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国舅

冒着香气的热茶放在一旁,张大人却没有碰。

张大人端着架子微抬下颌,纵欲过度而显浑浊的眼中尽是轻蔑:“我是个粗人,喝不来这种风雅的玩意儿。”

张家好歹也是有地位的人家,更是书香世家,他一个这般人家出身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却去学那些沙场上摸爬滚打的武人,着实是不伦不类,分外滑稽可笑。

颜大人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吹去袅袅而上的热气,轻抿一口茶,道:“寻常的新茶而已,算不得风雅。”

他没有看脸色不善的张大人,垂眼看着茶盏,整个人都带着种闲适的放松,也因此在张大人眼里显得格外目中无人。

张大人平生最厌恶颜大人这种锦绣皮囊的伪君子,他觉着他们明明烂到了骨子里,外表却还是该死的赏心悦目,简直虚伪得令人作呕。

摆什么架子啊,还不就是皇帝老儿的榻上臣!张大人恶毒地在心中啐了声,眼中轻蔑更盛。

“颜大人家中无一人无一物不风雅,京里人尽皆知的事,颜大人客气什么?”

他说话阴阳怪气,话中的嘲讽明显得生怕人不明白似的。

颜大人轻笑,终于抬了正眼去看张大人,不痛不痒地回道:“大人过誉了。”

张大人哼了一声。

又是你来我往几番暗藏锋芒的言语交锋,不论张大人说什么,颜大人都是用那种不痛不痒的的语调应付过去,惹得张大人面上神色愈发难看,显然是觉得颜大人没把他这个当朝国舅爷放在眼里,受到了轻视。

这可还真是冤枉了颜大人。颜大人平日里的作风向来是表面温和实则强势,是占据主导地位步步紧逼的那个,这会儿任由张大人率先展开已经算是给足了张大人面子,只可惜……张大人没心领到颜大人的好意。

“张大人似乎还没说过,今日造访是为了何事?”颜大人饮下茶盏中最后一口茶,终于拿正眼瞧了张大人一眼。

张大人的长相叫人不敢恭维,身量也不够看,更不用说浑身气度了。若不是现今朝中人人都认得他的脸,恐怕只要是见过宫里那位娘娘的,没人会相信这个瘦小如猴、面容猥琐、目光浑浊、就算身着华服也让人觉得上不了台面的中年男子,会是那位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要知道,那位娘娘虽然不是昔日容安王妃那样名满京华的绝代美人,但年轻时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人。

“听说颜大人前些日子进了宫一趟?”

张大人忽然收敛了神色,又恢复了刚到颜府时那种轻蔑。

“是。”颜大人眼角弯起,配上他这副俊美的相貌,真是好一个翩翩俊公子。

张大人看的心头火起,他自己长相不佳,便格外厌恶那些长相俊美的男子,平日里若是遇上身份不够高的,从没少过刁难折辱,最喜看那些美郎君在自己面前狼狈万分。

所幸他还记着此刻面前这位是颜大人,强压下心中暴虐,面容微有些扭曲,又硬生生逼出一点笑,道:“颜大人深得圣上喜爱,实在让人羡慕。”

张大人这笑实在令人不适,再加上说的虽是称赞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同称赞沾不上半点。

颜大人轻轻放下茶盏,转了圈手上的玉扳指。

“不敢当,”他勾着唇角笑道,“比之张大人,九牛一毛罢了。”

张大人故作惊讶地睁大眼,表情浮夸:“颜大人不必过谦,我怎配同于大人相提并论。”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我可是听说,大人前几日入宫,得了小太子一声‘义父’呢。”

张大人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颜大人的表情了,他是会惊慌失措,还是会强装镇定?一想到那个平日里无论何时都端着一副笑脸的颜大人,有可能会露出什么别样的表情,张大人就感到一阵兴奋。

可惜让他失望的是,颜大人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连唇角的弧度都未变。

也许是张大人没有留意,让心中强烈的失望明白的攀上了脸,颜大人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勉为其难地流露出一点点讶异,轻轻挑眉道:“大人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他未曾承认,也没有否认,仅仅只是询问消息真假,无论是措辞语气都不过只是寻常的讶异而已,却从中透出了点不怎么明显的质疑。

虽然没有明说,但落在张大人眼里,话里话外全是在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更含有一层轻蔑,对着他因为某个难辨真假的消息就上门的举动。

张大人心头火起,烧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从小便被视为废物,在未讨得皇帝喜爱之前常常被人看轻,冷嘲热讽,冷言冷语从来没有少过,这便导致他得势后最忌讳被旁人看轻,任何一点轻视都能令他勃然大怒。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颜大人怎么,”他强压下心中火气,“不敢承认?”

