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宴间

今日的宴席是私宴,不用过多的礼节,一巡酒过去席间的几位大人也就放开了。

一队蒙面的乐姬怀抱着琵琶,娉娉婷婷而来。琵琶声悦耳,桌上的菜肴精致,实在是人间享受。要是有美人在怀那就更好了,可惜颜大人有时候有不少与他这个人不太相配的的忌讳,不喜欢来这一套,尽管这种事其实稀松平常。这忌讳让不少人很是费解,要知道,颜大人府上不是没有人,他养的那几个人儿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难得的美人,颜大人本人也不是什么一尘不染的谪仙,还有风流名声在外。

酒至酣处,有几位酒量一般的已经微醺,颜大人身侧那位穿墨蓝锦服的大人晃着酒杯,脸颊微红着向颜大人搭话:“大人,前段日子商队去了趟西域,替我捎了几个西域舞娘回来,我觉着吧,这好东西我留着不妥,改明儿……改明儿就给大人送过来。”他应当是有些醉了,说话有些含糊。

说话人是大宛首富家里的公子,首富家世代经商,早就累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前些日子家里的小公子想要当官玩儿,就硬生生拿银子和各类奇珍异宝谋来了个清闲归清闲,品阶却是十分客观的职位。这事当时颜大人没少出力,首富家的公子就是这么和颜大人认识,开始常有往来的。

“多谢了。”颜大人冲墨蓝锦衣的首富公子举了举酒杯,半点没推辞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嘿,大人,你不知道,那些个西域舞娘可比京里头这些娇小姐有意思多了,跳起舞来那叫一个漂亮,啧啧,尤物啊!”首富公子来了兴致,又说道。

“我记着你前些日子才说过江南女子嗓音软糯,是人间极品。”颜大人要笑不笑地微勾着唇,语调不紧不慢。

首富公子撇撇嘴,道:“哎,好听归好听,娇娇嗲嗲的太腻人,我没几天就烦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颜大人笑容暧昧:“莫非大人喜欢?我家商队也有往江南的,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吩咐下去叫下面人帮大人留意着。”

颜大人微微一笑,看着他没说话。

首富公子一拍脑袋,忽然想起颜大人似乎不喜欢女子:“瞧我这记性,得罪得罪,我自罚三杯。”他说罢就真的连喝三杯,半点都没含糊。席间传来叫好声,说他爽快。

三杯酒下去首富公子脸更红,他晃了晃头,大着舌头继续道:“那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小相公?”

“小公子少喝点吧,心意我领了,但我也不缺人,不如带几两茶回来。”颜大人喝得不多,神色淡淡,只眼角眉梢带了几分天生一样的笑意,看不清楚喜怒。

席间还算清醒的几位大人注意到颜大人的神情不禁心下一紧,首富公子喝多了,说出口的话便不带脑子,难免有逾矩的地方,别是要惹得颜大人不悦吧?

首富公子半点没有察觉瞬间微妙的气氛,他低着头沉思片刻,抬头道:“听说江南那边有种名瓷,名瓷做成的茶具更是一绝,下回一定给大人送上。”他笑嘻嘻地道。其实首富家这位公子长相颇为俊秀,笑起来很讨人喜欢。

颜大人喜欢瓷器这件事众人都是知道的,众人留意着颜大人的样子,便见他弯唇,带着眼尾微弯,勾出眼角极淡的细纹:“那就先谢过小公子了。”

众人心中明了,这首富家的小公子这话说得好,讨了颜大人欢心,今日是逃过一劫了。运气还真是好。

坐在首富公子另一侧,因为脸颊过于消瘦而显得面相略有些刻薄的一位大人垂下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他向来看不起旁边这位小公子,嫌他一身铜臭气,话里话外透出来的炫耀叫人生厌。本来见他要惹恼颜大人心中还存了几分窃喜,要知道上一个喝酒喝多,说错话的人第二日就被贬出了京城,至今没有出头之日。

可惜首富家的公子运气好,补救回来了。

他正借酒掩饰自己的不悦,忽然听到颜大人叫他,连忙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大人有何事?”他与颜大人不能算相熟,只是由于在颜大人手下呆的时间不短才有这个赴宴的机会。以颜大人现今的地位,要是能得到他青眼,岂不就是平步青云,他怎么可能不赶着上前巴结。姿态是难看了点,可在利益面前这算不了什么。

