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造访

颜府里颜大人养着的美人的住处都集中在一处,位于颜府西侧;唯独那少年的院落像是刻意所为,被安排在东侧。少年不清楚颜府的安排,自然也不知道,在他人看来这安排根本就是明晃晃的优待。

不管这优待是出于何种原因,也确确实实是优待。

少年至今都还没有见过颜大人养着的那几个美人。

-

颜大人养的美人不多,但个个都是难得的极品。侍女在跟着少年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颜大人身边,见到那几个美人的次数不少,与他们还算是熟悉。

“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侍女堪堪跨入院门,就瞧见树下一站一坐两个少年。说是少年,其实这两人已经渐渐长开,轮廓身形都已经更靠近青年。出声的是坐着的那青年,他音质很清,咬字清晰,与常人有些不同,竟像是那些唱戏的角儿说话的方式。

坐着的青年顿了一顿不见侍女开口,便又自顾自继续问道:“姐姐不是应该待在定安来的那儿吗,怎的,是大人舍不得姐姐,又叫姐姐回去了?”他一口一个“姐姐”,音质是清润的,腔调却是软的,尾音又微微上扬,不轻不重在人耳边轻轻一挠,叫人心痒难耐。

“你不必把这本事用在我身上。”侍女在他面前全然没有在少年面前那副恭敬姿态,神色淡淡,也没有受到青年的影响。

“这不是大人近日新得了定安来的,没工夫来我们院里嘛,我实在是有些闲,姐姐莫怪。”那青年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侍女的冷淡,仍旧喊得格外亲热,眉眼流转之际的神态竟是要比寻常女子还要娇上几分。

侍女的目光看向立在青年身侧,始终低垂着首不发一言的另一个青年身上。那半张侧脸上布满了可怖的伤痕。

坐着的青年注意到侍女的目光,眼神闪了闪,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近日情况如何。”侍女微笑着询问,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站着的青年身上巡视了一圈。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僵硬木讷得几乎要让人怀疑这是个木偶。

“还是老样子。”坐着的青年脸上神情渐淡,声音低下去。眉梢陡然染上几分愁绪,更是惹人生怜。

“你倒是个重情的,他这副样子,你要照料他怕是吃了不少苦吧。”侍女意有所指,放慢了语速道:“当初若不是大人……”她唇边带笑,眼里却是冷的。唱戏的下九流的玩意,侥幸得了颜大人恩宠一朝翻身,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不知天高地厚,颜大人牵在他身上的心思,甚至还不及那定安来的多呢。

其实这青年进退间很有分寸,只是由于出身原因向来被她看低。

“大人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姐姐有什么事便请直说便是,不必试探。”之前他语速刻意压着,尽说些没什么意义的话;这会儿侍女开始放慢了语速扯开话题,摆出副要同他长谈一番的架势,他却反倒沉不住气来了。

侍女抿唇一笑。

这两个青年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手足,自从年纪稍小的为了兄长出了意外,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之后,那做兄长的青年就格外紧张这个近乎痴傻的弟弟。颜大人当年看中他的那日心情好,难得大发慈悲允他携了他这弟弟一同入府。

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大到他刚来的时候还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毕竟富贵人家的后院和后宫一样,最不缺争风吃醋的阴毒手段,就算颜大人养的这一院换了个性别,也差不了多少。好在他是个长袖善舞肯低头逢迎的,惯会讨颜大人欢心,这些年来护着那痴痴傻傻的弟弟,日子倒也还算过得舒坦。

只是谁知道这样的舒坦背后要花多少精力经营?

“你还没见过定安来的那位吧。”侍女微微抬着下颌,笑意冷冷。

“正如姐姐所言,未曾。”坐在椅上的青年一听侍女这话,就大概明白她今日是为何而来了。“听说他是个眉清目秀的标志人儿,我可是久仰大名啊。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荣幸去见上一面?”