张大人还是忌惮颜大人的,否则也就不会因为一声“义父”专程到颜府,警告颜大人一声,就算他当真成了小太子的义父,也不要忘了小太子是谁所出,又和谁流着一样的血。他还记着自己专程到颜府是为了什么,总不能还没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先让对方把自己气到吧?

也因此,他虽已怒极,却还是强压下了熊熊怒火。

“张大人多虑,颜某只是好奇,”颜大人轻笑一声,微妙地微微一顿,“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他又强调了一次消息的出处,若是换了个人在此,恐怕已经会有所警觉,暗暗思索颜大人刻意询问两次的深意;但换了张大人,就只能感受到不信以及轻蔑。

张大人脸色阴沉,怒道:“小太子亲口说的消息,还能有假不成!”

“张大人不必动怒,颜某没有质疑大人的意思,若是让大人误会,那颜某在此便赔个不是。”颜大人温声如是道,当真微微颔了首以示歉意。

尽管张大人向来觉得颜大人说话惺惺作态,漂亮是漂亮,但全是场面话,假的很,但此刻也不得不否认,听着这把声音温声致歉让人受用得很。

颜大人的话让张大人心中舒爽不少,脸色刚稍稍好转,就听颜大人又道:“但小太子亲口说的话,大人怎会……”他意味深长地顿住了,话尾却隐隐上扬,若有若无带了那么几分询问的意味。

张大人的脸色再次沉下来。

“颜大人不要忘了,小太子是皇后娘娘所出。”他沉着声音,“我再不成器,毕竟也是娘娘的亲兄长,小太子说的话还是有资格知道的。”

“张大人是国舅,自然有资格知道。”颜大人姿态放松地靠上椅背,温声道来,话中的内容却无端锋芒毕露:“只是颜某从前倒不知,张大人竟连身在宫中的小太子所言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真是好大的本事,颜某自叹弗如。”他看着张大人,笑意未变。

张大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顿时满头冷汗。他有些狼狈地抓过一旁的茶杯,低头饮茶作掩,却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颜大人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笑,那人惯有的、温和的笑。

颜大人还在继续道:“颜某不比张大人惯知圣意,想来大人应当清楚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性子吧?”

真是个笑话,当今朝里,还有谁能比颜大人更懂如何领会龙椅上那位的心思?

有一滴冷汗顺着张大人的额际滑下,他恍若未觉,只是猛地抬头看颜大人,面上滑过种种情绪,慌张、阴狠、憎恶、威胁、恨意。这些情绪时而轮番划过,时而交织在一起,滑稽到近乎可怜。

颜大人很有耐性地给了张大人冷静下来的时间。

当今龙椅上那位荒唐归荒唐,对皇权的在意却要比历朝历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种近乎病态的执著。

所有未经允许而妄图染指的人,都将面临帝王的雷霆之怒。

张大人如何知道小太子所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小太子所言本身。当今那位格外忌讳臣子知道宫中事,张大人所为,已经足以引发帝王之怒。

张大人勉强冷静下来,也总算是明白颜大人三番五次问他消息出处的意图——他根本就是故意激怒自己,故意引诱自己失言!想来也是,颜大人多知分寸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若不是有意,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令人不快。

“颜大人好算计!”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大人何出此言?”颜大人一派闲适之态,故作讶异道。

张大人此刻当真是恨透了他这般故作无故不解的做派,无奈自己早已跳入了对方的陷阱,被握住把柄脱不开身。但此刻他心头火气越烧越旺,根本不知冷静为何物,自然也无法压低姿态同颜大人交谈。

“颜大人自己清楚!”

颜大人倏地敛了唇角笑意,复又扬起。他缓缓坐直身子,道:“今日之事,没有旁人。但大人来颜某府上之事,可是众人皆知。若是圣上日后问起……”

张大人惯会威胁人,却容忍不得旁人来威胁他。他已被人捧惯了,再加上近些年因为小太子的缘故,张家得势,更是有无数人奉承恭维,除了在皇帝面前,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落到过今日这般境地了。

此刻,张大人气得浑身颤抖,盛怒之下竟顾不得还在颜大人府上,抓过茶盏便扔到了地上。

一声格外清脆的声响。

上好的瓷做的茶盏碎了一地,连带着里头剩余的茶水溅了一地。

颜大人垂眼盯着衣摆被溅到的茶水印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然张大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怪不得他下狠手了。

“张大人看来是不记得,这宅子姓什么了。”

颜大人站起身,他身量颀长,因此这般看还坐在椅上的张大人时带着一股极明显的居高临下,更何况他此刻虽还带笑,眼神却冷到极点,盯得张大人一时不敢动弹。

他嘴唇颤了颤,像是想要说话,却怕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说白了,张大人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一见颜大人不再客套下去就不敢多话了。

“既然张大人不记得,便由颜某帮大人记起来。”颜大人道,“巧了,这宅子是颜某的,颜某所言,在此还算有些分量。”