他盯着颜大人的时候没有看到,在座不少人,包括那位他看不起的首富公子眼中都有一闪而过的轻蔑。

颜大人一只手撑着下巴,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姿态随意之余还有淡淡的慵懒,配上他的相貌这幅样子实际上是很能迷惑人的。他看着那一脸刻薄相的大人满脸讨好的笑意,唇角意味不明地往上扬了扬,温声开口道:“听闻圣旨的事是你在查,可有查出些什么?”他的目光在席间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准确地捕捉到某个人面色苍白。

刻薄相的人脸上一僵,圣旨?

距离上次颜大人说给容安王子的圣旨被动了手脚,掀起轩然大波已经过了一月。圣旨被动手脚是大事,天子震怒也是真事,但是这事半月都没有进展,颜大人也没有再提,他们负责这事,以求能讨好颜大人的人就都不怎么管,只管扔给下面的人去查了。本来就是,圣旨能被动手脚的地方就只有宫里,路上,颜大人府上三个地方,不论哪个都不好查,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要干。

前些日子他和同僚闲聊时还分析过,颜大人和容安王不对付,恐怕圣旨没什么问题,单纯就是颜大人不满对容安王子的处置随意找的借口。谁会想不开对圣旨动手脚,更何况这圣旨是给一个无足轻重,撑死了只能当玩物的人的。

虽说这解释牵强,但联想到颜大人早年能够硬生生叫龙椅上那位把容安王贬到定安那种鬼地方,以及其他种种事迹,似乎也不是那么叫人难以理解。反正天子纵容颜大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颜大人当着天子的面改圣旨天子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这么想着,已经不关注那圣旨的事有段日子了。

但现在听颜大人这意思,圣旨是真有问题?

刻薄相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站起身,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道:“下官……还不曾查到。”该死的,他怎么知道颜大人居然还真对这事上心了。

颜大人挑了下眉,看了他半晌。刻薄相怕得要死,腿都开始不住地颤抖。

乐姬的琵琶声还在,席间的人却是不约而同停下了交谈,就连已经半醉的首富公子都安安静静地抓着酒杯,盯着酒液发呆。

颜大人忽然轻笑一声:“这么紧张作甚,不过突然想起来随便问问。坐吧。”

他说话的声音仍旧是惯有的好听温和,连语速都还是不紧不慢,好像真的就是临时起意,随随便便问了句。只是他话是对着刻薄相说的,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另一个人,说完了才将目光放到刻薄相身上。

刻薄相见他眼里带着笑,不见有任何不悦的迹象,终于如释重负。他面上堆着讪笑,忍着腿软行过礼坐回去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近乎脱力。被颜大人那么看着实在是太考验人的胆量,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太可怕。

刻薄相松了口气,另一个人却松不下去,苍白的脸彻底白成一张白纸。

这位苍白了脸的大人中年模样,虚胖,勉强不算难看。

正是那位不属于“颜党”,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大人。

颜大人又一次看过来,对着他笑了笑。这笑容正常,笑得温和而礼貌,挑不出一点差错。奈何这位虚胖的大人惨败了张脸,想要勉强自己回以礼仪的笑容,却因为太过慌张,外人看来只能看到他唇角僵硬地牵起,竟是种分外扭曲的表情,根本联想不到笑容上。

照理说他这幅样子怎么看都不大对劲,作为这次宴席的主人,颜大人既然看到了他这副样子,怎么也得稍微关切几句,至少也要打发个侍女之类的去问问才对。但颜大人只是又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就转开脸,整个席间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颜大人的行动对于这位脸色惨白的大人来说似乎很有冲击,他抓着酒杯的手发软,差点失手将酒杯打翻到地上。他眼中的恐惧与慌张根本做不得假,活像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位大人的座位被安排在角落,和其他位置留出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距离,虽说不至于被完全孤立,但比起其他座位之间的间隔是一眼就能察觉到的宽上一截。

其他人精似的大人也像是明白这背后潜藏的意思,本来就和这位大人不熟悉,席间也没有试图去同他搭什么话,就像是没有这个人一样自顾自地谈笑。

这位可怜的大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谁都没有对他投来哪怕一点点目光。

-

“大人,还有酒吗?”首富公子白皙的脸泛红,眼神早已不复清明。他这话是冲着过来送最后的点心的侍女说的。

颜大人侧头打量了他两眼,不由得无奈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小公子,还认得我吗?”

