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湍进来过,自然也就走得出。
暗夜不算什么。
宫门处的侍卫,安静地立着,冷静地也冷漠地站着,不畏风雨。
程湍突然就想起,刚到江表的时候,他每次想走出大大的府门,都会被拦下,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他就是不能出去。那时候他太小了,只尝试走出去一两次,矛头高长锋利坚硬无比。后来他便放弃了,老老实实地在府中读书。
他没有一定要出府门的念头,府里够大,衣食住样样齐全,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来概括有点夸张,但也差不多。
后来也发生了一些事,他将心思转到外面,他重新拾起起在遥远的寒冷的故乡记忆,他溜出去乡试,会试,殿试。他走出府门看外面的天地辽阔,很少有人拦得住他,心中总是畅快的,也越发坚定。
雨势均匀,前路变得熟悉清晰。
宫门外的家丁等在马车前,前几天来的时候宫门前还阳光明媚,二十几辆马车排着队候在宫墙,现在只剩他这一辆。
“公子!公子!您终于出来了,我就说公子一定能金榜题名,拿得状元!”
麒盛见了程湍,立马撑起伞,踏着水花小跑过来,程湍只微一点头表示回应。
伞盖过程湍,麒盛看着不明干湿的玄色衣服,有些愤愤不平,问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出来,金榜抬出来的时候百姓们都想着等状元出来,看看你是什么样子,结果所有考生都出来了,您也没出来……”他给公子掀开车帘。
“后来雨太大了,就都走了。”麒盛有些失望,他家公子那么厉害,那么多人想要见他家公子。
不过是一场雨,他们连状元都不看了。
程湍脱下外面阴湿的衣服,放到旁座上,着薄薄的里衣坐在干燥的锦垫上,不言一句,没有回应,拉上了车帘。
麒盛最后瞅了一眼宫墙外贴着的金榜,夜色中好像还是金光艳艳,他驾起马车,往驿馆回。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先生吗?”平稳的马蹄声中传来问话,雨势渐小,街上人很少,麒盛驾马也听得真切。
公子的先生太多太多,可只有一位与众不同。
“是疫病那年吗?当然记得,公子给我讲过,您当时被坏人打得遍体鳞伤,逃回来又染了疫病,赵先生从天而降,说是受程家先辈所托,来看看公子,还带了药材和书本!”那年程湍十二岁,次年麒盛被程湍救下。
“不过后来先生不是走了吗?也没留下什么音讯……我还挺想见见这位先生的……”
麒盛眼睛滴溜溜地转,边驾车边往后面帘子里探身,“公子怎么想起先生了?”
帘子微微晃动,如人影绰绰,“在殿试考场上,我看见先生了。”
“见到先生了?”麒盛手下缰绳一紧,马儿被迫停了一瞬,又挣脱了力道继续往前奔,“在宫里见到了先生?那…先生是京城里的官员大臣?”
“刚进殿时看到了他,站在陪考的一群文官里,开考之后就不见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留意先生的消息,却无所得。他不是没想过先生在京城,但万万没想到他有官职。有官职的人怎么会空出来一整年的时间去照顾故交的孩子?
当年赵弓强携半枚印章到了江表程府,程湍手里有另外半枚,两枚对齐,严丝合缝,是父辈的私印。年老的管家也与他相熟,说赵弓强是来自北方的教书先生,与父辈有交情。
麒盛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赵先生是个潇洒的世外高人,逍遥散仙,“那公子在宫里可有向别人打听过赵先生吗?”
“没有。后天授职后,如果还能待在京城,就一定能再遇到他。”
“公子想好要留在京城了吗?”
程湍揉了揉眉心,车窗外夜色清明,街上独留的几盏微弱灯光显得更亮,却是飞速向后奔去。
皇帝留他密谈,问他去处,知他一些过往,处处都不可思议。许是状元郎的身份,谁见了都好奇,皇帝也不例外?
他虽直白地说出要回泯县,但今晚情形看来,没有什么可能了。程湍搓搓手指,沾了雨水湿气的袖子糊在手腕上。
麒盛见公子不说话了,便奋力驾车,到了驿馆已是亥时。
“公子早些休息,之后还有授职礼,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就去找先生。”
谈及先生,程湍总觉得没那么容易重逢,可整个京城又没有多大,总会碰到。
次日清晨,雨后的京城干净凉爽,正适合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殿试刚刚结束,人们对金榜议论纷纷,街道上,酒肆里,赌坊,茶馆里都是各个进士的消息。当然其中最被热议的就是状元郎了。揭榜那天,众人没等到状元出宫门,这使得状元更加神秘。
“昨晚雨太大了,不然我肯定得等等状元的!”
“听说啊,这状元郎程湍,字川骛,乃是江表人士。人长得十分端正,却很是严肃冷峻,眉眼锋利,见他一眼可感周身升腾一股寒气,让宵小之徒吓破胆,让正直之士喜相迎。”茶馆里的客人边嗑着瓜子边和周围朋友们说。
“对对对,考场上考生都是身着浅色素色布衣,或是月白衣衫,豆绿、淡紫绸缎,他直接穿着玄黑锦缎,一群人里很是扎眼……”另一人接过话头补充。
“今年才二十一岁,听说祖上是江表的名门望族,程状元是独子。殿试后还被皇上留下了,高殿里不知聊了什么,兴许是许了什么天大好处!”又一人道。
“要不说人家是状元呢!”
