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郁的药味，有些刺鼻。颜府的下人通常是没有一人一间房的待遇的，这次是因为这小侍女要养伤才特地腾出房间，方便她养伤免受打扰，也有些故意孤立她好让她清醒的意思在里面。
许是因为大夫刚来过，桌上点着灯，不算亮堂，但也不至于让整间屋子黑漆漆到看不清东西。这点光亮照着小侍女，从年长侍女的角度看过去，小侍女不见血色的脸苍白到近乎惨白，明明原本还算是个五官标致的清秀小美人，这会儿看来脸颊消瘦，活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又像是春日里枝头上的残花，随时都有可能凋零。
贱命不值钱，天生就是薄的。年长侍女心里没来由升起点微涩的感慨。
小侍女的目光涣散，明显看不清什么，却还是晓得有人来了的。“是先生吗？”她声音微弱，还有些嘶哑，粗哑难听得辨别不出半点原本的影子。
侍女走近了些方便躺着的小侍女看，她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先生走了，是我。”
小侍女觉得这声音耳熟，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她有些困惑而吃力地睁大眼睛，总算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
颜府里少数几个大侍女之一，如今被派到定安来的少年院里服侍，院中事务都归她管，其余侍女仆役也都要听她的安排，也是……罚了她这几十鞭的那个人。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侍女更困惑了，然后她忽然明白了。
“姐姐，我是要死了吗？”小侍女脸上的神情太好懂，一点都不加掩饰。她眼里蓄满了泪水，恐惧里夹杂着一丝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怨气，衬着她现在这副样子更像个前来索命的怨鬼，却莫名有些可怜。
侍女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冷漠：“是。”这干脆利落的语气，很难想象她在进门前居然是犹豫了片刻才推的门，更难想象她看到小侍女这副凄惨的样子的第一眼时，那眼里的神色是有些伤感的。
小侍女眼中的眼泪滑下来，唇角却扬起，又哭又笑的，显得有些扭曲。她小声呜咽着，一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年长侍女的脸。她就要死了啊……死之前最后看到的人居然是这人，岂不是很讽刺？
“恨我？”侍女俯下身，微微勾了点笑，很快又转冷，“恨我有什么用，你怎么不恨送你凉饮的公子？要不是他，你又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那位公子……是个好人。”小侍女轻声道，声音里有些微颤抖。
“定安来的那位倒是好手段。”侍女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话锋一转又道：“还有咱们府里的主人，规矩是那位定的，你受了这样的对待，怎么不恨他？”
小侍女微微颤抖着，别开头去。
侍女伸手按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动弹：“乖，看着姐姐。”侍女的声音放得柔柔的，像是诱哄。“告诉姐姐，你恨不恨他们？”她说话的声音那般温柔，连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小侍女却怕得瑟瑟发抖，想要摇首，下巴却被侍女按着动弹不得，就用一双含泪的双眼盯着她，小声说了句：“不。”
侍女手上又用力了几分，压得小侍女低声抽泣：“是不恨，还是不敢恨？”她脸上犹有笑意，虽然仍是浮在表面上的，却要比她平日里在少年面前恭顺低眉的柔顺笑意生动了无数倍。
小侍女睁着眼，又是怕又是茫然。她不明白年长的侍女为何要问她这种话，她跟在她手下做事的时日不长，这侍女作为少数几个大侍女，和她以往认识的侍女仆役都不一样，在她们这群小侍女面前向来都是一副冷冷淡淡，就像她刚进门时那样的神态，严厉倒是说不上，但该惩罚的时候从不手软，眼角一扫过来就能让小侍女们忍不住噤声。
小侍女一向是对她存了些畏惧的，所以当日，被她撞见自己美滋滋地捧着碗精致的凉饮时，她问什么说什么，半点都不敢隐瞒，受罚的时候也半点都不争辩，乖乖在一院人注视下挨了整整几十鞭。
可其实小侍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么重的罚，她何曾受过这般对待？要知道，只要不触犯府里的规矩，府里的主子给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她确实犯了事，可是她只不过是拿了一碗凉饮，让少年知道了府上有私宴而已。颜府的规矩何时这样森严了？难道就是因为那少年来了吗？
小侍女想不明白，然后忍不住就开始怨起罚她的侍女。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怨少年，更不用提作为府上主人的颜大人了。少年和颜大人都是主子啊，她只是一个小侍女，主子是天，是遥不可及的存在。阶级早已深深地刻在人的血脉里，这是一把看不见的枷锁，限制人的思想，锁住人的手脚，使他们不敢有异心，永远只懂得逆来顺受，做主子脚下温顺的狗。
侍女看着小侍女眼里明明白白的茫然，慢慢地松开手，直起身轻声道：“你恨错人了，该恨的是这世道。”她语调轻柔，几乎是怜爱的，可是她直起身转身的刹那，眼角仿佛闪过一丝疲惫。
又是个不明白的人。
侍女最后瞥了小侍女一眼，走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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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来叫她的仆役是个机灵的，门外已经叫来了人等着处理尸首。“再这么躺着也是浪费，趁早处理了吧。”她面色冷淡地说道。
类似的事情她处理过很多次，她一边伤感着，一边又转手就把人处理掉；她一边感叹着他们奴籍贱籍命贱，一边又毫不留情地利用着这种“贱命”来完成主子的目的。她会伤感，却从不会愧疚，谁让她、他们都是奴籍呢？
她一面清醒着，一面沉沦着。
自怜自艾有什么用，明白又有什么用，这世道上，奴仆只有侍奉好主子，讨得主子欢心才能好过，这才是正道。
她早就过了感叹世道命运不公的年纪，千百年造就的阶级怎么可能被打破，抗争无用，唯有顺应。既然她命不好生成了奴籍，一辈子都脱不开这身份，那就只好按着这身份的正道走，给自己挣一份好过点的日子了。为了这一点，她什么都肯做。
她走在回少年与颜大人用膳的院子的路上，想到那少年，忍不住升起一点近乎扭曲的快感。看原本理应高高在上的人从云端跌至泥潭，实在是……太让人心生愉悦了。