“张大人有什么待不惯的,颜某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可以提,颜某绝不推辞;但若是大人不顾同朝为官的情面肆意妄为,那便不要怪颜某不讲情面。”

“颜府是小庙,容不得张大人您这尊大佛。”

颜大人背过身,衣摆随着动作微微飘起。

他的语气不见得有多少怒气,从始至终都平平淡淡,没有多少起伏。他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但平日里总是带了三分笑意,一旦那笑意消下去,就自然而然带上了某种令人惧怕的威压。

这些与他的长相无关,无论皮相有多俊美温和,举止又多么具有欺骗性,只要他想的时候,声色不动之际便足以令人心生惧意。那是常年身居高位的压人,更是……孤身一人披荆斩棘炼出来的戾气。

“送客。”

这一声微微放轻,听来近乎是温柔的,却狠狠地敲在张大人心上。

瓷片茶水满地狼藉,也比不得张大人满脸无措来得狼狈。

-

张大人前往颜府,出来的时候满脸狼狈,是被人客气地“送出来”的。这消息落到皇后娘娘耳朵里之后,那位向来隐忍而不露声色的皇后娘娘破天荒情绪外露,摔碎了宫女奉上来的茶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究竟是谁传的消息!”

只是无论这位皇后娘娘再怎么恨兄长不成器,张大人的所作都已被皇帝摸了清楚,恐怕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看在小太子的面子上,皇帝多少也会稍稍掂量两分,不至于真的就因几句话废了张大人,只是张大人今后,要讨皇帝欢喜也几乎是不可能了。

因为自那日之后,皇帝再也没有召见过张大人这个所谓的国舅。

于是,这场因一句“义父”掀起的浪潮,被张大人这么一搅合,还没掀起多少风浪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京里头不少大人甚至都不明白张大人是为何要去颜府,又是为何失了圣心,这场风波便草草落了幕。

极少数消息灵通的大人,也不过是隐约听到了那么点风声,连个眉目都还未摸索出来。只是多少看得出这场中途消散的风波同他们没什么关系,这些大人们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随意嘱咐手下人再听两天动静而已。

归根结底,那敏感的称呼没被传开之前,也就不过是皇帝与颜大人、张家之间的事。

但那也要看张家有没有要主动插手的意思。

自己送上门来的张大人,根本不明白自己这一去颜府,是一头撞进了什么样的局面。他原本可以不用掺和进去的。

虽然,也算是有人在暗中推了他一把。

-

“该继续做的,就做好了。”颜大人抿了口“美人尖”,眉眼带笑,“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这是个玩笑式的口吻。

青年管事没有接话,只是寻了另一件事说道:“该处理的人属下已经处理干净,只是此事不可不算突然,难免有些仓促,恐有遗漏。”

他说的并不是自己那些小动作。

张大人能得知小太子的那句“义父”,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后的亲兄长,能得知自家亲妹子那边消息。事实上,那位娘娘知道自家兄长行事鲁莽,防他防得紧,每次透露出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也就张大人会当个宝贝了。

真正将那消息送到张大人手里的,是颜大人安排的人,也就是青年管事口中“该处理的”。

“不用管,那位默许了。”颜大人自然明白他所言之事,“也不用善后,本来就是做给那位看的姿态而已。”

他微微眯了眯眼,语中竟带了两分自嘲:“这次是我多虑,我不过只是个诱饵罢了。”

皇帝这不知是否一时兴起的举动确实不是毫无目的的,只不过这次,刀锋所向不是颜大人这个诱饵,而是闻饵咬钩的鱼。

而他要诱的鱼,自然就是张家这当朝最有力的外戚。

颜大人这次虽然有些乌龙,但阴差阳错,倒也合了皇帝想要削弱外戚气焰的意图。毕竟,小太子的那声“义父”已经能够给张家一个下马威,能不能借此钓出什么只不过是顺带而已。

青年管事看向颜大人的目光隐隐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皇帝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如此一来,颜大人就将彻底成为皇后以及张家的眼中钉。这绝不是好事。

颜大人摩挲着瓷做的茶盏,抬眼瞟了青年管事一眼,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随口道了句:“迟早的事。”

轻轻巧巧,毫不在意。

言罢,他便又将目光移开,漫不经心地落在茶盏上。

青年管事待在颜大人身边也有些时候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觉得他的漫不经心背后带着厌倦。

这分厌倦偶尔会让青年管事感到某种违和的抽离感,就好像眼前人也曾有过那么一段岁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推心置腹,唯有哪些已被掩埋在岁月里的,从树影间散落的斑驳的光。

就好像那位主考官口中满腹锦绣的少年探花郎是真正存在过的。

那年春风拂过衣角,少年郎心比天高。

笑意明朗。

单机发文好寂寞……

请哪位神仙可怜可怜孩子赐孩子一个小天使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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