-

于是这日晚些时候,少年住的院里来了访客。

人来的时候,少年正在看书。其实每日,他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事好做。像他这样被人养着的玩物,起居有人照料,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讨好主人。可少年如今还低不下那个头去曲意逢迎,使尽浑身解数去讨好颜大人。他到现在都放不下曾身为王世子的骄傲与尊严。于他而言,故作乖巧柔顺已经是极限。

而这一点他自己还不曾察觉。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少年随口应声后才察觉,这敲法不像是平日里那年长侍女的敲门声。

“公子好。”门外有道声音响起,那声音清润,不算很大声,却让人听得很清楚,字正腔圆,含笑,说不出的好听。少年的指尖微微一顿,一页书就擦着指尖滑过。

会是谁?他仅仅疑惑了一瞬,就意识到这声音的主人可能是谁。这样的声音不可能会是普通的仆从。颜大人的客人不可能在颜大人之前开口,更甚者,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住处的门外。

声音好听的年轻的少年或者是青年,在颜大人府上,少年能想象到的只有一种可能。

颜大人养的美人。

少年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还未待少年细想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背后深意,得了他应声的声音主人推门进来,露出一张漂亮到极点的脸。眉目风流,流转之间的神韵尤其吸睛,比寻常女子都要娇上几分,却没有脂粉气。这般出色姿容,想来是颜府上的美人无疑了。

这美人的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相对而言更靠近青年,看着他微微弯起的眼角,少年没来由想起了颜大人喝的“美人尖”。想起了那茶,也就想起了泡茶的人。颜大人笑时眼角也会弯,相较面前这美人弧度要更大一些,也就要更勾人一些。一时竟然不好说眼前这美人的容色抵不抵得过颜大人。

别的不谈,颜大人的皮相,的的确确叫人挑不出任何差错。

少年眼神一冷,及时收回飘远的思绪,对着门口美人露出礼仪性的笑意,“不知?”

“久仰公子大名。”那美人先是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续道:“奴承蒙大人厚爱,在府上谋了份闲职,就住在西边院里。虽公子入府时便知晓公子,且依府上规矩,理应当日就该前来拜访公子,但公子身份尊贵,奴踌躇数旬,仍不知是否应当贸然拜访。昨日寻了府上姐姐询问才知,奴数旬不见公子之举是大失礼之事,今日叨扰公子,一来是拜见公子,二来是向公子谢罪,还往公子海涵。”

一番言罢,美人又向着少年行了个大礼。

他做足了礼数,少年却用力抿紧了唇,本就色泽浅淡的唇一瞬间泛白,随后又渐渐晕开几分血色。他花了全副心神才勉强镇定,没有让自己当场失态。

面前这美人做足了姿态,可他越是谦卑,少年就越是觉得屈辱。

不管这美人对他表现出了多大的尊重,话里话外都将他摆在了和美人自己同样的身份上。除开那些粉饰的谦词、繁琐的语句,这美人是作为颜大人养的金丝雀来和他这个“新人”“打招呼”。他们是同样的身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无论是美人的自称“奴”,还是同颜府颜大人以外所有人一样对他的敬称“公子”,都显得无比讽刺。

如果这美人的地位无足轻重,那与他一样身为颜大人豢养金丝雀的少年自己,也是一样的无足轻重,身份低到了尘埃里。

可是少年曾经是何等的身份?容安王再怎么不得势,也是皇室宗亲,就算在京城的权贵眼里不值一提,这层虚名也足够将容安王一脉捧到寻常人眼里的云端。

那是云端啊,是天上啊。

少年咬紧了牙关,感觉到了他仅剩的那点自尊被人挖了出来,踩在脚下肆意碾压。那美人不过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这几句话竟要比明晃晃的刀枪还要来的伤人。一刀一刀不见血,却叫人一颗心都千疮百孔。

他心底是不能接受玩物这个身份的,不管他怎么逼迫自己,怎么自欺欺人,最终也就堪堪能在颜大人面前放下所有颜面;而在侍女、面前的美人这般,以他原来的身份来看称得上是卑贱的人面前,他仍旧下意识地保留了那么一点薄面。事实上,由于侍女表面上毫无差错的恭敬,给了少年他还是高高在上未染尘埃的错觉。

而此刻,他们心照不宣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终于还是在这美人的话语下被揭开了。与之一同暴露于白日之下的,还有少年无意识间对于身份阶级的执念。

