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习惯

“姐姐。”小姑娘托着腮,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女子抱着琵琶,微微皱着眉调试。一声铮然作响,她的眉却皱得更紧,显然是不满意。悠悠叹了口气,她一边继续拨弦,一边道:“怎么了?”

“今日大人不是一时兴起叫了我去弹琵琶吗,我去的时候在路上瞧见着了个神仙似的人。”小姑娘一双眼亮晶晶的,脸颊微红,“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女子手上的动作一滞,斜了眼,眼尾勾了点笑意,“多好看?”

“唉,我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个好看……”小姑娘无意识地鼓了鼓嘴,想了想继续道:“我其实没敢怎么看,偷偷看了一眼就不敢了。就觉得和我以前看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就是那种很不一样的好看。”

“你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个好看法?”女子促狭地笑着,看小姑娘这副模样好玩,有心逗她。

“姐姐!”小姑娘脸上的红又深了些许,微恼道:“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女子忍着笑,肩膀轻轻颤动,好一会儿才在小姑娘暗含羞恼的眼神里平息下去,正色道:“好好好,我不笑了。我猜猜,你看到的神仙可是位俊俏的小公子?”她说完这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

“确实是位公子,姐姐,怎么了?”小姑娘有些疑惑地看着女子。

女子放了琵琶,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答应姐姐,别去招惹那小公子,那人……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的。”

好看的小公子,来颜府的客人里恐怕只有那位首富家的公子算得上,可那位显然不像是“神仙”;如果不是客人,那就只有……颜大人养的那些美人们了。

小姑娘还有些迷茫,显然是不明白女子的意思,“姐姐,我为何要去招惹人家呀?我只是觉得那位小公子实在是个神仙似的人,想说来给你听听而已。”

女子松了口气,也回过味来,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火。小姑娘对那位“神仙似的公子”显然不是她想的那种心思,至多只是单纯的惊艳而已。

她松手,舒了眉眼,笑意温柔,就是眉梢仍是藏了点若有若无的担忧:“那就好。”

-

这天晚上下了场大雨,那雨打在屋瓦上,打在一草一木上,打在青石砖上。雨下的声势浩大,一时之间这天地之间像是独独剩了雨声这么一种声音,竟然凸显出几分清静来。

也确实是清静的,因为站在院中听不见屋中那些细碎的、零散而隐忍的低吟。

以雨声作掩,也算是能保住某些所剩无几的颜面。

人们总觉得雨是天上来的水,干净的同时还带了些神性,到人间是为了洗净污浊的。可污浊又哪是那么容易就洗干净的呢?

更何况,总有些东西,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

少年拒绝了侍女的服侍,沉默着披衣起身洗漱。

颜大人今日要上朝,颜府到宫里又有些距离,天还没亮就走了。走的时候惊醒了少年,迷迷糊糊之间记得那会儿雨还在下,就是听着比夜里要来的小些。夜里雨大,雨声掩盖了那些不受控制的细碎声音。

想起昨晚,少年攥着衣带的手蓦然收紧,连着指节都微微泛着白。第二次了,颜大人又留宿了一次。

比起恶心,还是屈辱更多些,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颜大人对他……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算作温柔,是他自己打心眼里无法接受。不管体验如何,这种事情本身对他来说就是折辱。

说实话他并不清楚,也无法想象颜大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留宿的。如果说是**,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明明他们中间有着深仇大恨,却做着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事。

想不通,也不愿多想。他从心底厌恶着这种事,多想哪怕一瞬间都觉得是折磨。

只是……

总要习惯的,他想。他闭了闭眼,束好衣带,迈开步子走向门外的时候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在原地轻轻吸了口气才推开门。

门外站着那年长的侍女。

侍女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会儿,她躬身将手中的素色发带捧向少年,神色恭顺间露出点微微的不赞同,“公子不必自己开门,叫奴婢一声就好。”

