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用完茶后，颜大人和少年一起回了少年的院子，留宿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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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烈日伴随着蝉鸣，又燥又闹。屋子里倒是从来不缺冰，每次那些年纪小些的侍女出入的时候，少年都能看到她们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恋恋不舍。

他手里翻页的动作慢下来，记起了一张已经模糊的脸。

年长的侍女前两日“不经意”地提到，那受罚的小侍女伤的厉害，已经走了。她是前几年因为家中贫寒被卖来颜府的，同她家里人早就没了联系，连后事都操办不了，只请人草草处理了，好叫死者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安得了吗？

他的错。他连累的那小侍女。

这只手上的人命又多了一条。

细白的指微微颤抖，少年掩饰性地扯过衣袖盖住那只正在颤抖的手。不能念，不能想，一旦念了想了，这手只会颤的更厉害。

少年垂下眼，隐忍而克制地将目光放回了书页上。

他幼时偶染风寒，此后身体就不算太好，常年待在屋中，读书是功课，也是为数不多能打发时间的事。书里有乾坤，有先人的血汗。可比起爱书，他不过是习惯了随时随地执卷而读罢了。这话要是被别人听了去，指不定怎么编排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还是得感谢他的出身，这天底下读不起书的才是多数。

战死在定安城郊的容安王女与他相反，幼时就经常跑去演武场观看守备军操练，稍稍长大了就开始练习骑射，开始先生因她是个女儿家不怎么乐意教导她，小丫头死倔，硬是让先生刮目相看，逢人便夸容安王家的王女虽是女儿身，却是个极好的习武苗子。人们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个爱武之人，甚至连容安王都是这样以为的。

可只有少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少女兴许比起京城里头的公主小姐要对习武多几分兴趣，却绝对不是自一开始就爱极了舞刀弄枪的。

她是为了他。

她说，既然他的身体不允许他习武，那么就让她连着他的那一份去习武，他连着她的那一份好好读书。

他们是双生的兄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世间另外一个自己。

可惜如今只剩他一人了，作为世间另一个他的少女已经随着那些人永远的留在了定安城郊，不知道还余不余一缕残魂游荡。

如果有，那所有定安城郊的残魂都理应担在他身上，他身上已经有这么多条命，再多一条又何妨？又何须在意？

可他做不到不在意。

魂魄是这样轻的东西又这样重的东西，压在身上半点都感觉不到，压在心里头却足有千斤重，压得人心沉甸甸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能再多了，再多就真的要受不住了。

他几乎是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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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长的侍女敲门进来的时候，少年正在磨墨，桌案上铺了纸，像是要写字。

“公子怎么不喊人？院里的人都闲着，公子不必帮他们减活儿。”侍女轻声道。这侍女负责的事不少，不像颜大人拨给他的其他几个侍女整日守在院中，时不时便会出去，也不知道是去干些什么。

“习惯了。”少年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她，语中有几分迟疑，“又有些什么事？”

这年长的侍女做事向来妥当，又极有眼色，看出他喜静，盯他虽盯得紧，但还是守在门外的时候居多，如若不是有事从来不会贸然打扰。说来也有几分奇怪，虽然他已是贱籍，周围人待他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侍女微微躬身，一副恭顺无比的模样：“颜大人想请公子去主院一趟。”

自那日过后，颜大人这些日子没有来找过他，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这名字，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

“我马上过去。”他抿了抿唇，低声回道。他忽然记起，今日是休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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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首富家的那位公子带着他在当日宴会上承诺过的礼物：一队舞娘，几套名瓷做成的茶具，几两名贵的茶叶，以及其他几样价格不菲的小玩意儿来到了颜府拜访。

收到消息的青年管事带着首富公子一行到了主院。

首富公子叫带来的人留在院子里，他自己则随着青年管事进了屋里去见颜大人。

首富公子今日没醉，神态举止比之一旬前的宴会要稳重了不少，他一见了颜大人就略带歉意地道：“前些日子说好了改明儿就给大人送来，结果往江南去的商队路上耽搁了几天，昨儿才回来，这就一直拖到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他本就年岁不大，弱冠没几年的模样，还生得俊秀，今日又穿了一身浅色的便服，很有种如玉郎君的丰姿。

颜大人一身便服坐在椅上，端着茶盏慢悠悠抿了口茶，这才勾唇微笑着开口：“无碍，小公子当日贪杯之语，我还怕小公子清醒了后悔将几个极品美人送我。”他语调轻松，还透了点调侃意味。

首富公子作无奈状，一瞬间脱去那几分稍显故作姿态的稳重，又隐隐成了宴会那日不怎么着调的做派。别人在颜大人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生怕惹了他不悦；唯独这位首富家的小公子，向来以看不懂人脸色出名，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美名在外”，颜大人倒也没怎么和他计较。

“大人别拿小弟当乐子了，那几个舞娘生的好是好，可再好也顶不了天啊，能被送到大人府里那是她们的福分。说来那日喝多，实在是出了不少洋相，还恳请大人快些忘了吧。”

颜大人只笑而不语。

首富公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在颜大人旁边的椅上坐下，对着立在颜大人后头的管事招了招手：“可否能麻烦管事帮我叫院里候着的小美人过来？”