程湍的形象迅速被各种真假消息编织起来,一个矜贵又阴沉,有才又冷漠的高门公子在一场阴寒暴雨后扎实地降落京城,好像从这一刻开始他才成为京城一员。
宫门外热议纷纷,宫门内隆仁殿偏殿也是争吵不断。
大臣们热汗淋漓,很是默契地按照惯例安排完了其他进士的去处,留下了程湍。
“臣觉得他更适合直接去户部,他的文章针砭时弊,对土地、赋税的见解深远透彻,方法灵活,远超户部某些官员……”户部侍郎十分感慨,说完看向皇上,皇上低头批奏折没有任何反应。
工部,吏部,礼部,甚至刑部挨个儿为自己据理力争,快要争吵起来时,皇上咳了咳,底下大臣们瞬间安静。
“前几个状元入了翰林院,你们觉得可惜了人才,后来将他们派往各部及各州县,说实话,他们也并没有出色的政绩。”皇帝扫视一圈,大臣们纷纷低头。
“纸上谈兵就算谈出一朵花,这花也难在州县里盛放太久。也许,翰林院足够适合状元了。”皇帝站了起来。
“诸位应该也都听说了,殿试后朕留了程湍。朕问了他想去哪。”
一直没发话的太傅张道元接话,“皇上,不知,这位状元想去哪高就?”
“高就?人家要回江表泯县,做县令。”皇上捧起茶水,喝了一口。
底下一片哗然。
“以往在翰林院协理政务三年再派到地方都无出彩政绩,直接去做县令,臣也不知这是否合适……”太傅有疑虑,“江表一带近些年灾害频发,民生不富,事务冲突繁多,即使是一县,也不好掌治。而且太子殿下也有关注本次科举,殿下很看好程湍的文章,若是有这样的才子扶助,太子府处理事务想必是更加得心应手,其实……”
皇上又坐了回去,拿起一折子,太傅抬眼然后停了话。
皇帝翻了翻折子,批注起来……
大臣们琢磨不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清楚太傅是想要程湍留在京中,为太子储备良才。
“实在不行,也可先在外头历练几年后再调回京中……”礼部一白胡子老臣打破局面,颤颤巍巍说了一句。
“嗯,这主意不错,那就这样吧!”皇帝飞速的批准令其余大臣们头晕脑胀,来不及反应,只见皇上合上折子,起身要走。
“万万不可啊,皇上,这是要寒天下学子的心,哪有考上了状元,得的官职比榜眼探花低的,这如何说理?”众大臣还是不希望状元从乡里考进京城,又马不停蹄再回去。
这都不是衣锦还乡了,是被贬回乡吧。
“那就兼个京中官职,吏部去办吧。”皇帝将茶碗盖子重重一嗑,“行了,就这样,都回去吧,各位这几天也累了。”
皇帝不会轻易放一个状元郎回县里做县令,不管那个人是不是程湍。只是昨夜去见了七品翰林侍读宇文守弱。
去前,皇帝愤恨不已,悠悠万千事,唯这一件他有苦难言,有委屈难说,想做的事做不了。
所以金口玉言也只说了一句,“臣子是另外一条路,他不能走那条路。”
他心痛。
前几天晚上刚被皇帝一通骂的宇文守弱几句话回应了皇帝。
“他在泯县那么多年,悉知泯县上下,定是有事要了结。一腔抱负也要从微末处做起。”
“他若想走得更远,那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况且时间上还来得及,皇帝不必忧虑,皇上是有想让他做的事,可他早就不在那条路上了。他走到今日这步已是不易,他的前路只会更加艰难,不容易啊。”
沧海桑田,不过二十一年,皇帝也难以抗衡荏苒光阴。
“皇上是有一条光明坦途给他走,但或文或武,或君或臣,黑暗里的人又不知站在明处的人,难以同路。但臣相信殊途同归……继统一事是社稷之本,他是那个人,他迟早都会是。”
几句话皇帝就沉默了,转身回去。殿门前的周公公见皇帝一个人回来,忙打起伞小跑相迎,“皇上,还下着小雨呢,说来也巧了,状元郎没让老奴送一个人走了,皇上您也不打伞,还真是……”
“还真是什么?”突然阴沉的问话堵住了周公公的嘴,皇帝没瞅他一眼。周公公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老奴该死。”
“这点雨打什么伞,这点雨都扛不住别当状元了。”
周公公进殿收伞,小跑着上茶,笑着,“是,皇上英明。”
也是湿气满身。
他从未打过胜仗,而这一场战役,时间太长,早就不受他的控制。
那人可是大闰的希望,陈氏王朝的希望……
嘿嘿,元旦快乐!大家新的一年要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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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争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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