少年伸手接过发带,他长长的眼睫微垂,眉间残留着几分疲态,神色恹恹,轻声道:“我与你们本就是一样的身份,不必这么对我。”他知道有时候太乖巧反而显得不自然,更何况他也的确还需要些时间适应,调整自己的情绪。

侍女并没有对他这副样子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情——就像上次颜大人留宿过后一样。她只是直起身,恭顺半点不减,“公子还是同奴婢们不同的。”

少年正拿着侍女送来的新发带束发,闻言稍稍抬了抬低垂的眼看去。他深色的眼瞳里写着询问,抿了抿唇开口,“为何?”这回的声音比方才大些,叫侍女从中听出了点不太明显的哑来。

侍女却避开了他的询问,只是恭敬而略带担忧地说道:“公子的声音有些哑,奴婢去叫厨房注意些。”她言罢就躬身行礼退下了。

转身离去之时,她暗暗看去,看到那少年张了张唇像是要叫住她,中途却又作罢,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松松束着发,发丝挡住了小半张侧脸,眉眼低垂的侧影竟是说不出的脆弱,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碎在这尚且称得上温柔的天光里。

侍女一怔,忽然记起了昨日首富公子对少年的一番评价。颜大人自己就是难得的俊美,侍女又见惯了颜大人身边精挑细选出来的绝色美人,虽说承认少年样貌生的极佳,却不觉得当得起首富公子那么高的评价。

但此刻看他这个侧脸,侍女头一次体会到了某种称得上惊艳的感触。

他何需故作柔弱,强撑镇定啊,只要这样随随便便一垂首就是天生的楚楚可怜,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怜惜,舍不得对他有半点不好。

还真是副难得的皮相,回过神来,侍女忍不住拧了拧眉。她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对那少年生出了点怜惜,真是疯了。

她迈步走远,定下心神,想着今早颜大人出来时交代给她的话,眼中闪过点冷意。

她哪来的功夫怜惜少年,他不好才能讨颜大人开心,她才能过得更好。更何况……真要怜惜他,还是看他濒临崩溃的样子更好不是?

侍女冷哼一声,没一会儿功夫就把那一丁点对少年的怜惜抛在脑后,冷酷无情地前去执行颜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情。

-

少年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在门口站了站,转身回房在椅上坐下。坐下的时候又是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

他随手拿过一卷书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在书页上划过。

刚才对侍女说的话,前一句是顺着情绪无目的地说出口的,而另外一句就不是那么纯粹了。那句“为何”,他本以为侍女会回答,没想到她避开了。那句回答,他现在想想,其实又是个不轻不重刺他一刀的好机会,他猜得到那个回答。因为他现在,是颜大人养在府里的娈童,自然要好好养着。毕竟,颜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那。

不过,她刚刚说他嗓子有些哑……嗓子为何会哑,不也似乎是提醒他颜大人又留宿过了嘛。

少年的指尖顿在书页上,蓦地笑了下。

笑得有些自嘲。

兴许是他太敏感,太看重这所谓的颜面,所以才能从那些随意的话里感受到像密密麻麻的丝线一样,密不透风、无处不在的“折辱”。

这样太累了。

他仰起头,脖颈的线条格外漂亮。容安王妃或许真的是风华绝代的美人,才留下了他这样处处都漂亮的子嗣。

总要习惯的。他又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了遍。不习惯,疯的就是他。

不要在意,不要深究,还有这副皮囊,他们喜欢就喜欢,要他雌伏就雌伏好了,反正也只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像是要把这些话刻到骨血里,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流过。

书页被风吹起,窗外响起蝉鸣。

少年低下头,翻过书页,长睫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打下来的阴影落到眼里,深黑深黑。

总要习惯的。

-

也许是长相的原因,少年看上去很温和,偶尔甚至会显得有些柔弱,尤其是与他常年习武的妹妹站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对比格外明显。

但其实,他才是更要强的那个。

这种要强并不明显,甚至是极其隐蔽的,也只有最能明白少年心思的容安王女,他的亲妹妹能看出几分来。

比起少年,容安王女无疑要好懂很多,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眼里。她太好懂,太直接,以至于很多人误以为她懂不了那些复杂而隐晦的情绪。