他从生下来就是被人捧着的,虽然知道捧着的那双手不稳,随时都有可能摔下来,暗地里还是觉得就算摔下来了还是会有人捧着,而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就是应当被捧着的人,因为他生下来就是这般,是要被人捧着的出身。他是那个阶级的人。

他觉得他应当是高高在上的,是天上的神仙,就算一朝跌落泥沼,骨子里流的还是和原本就在泥沼里的人不一样的血;就算沾了泥,也不是和生来就沾了泥的人同样的人,泥下还是干净的皮肉。

他觉得神仙不应在泥沼,所以他会难堪、会屈辱、会不平、会愤恨、会痛苦、会多疑、会敏感、会面目全非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颜大人都没做些什么呢,他就快把自己毁掉了。

-

“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那美人皱起一点眉头,那模样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叫人忍不住就想怜爱。

“无事。”少年只是这般轻声回应,轻得像能飘起来,任谁站在他面前都听得出他话音里的无力。

而他对面那美人眼底,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

-

少年不记得他后来怎么和那美人一番客套,也不记得当时是个什么心情,只是觉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僵硬、脸色一定很苍白;少年也不记得那美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更不记得侍女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不记得什么时候沐浴洗漱,只记得最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榻上。

少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今日会如此脆弱,就像是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保护壳,最脆弱的软肉被翻出,暴露在众人目光下。

只是……

少年无意识地咬着唇,眼中满是脆弱。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神仙,甚至不是圣贤,不是草木,会疼会痛会留下伤口,仅仅只是个未曾弱冠的少年。

他蜷起身躯,觉得心口处阵阵抽疼,疼得要命,他想,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习惯这样的疼痛,这辈子都无法对这样的疼痛麻木。

那是他所受的耻辱。

一旦他对这耻辱麻木……

少年咬紧牙关,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后果。还不是时候。于他来讲,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习惯那些耻辱,他没有去考虑习惯的后果的余力与余地。

他只能咽下所有的不甘委屈,吞下所有不存在的鲜血,一点一点沉默着扔掉他早已散落一地的尊严与自矜,迫使自己弯下脊梁,学会做一只温顺的玩物。

这过程不亚于抽筋剥皮,疼痛几乎要渗到骨髓里。正如他如今忍受着的。

不见血的痛一样入骨。

只是再怎样痛苦,他余生都逃不出这座偌大的府邸,只能被动承受着所有,而日子总要一天天继续过。

不能这样下去。

睡一觉,调整好情绪,好迎接下一个明日。

也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忘却今日的失态,忘却这份被打乱的心境,才有精力应对明日可能到来的刁难。

少年合上了眼。

明明还未入秋,夜却已冷。

-

白日侍女造访过的小院。

去过少年所住院落后,青年又坐回了白日所坐的椅上,此刻他面容沉静,同白日判若两人。而他身侧半张脸布满伤痕的青年仍旧保持着同白日一般无二的姿势,僵硬得像个真正的木偶。

“不累?”坐着的青年忽然开口,声音放得柔之又柔。

站着的青年毫无反应。

“好好好,再站一会儿。”坐着的青年苦涩一笑,又沉默了下去。

又过了许久。

“我今日去见了定安来的。”坐着的再次开口,轻声道来,“到底还是养尊处优的小王爷,看着像神仙,也不过就是纸糊的罢了。轻轻一戳就知道,脆弱得很。”他垂着眼,目光说不清楚是温柔还是伤感,“也不知道和我们比,到底谁的命更苦更薄些。”

站着的微微侧了侧首。

不知记起了些什么,坐着的目光飘远,唇角笑意温柔,“我其实很感激这府上的主子,若不是在颜府,我们只怕是会过得更艰难。至少如今……”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身侧的青年,那青年不知何时低了首,正看着他。

青年半张脸上尽是可怖的伤痕,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狰狞,另半张脸却是漂亮得不似真人,只可惜眼睛好看归好看,却因为木讷无神而生生减去了大半颜色。

“……你还在我身侧。”

坐着的唇角还笑着,眼里却已是水光盈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