路上没有什么人，她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继而又是扩大，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然而在月光下，这笑意几近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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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侍女躺在榻上，眼前模糊，呼吸也有些困难。她很怕，怕得发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她想起了方才那侍女一反常态，几乎称得上柔软的笑意，根本控制不住地心生寒意。她想想些不那么让人难受的事，不自觉记起给少年送凉饮的那一日来。
那一日他在光里带着几分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实在是太温柔。府里有几个颜大人养的美人，人不多，但每一个挑出来看都是极品，可就算见过那么几个美人，小侍女还是觉得他实在是好看。
依年长侍女话里的意思，少年对她态度温柔的目的并不单纯，可小侍女自己是愿意相信那少年的。她不像年长侍女，是颜大人的亲信，她只是一个一点都不起眼的小侍女，那少年一个笑就够她记挂好久，不管是真是假。
如今是盛夏，盛夏的夜也是热的，小侍女却有些冷，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冷却，力气在一点点消失。从几天前开始她就有这种生命在缓慢流逝的感觉了，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快不行了。直到今日大夫来，直到年长侍女来。
眼泪又涌了出来。明明想带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慢慢离去，却总是会想起受罚时那一鞭一鞭毫不留情抽打在身上时的痛感，想到有些平日里还算和善的人借着探望的由头，恶意折磨她，那种痛比真正的受罚还要叫人难以忍受……
如果……没有那碗凉饮就好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小侍女是怨恨少年的，如果没有那少年的话，她也不会遇到这种事，她的惩罚之所以这样重是因为那少年的存在。尽管她仍旧不明白少年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有什么在叫嚣着，有什么被压了好久好久的东西在挣扎着——它冒出过头无数次，又被某种深埋在骨血里的枷锁拉回去无数次。
反正都快死了，有些东西就不必再在意了吧？
还没等小侍女想明白下决心，门就被推开了。
来的人不止一个，脚步声显得有些杂且重，不像是她养伤期间来过的侍女或仆役。小侍女听得不怎么清楚，只隐隐察觉到几分异样。
会是谁？
“还活着呢？”响起的声音粗哑。
“不是吩咐咱说要快些‘处理’掉吗，自然是活的才要‘处理’。”这声音要比之前的更低一些。
“啧啧，这心黑的。”
“瞧人家这小脸生得标致，心疼了？”更低的声音里有叫人听了不太舒服的露骨的邪意。
“都快不行了，没滋味。”粗哑的声音说出的话更是下流露骨。
两个身形壮硕的中年壮汉走进门，来到小侍女的床边当着她的面旁若无人地闲聊，两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隔着被子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脸上流连。
小侍女的声音颤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你们……唔！”她凄厉的尖叫未及出口就被堵回了喉咙里。
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个人掐住了她的脖颈，她像是一尾被扔到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无力反抗。
她已经就快要死了，为什么要这样吝啬……她生来头一次清楚地感受到那种要让整个人都烧起来的恨意，这样浓重，受罚时没有过，被折磨时也没有过，此刻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恨意有时是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让人做出平日里无法做到的壮举。她曾一度好奇过，然而等她真的拥有浓重的怨恨时，她已经没有将它付诸实践的力气了。
视野里逐渐被黑色所占据，小侍女的意识昏昏沉沉，本就无济于事的挣扎也弱了下去，终于归于平静的死寂。
奈何桥上多了个满含怨恨的新魂，不甘地嘶喊着，像是要弥补生前未曾来得及叫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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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完事了没？”
“快了。”
“说来这颜府其实人不多，你还记得咱上次接的那单生意吗？”
“哦，你说月前那管事老头啊。”
“对，这一个多月也就这两个，不觉得挺少吗。那谁谁家，隔三差五要抬出来四五个。这一比不就显得颜府里抬出来的特少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找别家，这京里头又不止咱做这生意。这些个大人啊，一个比一个心黑，面皮后边儿谁知道是个啥妖魔鬼怪嘞！”
“说的也是，这颜府的主子还不就是个……的，瞧瞧外边都传成什么样儿了，外边都这样，私底下指不定更见不得人！”
“咱刚接了颜府的生意，你说话小心点儿，别这么明着来。”
“嘿，咱私底下聊聊天都不准，真特么好大的威风。”
“小心点总是好的，隔壁那老夫子不是成天念叨啥‘小心驶得万年船’‘祸从口出’。”
“哟，你啥时候这么酸唧唧了？”
两个壮汉抬着个一人高的麻袋沿着小路渐渐远去，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我觉得……嗯……我有做鸽子精的潜质。（不，已经是了。）
今天又是没有主角的一章。
再弱弱地问一句，有木有人啊？有的话吱一声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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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侍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