿门渐渐合起来,殿门前的亮光慢慢被挤走,里面传来一句,“走御道。”
“对对对,状元郎是要走御道的,这下雨天不甚好走,状元郎可要小心,老奴带您出宫。”周公公想拿回程湍手里的伞,为他撑伞,没夺下来。
程湍在殿门外站了一会,阴暗的天幕下,朱红色的殿门,青灰色的墙砖,玄色的御道盘着密密的龙纹,溅起水泡。
雨水混杂着土气和几分霉味儿,没有江表的雨天好闻。
天透着深青色,可周围明明没有群山。
有的花有青色的叶,有的人有青色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对旁边周庆明说,“伞只一把,您留下,不必送了。”说完就走进雨中,走上御道。
路滑,不好走,周围的雨汽像是拼命要粘他身上,与他同行。
还在殿门的周庆明想要冲进雨中送送他,可雨太大了,他被隔在雨外。
程湍走得太快了。
状元郎在朦胧的雨雾中行走在斜向下坡度的御道上,光线渐暗,夜幕越压越深。他看着他走了好久,直到殿前那条御道的尽头。
他后悔刚才没有追出去。往常状元都跟着仪仗,在众人簇拥下走御道,出宫见百姓,受喝彩拥戴。这位状元倒好,人孤零零地走,宫城也空荡荡,只有值守的兵士隐于夜色。
转来转去的出宫路,第一次进宫的人怎么能顺利走出去,何况这样晚了,还没人给打个灯笼。
皇帝大概真的被惹怒了。
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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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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