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旧事

少年看着窗外沉沉的天,有些恍神。

近来梦见以往的次数不多,但昨夜不知为何,少年又梦见了他的父亲,以及他双生的妹妹。那个梦让他想起了一些事,一些现在看来,分外遥远的事。

那是他缠绵病榻的父亲过世的前一日晚上。

初秋晚间的风隐有凉意,少年拢了拢肩上的外袍,指尖冰凉。

“父亲。”少年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常年缠绵病榻的生活早已掏空了男子,无力与疲惫缠绕在他的声音里。

少年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内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郁的清苦药味,而那个半躺在床榻上的消瘦男子微微侧首,向着少年温温一笑。他面色青白憔悴,分明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惟有那双含笑的、几乎会说话的眼睛,依稀还带着几分昔日的风华。

温柔得近乎懦弱。

少年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微痛,又喊了声:“父亲……”

男子撑起身子,低头掩唇咳了两声,又抬起眼来细细看少年的眉眼,像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看一眼便少一眼。

少年默不作声地抿紧了唇。

男子看着看着,眼神转散,有些恍惚:“真像啊。”他唇角微微扬起,温柔无比。

少年知道他在透过自己看谁,或者说知道他在透过自己与她相似的眉眼,去追寻她残留在这世间仅有的痕迹。

那是他的生母,他的娘亲,容安王出身显赫的亡妻。

容安王与王妃的结合起初并不在众人的预料之中,这是一桩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婚约。容安王虽是天子的兄弟,是个王爷,但他是出身低微的宫女所生,自小就遭人冷眼,远没有其余几位皇子风光,天子更是从小就当他不存在,连正眼都没怎么施舍给他。如此,就算成年以后被封了王爷,容安王也向来行事低调,深居简出,竭力减少自己在人前的存在感。

与之相反的,容安王妃未出嫁前是大家族的幺女,自小就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掌上明珠,更是颇负盛名的美人,若不是天子有意打压世家的势力,京里的人家不得不慎重考虑,前去求亲的人早就踏破了她母家的门槛。

这两人的结合源于一纸突如其来的圣旨,此前两人甚至素不相识。

王妃的母家最开始就不满意这桩婚事,无奈木已成舟,捏着鼻子认了,前两年与容安王相处得倒也算融洽。

那是容安王这一生中最舒心的时日,虽然当年还是新贵的颜大人总是莫名其妙找他的不痛快,但每当回府总能得到他那位王妃相迎,只要看到她微微一笑,他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两年王妃有了孕,却在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又两年便撒手人寰,早早去了。又一年,容安王被贬定安,舟车劳顿之下恶疾缠身,从此卧床不起,王妃母家也受到牵连,元气大伤。同年末,王妃母家又被牵连进一桩贪污大案,从此家道中落。

于容安王来说,容安王妃还在的那几年的舒心就像是一场梦,仅仅只是刚尝到一点甜,梦就醒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梦太美好,他拼了命的也想要抓紧梦里的一点暖意。

因为那点暖意来自他的王妃,他就疯了一样留着她留下的所有痕迹。

她陪了他不过短短五年不到,他却记她记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刻骨的思念,已和执念没有分别。

男子终于回过神,散乱的目光有了焦距。

“定安……”少年只堪堪起了个头,就皱着眉不再说下去,面露担忧。他喜怒不常上脸,也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显露几分。

男子掩着唇压抑地轻咳,脸上浮起异样的血色。这次他断断续续咳了很久,少年的脸色也不禁有些难看起来。好一会儿他的咳声才渐渐平息,摆手示意少年继续。

“我们商量着,若是圣上当真出兵,就由……”少年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几次张了张唇都没有说得出口。

她去战,我来降。

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在此刻重如千斤,少年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好在父母总是知道子女心思的,男子没有疑惑也没有意外,只是饱含歉意地看着他。这本来不该是他们该承担的事,男子心想,若不是他太懦弱,又何至于落到这等举步维艰的田地,他不仅没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还将本因由他自己挑的担子扔给了他们。

他的想法全写在那双眼睛里,少年别过眼不去看。

男子嗓音沙哑,“还在京城时你还小,不知道也不懂,京城……是天底下水最深的地方。”

他眉宇间满是愁绪,掺着深深的歉意与自责。

“若是,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恐怕撑不到那一天了。”他甚至不能陪着自己的孩子一起面对可能来临的风雨,“这本该是我该担的责任。”他的唇微微颤抖着,再难以说下去。

少年看不得他这副模样,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道:“我能替您担。”

男子的眼睛微微亮了亮,那亮光里带着对少年的骄傲与欣慰,没片刻又暗了下去。他有些勉强地牵起唇角,做出个颇为勉强的笑容。

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让那样稚嫩的肩膀去挑沉重的,父辈之间,皇家人之间,朝堂世家各方势力之间盘根错节交缠的重担呢?

“我能,我什么都能做。”少年人的面容还未完全长开,一双眼里却已隐隐显出几分坚毅。

随着这些回忆,少年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那疯狂而荒谬的念头在他心里疯长,他明知以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无异于蚍蜉撼树,却还是想要去撼上一撼。

到京城的日子里,他看清了自己如何软弱,如何无能,他曾把自己看得太高,于是便无法接受自己真实的模样,由着自己不断自我否定,又拼了命地维持着自己仅剩的尊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所有忍让都是为了自己。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自愿到京城来,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保住定安,做人府上饲养的金丝雀的。

他到京城来,他到京城来是想……

想为自己,想为所珍视的一切报仇的。

他什么都肯做,他什么都能忍受。

明明,他曾经无比坚定地在心中下过决心,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知不觉间,已是冬日。

京城的冬日冷得快,寒风顺着吹来时的寒意像能钻到人骨缝里,半点不留情面。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时节;同样,对于大户人家而言也不算好过。

颜大人有些畏寒,通常冬日里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出门的,但这一日,京里落了雪,他不知哪来的兴致,时隔许久喊来了少年,说要一同去池心亭赏雪。

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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