可他带进来的那几个人里，大半都是样貌秀气的小美人。且像如今这种场合，越过主人家擅自使唤侍从是有些逾矩的。

青年管事微躬着身不言语，倒是颜大人偏头看了首富公子一眼，轻笑道：“小公子作甚为难我家管事？你这一个个全是小美人，他怎知你要找哪个？”这话是略带责备的内容，语调却不是；但要是就把这话归作随意的说笑，依颜大人往日的作风，实在是让人放不下心。

颜大人说话向来如此，总是叫人难以捉摸他话里潜藏的意思。

首富公子浑然未觉，先是爽朗笑笑道了声考虑不周，又自顾自沉思了片刻，答道：“最漂亮的，手里捧着个盒子的那个小美人。”

“替小公子去一趟吧。”颜大人唇角含着道弧，吩咐了管事一声。

青年管事这才动作，不一会儿领着个正值嫩得能掐出水年纪的小美人进来。

首富公子站起身，走到小美人身侧揭开小美人手中精巧容器的盖子，笑着道：“听闻大人喜爱‘美人尖’，正巧这回商队寻访茶农时得来了几两，不知大人可还喜欢？”他拍了拍小美人的肩，示意小美人上前去给颜大人看看。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安排，这小美人额前就恰巧有个小小的美人尖。

小美人娇娇怯怯地走上前去，走路时袅袅婷婷，似弱柳扶风，兼之肤白若凝脂，虽说眉眼只算秀气，但眼波流转之间也是别有风致，显然是精心培养出来的——权贵豪族之间互赠美婢不算是什么新奇事，偶尔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就算某位大人更喜欢美貌少年郎，多几个漂亮的小美女在眼前赏心悦目也是一件美事。

颜大人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小美人两眼，看得小美人两颊微红才转开目光，他声音温和，缓缓道：“确实是上好的‘美人尖’。”他目光虽落在茶叶上，说的却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尖”。

当初他同定安的少年说“美人尖”时说不算什么名贵品种，实则不然。这种茶娇贵得很，产量极少，从江南运到京城不知要耗费多大心力保存，原本就名贵，到了京城那价值更是翻了无数倍。不过茶叶珍贵，培养个别有风致的小美人要耗的力气未必会少，因此他这一句“上好”，无论说哪一个都合适。

小美人脸颊绯红，含羞低首。

“小公子是何意？”颜大人又转向首富公子，笑吟吟的，分明是明知故问。

首富公子笑得灿烂，指着小美人道：“这小美人年纪虽小，但她自小学习茶艺，泡茶的技术是一等一的好。再者，美人尖泡‘美人尖’，岂不风雅？”

首富公子除了以看不懂眼色出名外，更是出了名的会享乐。他出身首富家，自小在奇珍异宝堆里长大，眼光养的极高，享乐的法子不但种类繁多，而且一个赛一个新颖风雅，送礼都总能送出些叫人眼前一亮的新花样。因此京里好些大人一方面嫌他家是商贾铜臭气太重，一方面又总喜欢邀请首富公子去做客，好收到些有意思的玩物。

“小公子有心了。”颜大人看向院中，“外边晒得厉害，总这么站着也不是事。”

他话音刚落，青年管事便迈开步子往院中去。首富公子还未落坐，青年出去的时候势必会经过他身侧，出于礼数，青年在经过首富公子身侧时微微躬身略行一礼，垂着首并未与他对视。隐约之间首富公子的眼里好像掠过一丝笑，待到细看便没了。

颜大人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唇角笑意似有深意。

青年离开之时，还顺道领了小美人出去，颜大人不怎么喜欢屋里人多，屋里除了颜大人自己、首富公子，就只剩下一个守在门边等候传唤的侍女。

首富公子坐了回去，脸上呈现出某种微妙的笑意：“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颜大人能否同意？”

颜大人挑了挑眉，近年鲜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要求。他饶有兴致地询问道：“何事。”

首富公子压低声音，道：“大人府上不是有那位从定安来的吗？”他眼里跳跃着兴奋的芒，兴许是因为皮相俊秀，倒也没有显得如何不堪，就是那副样子活脱脱一个身无长物的纨绔子弟，半点没有身居高位官员的样子。

颜大人微微颔首，眼里兴味更浓。

首富公子笑了两声，继续道：“小弟前些日子偶有空闲，闲来无事就查了查京城历年来的美人，发觉十几年前京城同时出了四个绝色美人，据说近年最受追捧的那位花魁也就堪堪与之齐平。大人您也知道小弟生平好阅美人，实在想知道那四位当年究竟是何等风姿，只恨晚生了十数年见不到，于是就想着能不能见见那四位的儿女，遗憾的是其中一位未出阁就没了；一位未曾有子嗣；另一位远嫁江南，不在京里。”

他顿了顿：“剩下的一位便是废掉的容安王早亡的王妃。得知她还有一子尚在人世，现在大人府中，小弟实在心痒难耐，不知大人能否让小弟见见？”

饶是再不懂眼色如首富公子，说出这话也是冒了莫大的风险。谁不知道颜大人与容安王素来不合？容安王的长子进了颜府指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颜大人平日里一副温温和和的世家公子模样，可京里头除了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谁敢惹颜大人？首富公子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他提出的这要求十有**要惹得颜大人不悦。

可出乎意料的，颜大人听完首富公子一句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十分愉悦地笑出了声。他弯着眼尾，眼中含笑：“我当是什么事，这有何不可？”

他本就是俊美无匹的皮相，笑时更是招人。

首富公子愣愣地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顿时大喜过望：“谢大人！”

16章的时候颜大人提过“美人尖”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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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美人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