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与降

定安一役,比起前朝改朝换代的战役来说绝对是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的。但是于定安的百姓来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扣上一个谋反的名头,要直面整整五万大军。

只要降了就能活下去,可是若降了岂不是就认了这欲加之罪?

可若是反抗了,不也是从侧面证实他们在谋反吗?

有人不愿再横生枝节,有人不愿忍这口气。

有人要安安生生好好活着,而有人要堂堂正正要个公道。

所以那一夜,有人跟着那少女,义无反顾地横尸城野。

这是场毫无悬念的大败,仅仅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已。说不清楚值不值得,横竖都是一条路,一样的结果,为什么要把一条命搭上去?可能是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吧。至少也要让那些人知道,忍耐是有限度的。

世间从无公平,人间自有公道,可公道会迟到。

-

尸横遍野,城郊这一片土地的每一寸都浸满了定安人的鲜血,从而在惨白的月色下泛出点妖冶的腥红。

朝廷的军队有些默然,“定安叛军”只剩下一人。

那人从马尸下爬出来,借着断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披头散发,残盔破甲,满脸血污。那人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侧腹处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马护住了那人,才得以侥幸存这么一口气。可乱发之下,那双眼仍是亮的,仿佛……要撕开这夜色低迷。

一步、两步。近了才看清楚,那竟是一个不大的少女。

容安王女。

战至只剩最后一口气,皇帝,你可能明白这滔天怒意?

于发丝血污之下,少女的唇角沁出点略冷的惨笑。

有些事至死方休,有些事至死不休。

我无错,我堂堂正正,所以我要反抗,绝不屈服。就算累累白骨都灰飞烟灭,就算魂魄都烟消云散,这精神仍深植在每个人心中,不死不灭。

兄长,对不起,我这么任性,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扔给你。

抱歉,兄长,我可能……要先行一步。

少女唇角含着笑,有一滴泪混着血水落到地上。

定安叛军的最后一人,容安王女,力竭而亡。

人行于世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便可不惧诬陷吗?人间总有公道,只是公道常迟到。但我问心无愧,我无错。

年轻的将士说不出为什么,可心里就是莫名的发堵。

月色惨白,乌鸦的叫声远远传来,携一种不吉的阴气。想来这遍地的尸体必定会引来大批食尸者。

年轻的将士有些不忍让那少女暴尸荒野。他们为平叛而来,到此却发现定安这小小的弹丸之地,甚至没有像样的军队,主将还是个堪堪及笄的半大少女。

将士垂眸,天上月色惨惨,地上是那少女身上流下的未干鲜血,一点一点渗入土地,将泥土的颜色染成妖冶的腥红。明明不是那么艳丽的颜色,将士的目光刚触及那颜色就觉得刺目,忍不住抬眼。

但抬眼,见尸横遍野。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他见过的最血腥的画面,但他一点都不敢看。

年轻的将士忽然意识到,这一站他们其实输得彻底。

本就是京里大人们一点不悦的笑话,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平叛,本就是……胜之不武。这不是战争,不是平叛,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惨月弯如银钩,却不见一点星尘。

-

青衫少年立于城楼上,青丝以一根白绸束起,好叫风吹来不至于四散。他安安静静地站着,眉眼低垂。风里有隐约的血腥气,他清楚地知道那里面有一部分是属于他双生的妹妹的。

他眼睫轻垂,面无表情。

只余他一人了。

马蹄声近了,快到了。

他慢慢地一回身,城内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家的灯前都有忐忑畏惧的脸庞。定安城中的百姓啊,每条命都悬在容安王府的名下,悬在他一念之间。

他从来不觉得掌控他人的生死是什么好事,那么重的担子,是能把人压疯的。

少年轻轻地合上眼,他长眉长睫,好看得秀气,秀气得单薄清瘦。他只闭了一瞬的眼。只是片刻,他倏地睁眼,惨白的月光照进去就像沉入深潭,不见丝毫光亮,睫又垂得略低,连仅有的那点反光都给掩得干干净净。那双眼比这夜色更黑更沉。

若有朝一日……罢。

他苍白的唇似是往上扬了扬,但那点弧度实在太不明显,也就分不清他究竟是笑了还是未笑。

少年慢慢步下城楼,楼上空荡荡的,城门也大开,更没有人把守——以示他们没有想着“谋反”。

多可笑,多荒唐啊……

他一人站在大开的城门之前,宛如一座精美的塑像,直立到沧海成了桑田,地老天荒。唯有一根白绸在发间飘动,一身宽大的青衫在风里翻飞。

终于,朝廷的行军到了。

那少年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前,这画面着实有些诡异,朝廷的人有瞬竟要觉得这少年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何方鬼魅现形。

但下一刻那少年抬首,不闪不避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军队的将士们背对着天上一弯惨白的月,月光直直地落到青衫少年眼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刹那间竟然晕开一层水意。而那少年一撩衣摆,直直地跪下去:“以先容安王之嫡长子,叛军首领先容安王之嫡长女之兄,现定安城代城主之名,代举城降。”他语速不快不慢,语调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

大丈夫生于世,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此外不跪。

这句话,也不过就是个笑话。跪君?这“君”失了道,还要跪吗?罢,今日过后,他什么都不是。

容安王到了定安,定安便是他的封地,封地里的每一个人,只要籍贯在此,就势必会被冠上容安王的标签。容安王府需要对他们负责。容安王死了,就他来,因为他是容安王的血脉。更因为,他虽生在京城,却长在定安,这是他的家,是他的故乡。皇帝老儿不要家,宁愿借着他座下臣子对容安王一脉的旧怨给容安王安上个叛乱的名头,他们容安王一脉还是要的。

只可惜,这个家,他注定回不去了。

青衫的少年自嘲地笑了笑,眼中有水光。

-

世间不曾知晓,在那个极重身份门第的年代,那夜堂堂王爷的嫡长子,于城门前跪了五万大军。不曾有皇帝圣谕,不曾有尚方宝剑,甚至不曾有个位高权重的将军。

只怀一腔难言的情绪,为每条悬在容安王府名下的性命。

容安王子,降。

卑微地问一句有人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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