可不是的,她确确实实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

-

两三年前。

出了定安的北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容安王女偶尔会牵了马出去散心。她自幼时开始就混迹在守备军中,看守城门的也大都认识她,对她的习惯知晓一二,也从不去阻拦。

这日残阳西斜时,守城门的将士见个豆蔻年纪的少女牵了马走过来,像要出城,正是那位守备军上下都熟悉的容安王女。“王女又要牵‘疾风’出城啊。”将士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忽的注意到马背上还坐了个有些陌生的少年,不由得愣了愣。

那少年一身青衫,肤色很白,显得有些病态,眉眼秀气得没话说,瞧着同少女差不多年纪。

将士心中有了些猜测,举止和措辞都拘谨了不少,小心地向少女确认,“这位是?”

“我兄长。”少女顺着将士的视线往马背上看了眼,很快又放低了音量,“大哥你当做没看见就行了。”

马背上的少年对着将士弯了弯眉眼。

将士无奈,“王女,您这也太乱来了。”容安王女大家都熟,可王世子……容安王子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传言他体弱,前些日子刚从病中痊愈。

“我们很快就回来。”少女拽着缰绳,不由分说从将士身边走过。

将士迟疑了片刻,伸手想要阻拦,马背上的少年回过头轻声开口:“麻烦了。”将士瞧着那少年秀气温柔的眉眼,收回了手。对于这位陌生的容安王子,他实在不太好像对相熟的容安王女一样对待。

这年纪不大的将士抓了抓头,有些无措地看着两人一马离去的身影。

离城门有了些距离,少女才回过头看向少年,道:“怎么样,还习惯吗?”

青衫少年的身姿有些僵硬,面上却仍是一派镇定,“还好。”他宽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抓着马鞍的边缘。

少女的眼里闪过点笑意,也没有拆穿他,只是道:“你要是想下来了,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学艺虽然不精,扶你下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在马背上保持平衡的方法,骑术很不错,而那少年由于身体以及其他种种原因,今日其实是头一次自己坐到马背上,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想来应该是不太适应的。

少年的手松了松,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她轻叹了口气,眉间陡然染上一丝极浅的愁绪。

听到那声叹息,少女眼里的笑意淡下去,回过头默不作声地牵着缰绳向前走去。

少年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瞬,轻轻地移走,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草场。

“会不甘心吗?”走着走着,少女忽然问道。

她问话问的突然,又是个掐头去尾不知所云的问题,要是有旁人听来肯定会不知其中意思,少年却瞬间懂了她想问的。“会啊,”少女没有回头,可少年还是轻轻笑了笑,笑意很浅,也因此显得有些飘,“怎么不会。”

没办法好好学习骑射,明明城外就是草场,绝佳的练习场地;明明城内多得是精于骑术的人,连稚子都敢趴在马背上。他却……

怎么会甘心呢。

“看不出来啊。”少女撇了撇嘴,回了句。

“那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少年看着少女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浅浅。

少女沉默了片刻,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因为你是我兄长啊。”可能是因为是双生兄妹,她从小就不喜欢叫他哥哥或是兄长,只有格外认真的时候才会故作不经意的叫上一声。

少年似乎是怔了怔,良久,笑意从眼里溢出来,他唇角弯起,轻声说了句:“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少女小声嘟囔了一句。

少年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衬得他深黑的眼底像有光一样。

“我想下来了。”

“就这么一会儿就可以了?不再多坐一会儿?”

“已经够了。”

“哦……”

“怎么了。”

“你应该多坐一会儿的。可以从马背上看落日。”

“如果再多坐一会儿,我怕会不甘心。”

“其实……我可以带你跑一次马。要试一次吗?”

那年,残阳落在马背上的小少年小少女身上是暖的,而草原的风拂过发丝衣角,是残留在记忆里忘不掉的力度。

只是如今草原的残阳与风依旧,却再也等不到当年那一双马背上的少年少女了。

回忆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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