首富公子迷茫地睁着一双眼神涣散的眼,因为一张俊秀的脸而显得神态居然有点可怜兮兮的。他非常认真地盯着颜大人看了半晌,斩钉截铁地道:“不认识。”

旁边有听到他这话的大人没忍住,善意地笑出了声。

颜大人收回自己的手,眼里含笑,面色无奈:“小公子不能再喝了。”他叫来侍女,叫她把管事找来,安排着送这位彻底喝醉了的小公子回去。

本来留人家在自家府上住一晚比较合适,但这又是颜大人的个人习惯——从不会留人住在自家府上,安排倒是安排的妥帖周到,会派人一路护送到人家家里,但不论多晚,绝对不会让人在自家府上留宿。尽管颜府并不缺这几间客房。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理由,就不得而知了。就像众人都知道颜大人偏爱瓷器,却从不知道他为何偏爱瓷器一样。

颜大人这人,早年的时候做过太多出格的事,毫不客气地说,那个时候像是疯子一样,见人就咬,任何一个得罪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虽然如今表面上是个温和的世家贵公子了,但他报复人的手段却是越来越阴,面上笑得再完美都挡不住骨子里叫人胆寒的疯劲。所以不管他有什么令人费解的习惯,恐怕除了龙椅上那位没有人敢说一个字,至少当着颜大人的面是这样的。

送走了醉的不省人事的首富公子,宴席却还没结束,颜大人举着酒杯,继续同宴席上的几位大人相谈甚欢。

不论心中抱着怎样的心思或目的,表面上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好一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和谐场景。

-

首富家的公子显然酒品不怎么样,青年的俞管事收到吩咐带着小公子家的下人过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廊下对着根柱子喃喃自语。

身为管事的青年眼神平静毫无波澜,唇边带着礼节性的温雅笑意来到首富家喝醉了的小公子身前:“公子。”

小公子慢吞吞地移开视线,打量了眼前的青年两眼,也不知道将他认成了谁,眼睛忽的一亮,一把抱住不肯撒手。

首富家的下人脸都吓僵了。公子,您这酒疯发的……您知道您抱的是谁吗?

那可是颜大人家的管事。

青年的面色倒是依旧平静,他一手虚虚扶着首富公子,以免这位醉得不成样子的小公子一个不稳摔下去:“公子喝多了,还请您恕在下逾矩。”他这么平静的反应倒是让首富家的两个下人有些尴尬,其中一个迟疑着走上前,道:“管事,我们家公子……”

青年管事温文尔雅地对着他一笑:“恐怕我一人扶着比较方便。”他长了张没有攻击性的脸,温和又不出挑,是能给人最好的第一印象的类型。

首富家的下人本来就在发愁要怎么让自家公子松手,这会儿一听这位年轻的颜府管事居然主动提出他来负责自家公子,自然是乐得清闲,忙不迭点头道:“麻烦管事了。”

抱着青年之后首富公子倒是安分了不少,老老实实地由着青年扶着他往外走。

走到一半,青年忽然察觉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动了动,在他背后戳了两下。

青年面色不变,没有扶着他的那只手往背后伸了伸,借着袖子的遮挡迅速地从他手中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做完这一切,他垂了下眼,与那个“醉了”的人对视。那双本来眼神涣散的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又恢复了茫然的表象。

青年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终于将首富家的公子送到了车前,两个首富家的下人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一个颜府的管事,结果被自家发酒疯的少爷这么抱了一路。

还不等两个人想出什么话,青年却像是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开口道:“公子是我家主子的客人,这是应该的。”

几句客套,时候也不早了,两人向青年请了辞,就架着自家公子上了马车。

目送完马车远去,青年的目光落到另一边一辆远比四周其余马车朴素的马车上。想起那辆马车的主人,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怜悯,这怜悯和他曾经对着少年的小童流露过的怜悯不同,带着一种看待跳梁小丑的嘲讽意味。

不得不说,这辆马车的主人实在是可怜,可怜得他都忍不住怜悯了。

嗯……圣旨的事情第9章里面提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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